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皇帝的大帐中,朱祐樘正在召见李东阳,旁边有李荣和萧敬作陪。
    朱祐樘拿出一份受赏武勋的诏书交给李东阳,意思是让其按照诏书上的内容行颁赏之事。
    朱祐樘道:“朕登基以来,大明边塞各处也都算安稳,地方上除了西南会不时有异族作乱之外,百姓大抵也还是在安居乐业中,所以朕可能对于各级的武臣恩遇不足,难免会引起军中上下的一些意见,接下来几年,若是朝廷继续如此太平,朕也准备多赏赐武臣一些。”
    皇帝说了这些话,李东阳也好像明白了为何朱祐樘会突然举行什么秋狩,原来皇帝是想跟武勋、武将等增进关系,体现出他朱祐樘并不是一个以文立国从来不敢在军事上进取的无能皇帝。
    只有当皇帝表现出自己对军事方面的兴趣,朝廷上下才会对武将格外重视,武将才更有动力去保卫大明疆土。
    李东阳恭谨道:“陛下一片苦心,臣谨记。”
    随即李东阳翻看了诏书上的内容,当是一种把关,可当他发现这份名单中没有朱辅的名字时,抬头疑惑望着朱祐樘。
    “陛下,有关成国公之事……”
    李东阳作为大明守旧派文臣的代表,自然认为大明稳定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各级的武勋各司其职,尤其成国公爵位的继承涉及到江南一地的安稳。
    朱祐樘抬手打断了李东阳的话:“李先生,有些事朕不好对你解释,只管照做吧。”
    李东阳这才知,原来皇帝要跟武将走近一些是假,想培植自己势力的人为真。
    在朱祐樘这边,也是因突然窜出的宁王谋逆案,再加上边疆持续不稳定,让他意识到,光靠以文立国是不足的,当皇帝的必须要提起对军人的重视。
    这还不足够,皇帝更要培植一批完全效忠于自己的“新贵”,让这些人为自己卖命,比如说张延龄,再比如说李广……
    有关成国公朱辅的事,本来朱辅就属于守旧势力,这类的人不可能为单独哪个皇帝效忠不已,相当于职业政客,就算是大明的天子改换,他们还是会继续当武勋,对家族利益没有影响,本来就不在朱祐樘的招募范围之内。
    但张延龄来游说,表明成国公会跟张家联姻,甚至还会在江南事上听命于张延龄,那皇帝就觉得,成国公体系还是可以抓一把的。
    后来张延龄再来说,原来成国公府上是反复无常的小人,那皇帝怎还可能再给朱辅更大的机会?
    你爹既然死了,那最好你也晚一些嗣位,最好再派到边疆那种地方吃点苦,让你知道天下到底是何人做主,到时再谈是否还让你回江南的事……
    ……
    ……
    李东阳从大帐离开。
    出来不远,就见马文升在外等他。
    涉及到武勋的受赏问题,兵部尚书选择了回避,但马文升旁边的张懋却没有那种“觉悟”,当看到李东阳时,张懋马上迎过来。
    李东阳把皇帝要赏赐武勋的事说出来。
    马文升笑道:“英国公应该宽慰一些,我大明陛下对于军中将士的恩德,将会延续下去。”
    张懋显然不在意皇帝对军中人的态度如何,反正那无关他自己地位的稳固。
    张懋问道:“那有关成国公……”
    李东阳摇了摇头。
    张懋吸口凉气,显然他没料到张延龄的影响力会这么大,甚至都可以左右皇帝的态度,令皇帝的态度在一天之内发生多次变换。
    马文升问询道:“宾之未对陛下提及此事?”
    李东阳道:“陛下不允许多问,提……也无意义,在下并不在都督府内,有关都督府内的事务,还是由军府中人自行提请为好。”
    相比于张懋自以为的“老奸巨猾”不同,李东阳是真正能看清形势的人,李东阳的才学和见识,那可并非张懋这种人能相比的。
    李东阳哪会看不出,皇帝其实是在栽培新势力?而新势力的代表人物,当然是张延龄。
    任何的固有旧势力,都很难被皇帝的新势力所招募,除非你能用无比的诚意打动张延龄……这么浅显的道理你张懋会看不懂?若你真看不懂的话,也不会最开始就去跟张延龄提到帮朱辅袭爵袭职的事,只是后来你们谈崩了,你居然还想从别的渠道再帮朱辅?
    没戏啊老张……
    “明日一清早,我跟宾之就要回城,英国公或还会留在南苑,与陛下同回。”
    马文升也看出一些苗头,不该说的事,他也不再去提。
    张懋脸色苦闷,现在他是彻底蔫了。
    堂堂大明的英国公,武勋之首,居然被一个后起之秀的外戚逼到没有台阶下……
    ……
    ……
    当夜。
    营地内的篝火晚会一直在持续中。
    很多武勋和武将,其实很少有跟朝中权贵沟通的机会,这次来狩猎的武勋中,近乎囊括了所有在京的大佬。
    他们自然是想借此机会去巴结一番。
    这可都是平时见不到的人物。
    而在营地内的一处小帐篷内,此时正在进行一次小型的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只有张家两兄弟和杨鹏三人,连金琦等人都只能守在外面。
    “杨公公,今日的事,你做得很好。”张延龄先对杨鹏的配合表示了赞许。
    杨鹏一脸恭维笑容道:“能为两位爵爷办事,那是小人的荣幸。”
    张鹤龄得意道:“所以说杨公公还是识时务,知道姓李那阉人命不久矣,有今天的事,看他以后还怎么得瑟。”
    “是,是。”杨鹏显然不觉得一次就能把李广打垮。
    但现在他已经是别无选择。
    从最开始在宫里放火,他就已经被张延龄把住了命门,随后他发现李广就是个纸糊的老虎,也逐渐觉得,还是更倾向于张延龄比较好。
    至于张鹤龄……我管他是谁呢。
    “两位爵爷,小的还听说一个消息,说是李广其实今日在赐宴之后,其实是为陛下……准备了一些别的节目……”
    “什么节目?”张鹤龄问道。
    “是……有女人。”杨鹏支吾道。
    张鹤龄怒道:“好他个李广,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找女人……他……二弟,你怎么看?”
    张鹤龄正要发火,突然想到自己根本分析不出背后的利害关系,知道可能会影响到自家姐姐的地位,但姐姐怎么说也是皇后,就真的会被几个不知从哪来的小女人给影响到地位?
    张延龄笑了笑道:“都说这酒色不分家,李广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二弟,你啥意思?听你这话……你好像还挺支持李广的?”张鹤龄听了不是个滋味。
    张延龄当然不是这意思。
    朱祐樘为何只有张皇后一个妻子?
    除了他自身的经历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虚啊。
    李广存在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难道皇帝真的以为自己能成仙?
    那只是一个很美好的愿望。
    李广之所以这些年风雨不倒,更主要的是因为皇帝在李广的调养之下,身体的某些方面,的确是有改善的迹象。
    与其说李广是以半仙的身份留在宫里,还不如说李广是以一个营养师和调养师的身份留在宫里,作为皇帝私人大夫,专攻的下三路的项目。
    在这种情况下,李广就算是仙法表演有误又怎样?皇帝只看丹方疗效,本来也没觉得你是个半仙,装什么装?
    李广在被张延龄参劾之后,信任危机之下,自然是要使出浑身解数的,表演仙法之后,再给皇帝调理一下身体,营地里送几个女人……简直不要太完美。
    皇帝作为妻管严,平时在皇宫里临幸女人,肯定会被张皇后知道,但若是在狩猎时……那情况就大不相同。
    这就跟男人出来偷腥差不多。
    皇帝也是人啊。
    杨鹏见场面有些尴尬,急忙道:“不过因两位爵爷坏了他的好事,现在他都不敢再乱来,至于他选的女人……都已被秘密送走。”
    “是吗?”张延龄笑道,“是美女吗?”
    杨鹏很尴尬。
    我一介太监,女人美丑跟我有个毛的关系?你问我是在拿我开涮?
    张鹤龄一拍大腿道:“让那混账王八羔子的整幺蛾子,老子这就派人去,把他送的女人给截了,老子先给他品鉴一番。”
    要说无耻……
    张延龄还只敢说排第二,谁让上面有张鹤龄这么个奇葩在努力攀登顶峰?
    这也是张延龄没把这个大哥一脚蹬了的重要因素,关键时候,这货还是有用啊。
    张延龄道:“那就劳烦你离开营地一趟,去把人给找出来,免得他还有下次。”
    “好咧!”张鹤龄一听有白得的女人,还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第一次强抢女人都这么问心无愧……
    他急忙要出发。
    杨鹏提醒道:“两位爵爷请三思,徒惹事端……就算把这次的女人给截住,难保他不会再找……”
    张鹤龄笑道:“再找不还是要花时间?杨公公赶紧告诉本侯她们的去处,这就带人去把人给弄走……哈哈。”
    杨鹏看了张延龄一眼,在他看来,一切还是听张延龄的稳妥,那才是真正的军师。
    但见张延龄没什么表示,好像是默认了此事可行,杨鹏这才行礼道:“那寿宁侯请随小人来。”
    ……
    ……
    深夜。
    皇帝批阅了一些奏疏,也跟李荣、萧敬商谈了不少有关军务中事。
    将要休息时,被告知张延龄在帐篷外等了小半个时辰。
    “他这是要作何?”朱祐樘今天也跟张延龄见过几面,并不觉得小舅子有必要深夜来访。
    该说的,应该都说完了才是。
    萧敬请示道:“那是否……传召?”
    朱祐樘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说话之间,朱祐樘面色还有几分疲倦。
    不多时,张延龄进入到帐篷内。
    “臣参见陛下。”张延龄恭敬行礼。
    朱祐樘道:“延龄,你不早些休息,还有事吗?朕都困倦了。”
    张延龄道:“臣有涉及到李广之事,向陛下呈奏。”
    朱祐樘这才知道为何自己小舅子会深夜来,原来是有很多事,不方便在白天说。
    朱祐樘看了看一旁的萧敬和李荣,一摆手,二人很识相离开了大帐。
    帐内只上下朱祐樘和张延龄后,朱祐樘才回到座位前坐下,神色冷峻道:“说吧。”
    很多事,即便张延龄不说,皇帝也想问。
    或者说都不用问,皇帝也知今日的事是张延龄搞出来的,别人还真没那本事,也没那胆量,敢跟皇帝面前最得宠的李广正面相斗。
    张延龄道:“臣所做这一切,只是想告诉陛下,李广虽然或许在丹方符箓上是有一套,但其本质跟民间的神棍并无区别,也是靠一些障眼法和不入流的手段,让人对其信服,其本身并不具备成仙得道的能力。”
    “哦?”
    朱祐樘不置可否。
    “臣另外也调查到他的背景,他也并无神通迹象所体现,反而与朝中诸多的文臣武将勾连,试图颠覆我大明的秩序。”
    “臣也知,这些话不该跟陛下提,这似是忠直文臣应该说的事,但臣一心是为大明的将来,为的是陛下可以建立千秋基业,臣马上要去南方,臣也知李广必定在背后说过臣的坏话,臣也只等天机呈现。”
    张延龄好像并不是很勉强,非要在短时间内将李广扳倒。
    朱祐樘道:“延龄啊,你是否也承认,李天师在炼丹上,有自己的能耐呢?”
    张延龄点点头道:“臣只从表面看到,他所谓的仙法是虚无的,至于他炼丹如何……想来陛下服用过,应该深有体会,所以臣不好妄加揣测。”
    按照一般的道理来说,张延龄否定了李广的仙法,连他的丹药也一并要否认才是,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张延龄并没有这么做。
    是因为他知道,皇帝一定是感受到疗效,才会对李广这么信任。
    贸然去说他的丹药是假的,是有毒的,以皇帝的心理怎会承认自己以往的成见?
    让皇帝承认自己有错,还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那就不是证伪的最好办法。
    张延龄也知道,即便历史上李广畏罪自杀之后,朱祐樘还是很相信李广有炼仙丹的能力,也足见李广的仙丹有多大的效果,可能是“立竿见影”那种。
    “行了,朕知道该怎么做了,朕不会罚你,也不会奖你,只是你下次做这种事的时候,是否可以提前跟朕商议一番?”朱祐樘摆摆手道,“朕累了,心也累,这几日你可以去跟你姐姐告别,就不必再来见朕了,早些出发,朕也希望你所说的,能全都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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