腻歪了好长一阵子,直到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中臣镰足才被推出了房门。
    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门外走去。
    天微微亮,狭窄的石板路街上人影稀稀落落,天青色的屋瓦斑驳古旧。
    缓缓踱步,走过家门前那条巷子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夏日的晨风摇动枝桠,抖落几片绿叶,小巷昏暗,没有一丝烟火气。
    视野里,如纱般的白色裙摆轻轻飘荡,如初秋时节的薄云。
    新川结爱在长街的那一头,遥遥看了一眼过来,有个人站在太阳升起的方向,目光看向了自己。
    中臣镰足慢慢握紧了拳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那雪白的影子,怔怔无言。
    临街橡树的叶子抖落一滴晨雾,溅在他的唇间,他抿了抿,感觉微冷。
    时隔半年再一次见到这名女官,他依旧是不可抑制地察觉到了心脏在颤抖,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去把她搂入怀里,想要告诉她,我就是藤原星空,我就是你想要找的那个人。
    但他终究是无法迈开脚步,他无比清晰地明白一件事。
    她要找的那个人,就算真的是自己,但肯定不是现在的自己。他自觉得自己不配用那个人的身份去面对她,拥抱她。
    新川结爱缓缓走到他的身前,中臣镰足看着那张无数个夜里反复出现在他梦里的脸,一张嘴,心底的苦涩便冻结了所有的言语。
    四下寂静,唯有隔壁屋檐上有几只鸽子“咕咕”叫了几声,袅袅升起的白烟,在夏日清晨的阳光中,更显迷蒙。
    新川结爱静静看了他一会,嗓音清冷道:“很快就要当父亲了,心里有什么感觉?”
    中臣镰足楞了一下,笑着道:“说不出来......很激动,激动得晚上连觉都睡不好。又有点害怕,怕我做得不够好,怕她们两个会跟着我受苦......”
    “恭喜你啊。”新川结爱淡淡说了一声,微微思索后说道:“也是好事,有了这段经历之后,说不定你就可以稳重许多了。”
    说完,她伸出青葱般白嫩的手指,弹了弹他光洁的额头。
    中臣镰足怔怔地站在那儿,没有回应。
    新川结爱心里叹息了一声,如果是以前的话,他应该会装着很疼的样子,然后撒娇似地向身为老师的自己求饶。
    唉,现在的他,毕竟不是他啊。又或者说,现在的他,还不是完整的他。
    “美穗子...我...”中臣镰足从未想过他们还可以重逢,心里现在是百感交集。他偷偷打量着她窈窕起伏的身段,白裙底下腰臀的曲线映入眼眸,令他感到呼吸有些停滞。
    他很想说让她回来,和自己一起生活,但这些话梗在了喉咙里,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吐出来。
    新川结爱淡然一笑,她望着东边升起的太阳,声音悠悠响起:“东方野地,曙光升起。转身回望,皎月西沉。”
    说完后,她便迈出步伐,走进了铺满青石板的小巷。
    中臣镰足痴痴地望着她离去,直到背影完全看不见后,他也依旧失魂落魄般站在那儿,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天色逐渐明亮,初夏的阳光异常美丽,将树枝的阴影斑驳地印在石板上。
    无风,树影看上去却很自然地在摆动。
    中臣镰足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周围一切都悄无声息,仿佛草叶在阳光下呼吸的声音都可听到。
    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几片棉花的云絮,鲜明而简洁。他视野里的一切物体,无一例外的都是轮廓分明,存在感异常清晰。
    但他却蓦然察觉到了,自己平凡普通的肉体内,似乎生成了虚无缥缈的什么东西,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每次一想到这些问题,中臣镰足的脑袋便会疼得令他无法呼吸,疼得全身都痉挛起来,疼得想马上就死去。
    ……
    新川结爱来到了中臣府邸的大门前,檐廊有一个猫食碗,碗里的有条新鲜的小鱼,没有看到猫的踪影。
    穿过前厅,她来到了铺满初夏阳光的小院。
    院墙边上栽植了各种灌木,还有用半人高的篱笆围成花圃,里面开着两三丛不起眼的绣球花,水池和假山搭配得恰到好处,可以看得出是精心修整过的。
    新川结爱靠着篱笆看了好一会,附近树上传来不规则的鸟鸣,吱吱吱吱的响。
    在她的身边还摆有石桌子和石凳子,桌上粘着被雨打落的紫藤花瓣。
    苏我福姬躺在一张木制躺椅上打盹,这段时间因为肚子里的负重越来越大,她时常会感到腰很痛,身体也很累,偶尔还会出现心慌气短的感觉。
    过了一会,一只胖白猫跳上了躺椅,趴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眯眼打盹。
    新川结爱瞥了一眼过来,苏我福姬也刚好睁开眼,两人的视线隔空碰撞了一次。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喜欢猫?”
    “喜欢猫?不。”苏我福姬淡淡地笑着,她伸手拍了拍白猫的头:“我只是讨厌蜘蛛,所以让他养了只猫来抓蜘蛛。”
    这一语双关的话把新川结爱气得够呛,哪怕猫其实并不会抓蜘蛛,但那家伙的做法,还是令她感到好气啊!!!
    男的女的都不要脸......她在心里暗暗骂道,随后看了看苏我福姬的肚子,强行压低火气,问道:“快生了?”
    “是啊。”苏我福姬把白猫赶走,双手覆盖在肚皮上,“三天后就要生了。”
    “能顺利生出来?”
    “我怎么知道呢。”苏我福姬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毕竟我还没来得及把孩子生出来,就被烧死了。”
    “那真可惜。”新川结爱也失去了和她斗嘴的心思,“像你这么漂亮,孩子一定也很好看。”
    “是啊,可惜。”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重复一遍已经发生过的事咯。”苏我福姬不无失落地说道。
    白猫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树上准备捉鸟,它的影子投在茂密的杂草叶片上,随着那轻盈身体一跃,地上的影子被弄得支离破碎。
    “啪”的一下。
    猫掉到了地上,鸟飞到了空中。
    “你呢?”苏我福姬问道,“三天后,便是我被烧死的那天,这个世界也会随着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一起烟消云散。你会陪着他一起死呢?又或者独自离开?”
    新川结爱认真道:“我会带着他一起离开。”
    “你还是不死心啊...”苏我福姬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可怜,声音变得低沉了几分,“这半年来,他前脚出门你便后脚进屋,自己一个人去找那面镜子,难道你就没想过,那面镜子早就被他扔掉了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新川结爱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心,同时也对藤原星空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心。
    “一个人最强大地方是内心,而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也是内心。藤原他现在只是被一些东西蒙蔽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最脆弱的那一部分被放大了而已。”
    “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苏我福姬失神地望着她,“你为什么会对他这么有信心?”
    新川结爱想起了在千驮谷隧道的那一夜,为了心爱之人可以不顾一切拼命的少年在她心头掠过,一瞬即逝。随后,她绽放出了艳丽的笑容。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相信你这几年应该可以感受到。”
    “没错。”苏我福姬点了点头。
    “但是他最令人喜欢的那一面,是你不曾见过的一面。”
    苏我福姬好奇地问:“是哪一面?”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
    苏我福姬皱了皱眉,不悦地哼了一声。
    新川结爱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意,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女人的那点小心眼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晚上,心事重重的中臣镰足回到家,苏我福姬侧躺在被窝里,听他说一些白天发生的事。
    聊了一会,他又给她削些水果,烧了点热水,用热毛巾帮她擦脸。
    等夜深后,两个人都睡下时,苏我福姬悠悠地问道:“你不打算和我说?”
    “我...”中臣镰足迟疑了一会,“你现在快要生孩子,脑力体力都不好消耗太多。我也不敢让你的心情大起大落。”
    “说吧,我没事。”苏我福姬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因为有你在,我一直都很安心。”
    中臣镰足迟疑了一会,便把明日三国使者面圣,女皇准备刺杀苏我入鹿的消息说了出来。
    说完,中臣镰足痛苦地捂着脸,哽咽道:“很对不起...那是你的父亲,我却没有能力保护他...”
    “没事。”苏我福姬拉开他的手,直视他通红的眼眶:“反正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一枚维护势力的棋子而已,随时都可以被抛弃的。在我心里,只有你,才会令我感到在意。”
    “可我还是觉得好对不起你......”
    “睡觉吧,不要多想。”
    ……
    皇极天皇四年六月,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使节齐聚皇宫面圣。
    女皇御驾飞鸟板盖宫,古人大兄皇子侍立侧旁,其他文武重臣或立或坐,屏息噤声,聆听苏我石川麻吕进读三国使者的上表的文书。
    文武诸臣里面,分量最重的自然就是嚣张跋扈的苏我入鹿。
    苏我氏三代秉政,权倾朝野,是可以享受“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这种极致待遇的。
    但在中臣镰足的劝说之下,苏我入鹿放心地取下佩剑,手无寸铁进入皇宫。
    朝廷上百官聚集,而后宫中卫府关闭十二道朝门,禁绝内外出入。
    中大兄皇子手持长枪,隐身殿侧,中臣镰足携取弓矢,以作护卫。中大兄皇子预先将两把利刃交给两名侍卫,让这二人在苏我石川麻吕颂念表文的时候上前行刺苏我入鹿。
    表文很快就要读完,两个侍卫畏惧苏我入鹿平日的威仪,迟迟不敢动手。
    一样是同谋的石川麻吕汗流浃背,手足无措,唱诵表文的声音也荒腔走板,不成体统。
    苏我入鹿皱眉问道:“为你会如此害怕?”
    石川麻吕回答:“天威浩荡,所以才不自觉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眼见苏我入鹿产生了怀疑,中大兄皇子大喝一声,挺身而出上前斩伤苏我入鹿头肩。
    苏我入鹿受惊起身,又被醒悟过来的两名侍卫砍伤腿脚。苏我入鹿跌倒在御座前,叩头求饶:“臣不知罪,乞垂审察。”
    皇极女帝如事先演练过的一般,装着吃了一惊的模样,问中大兄何事如此。
    中大兄皇子伏地回奏:“苏我氏“尽灭王室,将倾天位”,今日臣等将要诛灭此不臣贼子。”
    皇极女帝听罢无言,起身退回内宫。
    苏我入鹿没了凭恃,恰似那案板上的鱼腩,斧斫下的豚羊,顷刻死于非命。
    一代逆臣,就此毙命。
    中大兄皇子命人将苏我入鹿的尸首送还他父亲苏我虾夷。
    树倒山倾,依附苏我氏的诸多势力纷纷如鸟兽一般四散。苏我虾夷见事机不可挽回,于是焚屋自尽,满室珍奇好物,贵重典籍一齐灰飞烟灭,消弭无形。
    ……
    当晚,中臣镰足回到家中,已经不见妻子的踪影。
    急得满头大汗的他问便了家里的所有人,最后找到了自己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说了一番令他脸上血色全无的话。
    “苏我氏如今已经倒了,而与苏我氏有关联的势力也会一并遭到清算。那苏我福姬是苏我入鹿的女儿,为了不令你的前途受到牵连,必须把她交给皇上处置,撇清我们与苏我氏关系的同时,向皇室表达忠心。”
    “父亲...她是我的妻子啊......”中臣镰足跪倒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磕头,“她怀有您的孙子啊......”
    啪的一巴掌扇到了他的脸上。
    那矮小的、瘦成了皮包骨的老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穷凶极恶,“不过一个女人而已,等你日后登上了高位,要什么女人没有?”
    “你不要再说了,苏我福姬这枚棋子就是我中臣家日后飞黄腾达的关键,来人啊,把大郎拖下去,严加看管!”
    中臣镰足被锁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也依旧如此。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婢女小仙儿在送饭来的时候,透露了一个消息。
    苏我氏的一众族人,将会在今晚被处死。
    同时,她还稍来了一幅画。
    一辆囚车,正被火烧着,车上有一位大着肚子的华贵女人,她双手护着肚子,一动不动,眼神哀若心死。浓浓火焰和黑烟包围之中,唯有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随着黑烟飘舞,仿佛在讲述她悲惨的一生。
    “啊……”
    中臣镰足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凄厉的声音远远飘荡在血色的夕阳下,似野兽在绝望地哀嚎。
    “藤原星空,你能听得到吗?”
    “求求你告诉我,如果是你在,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办啊!!!”
    新川结爱推门而入,她跪坐下来,替他擦去脸颊上的泪水,“藤原,你快点回来。”
    “有很多人都在等你。”她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笑着,“包括我,也在等你。”
    中臣镰足抱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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