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有先后,先定太平,再谋盛世。
    顾青早已有了清晰的思路,他甚至对未来数十年的谋划定下了时间。
    战争是残酷的,但也是最容易解决的,它的周期不会太长,史思明被剿灭后,剩下的只有被李亨召集而来的各藩镇勤王大军了,这是李亨的最后一张底牌,也是大唐境内的最后一场战争。
    此战过后,顾青要做的是巩固朝堂,肃靖地方,给天下各地州县换上新鲜血液,使之气象焕新,从根源上为盛世做铺垫。
    至于盛世还有多久到来,顾青对此并不盲目乐观。
    这辈子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了,吏治的腐败,权贵的奢靡,世家的势力,以及土地制度的崩坏等等,每件事都是非常艰难的大事,顾青甚至觉得终其一生也许都无法彻底做好,有些根源性问题或许要留给下一代。
    没办法,顾青也只是凡人,不是神,他能做的是尽量利用前世的知识,让大唐少走一些弯路,不犯愚蠢的错误。
    眼下顾青要解决的,便是用一场战争彻底鼎定乾坤,耗尽李亨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
    下午时分,郡王府门前停住了一批又一批的战马,安西军将领带着各自的亲卫登门而至。
    顾青亲自站在王府门前迎接,见将领们过来时都是由亲卫牵着马儿,他们则老老实实步行,顾青脸上不由露出微笑。
    诸将见顾青站在门前,急忙上前见礼,顾青环视众将,含笑道:“你们没有在长安城中策马乱市吧?”
    常忠摇头道:“末将等人恪守王爷立下的规矩,不敢在城中跋扈坏了安西军的名声,从进城门开始便是一路步行而来。”
    其余诸将纷纷附和。
    顾青欣然笑道:“好,心中对百姓有敬畏,我们才能走得长远,民心所归,无往不胜。”
    说完顾青朝众人招了招手,道:“走,进府详谈。”
    领着众将入了府中前殿,众将待顾青落座后,他们才各自坐下。
    府中宫女很快端上了各色点心,还有顾青独创的炒茶泡的茶水,众将好奇地打量着沸水中上下沉浮的茶叶,然后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个什么新奇物事。
    顾青笑道:“喝里面的茶水便是,泡过的茶叶看个人爱好,此物若传到西方蛮夷之国,那些贵族们往往将茶水倒掉,捞出里面泡过的茶叶当点心吃,嗯,也算一盘老虎菜,吃起来嘎嘣脆。”
    众将大笑,然后小心地捧起杯子,浅浅地啜一口滚烫的茶水,被烫得龇牙咧嘴。
    品过茶水,众将表情各异,对于新奇的物事他们一时不太习惯这个味道,咂摸咂摸嘴,觉得就是略带几分回甘和清香的苦水。
    顾青摇摇头,有明珠暗投之憾,对这些粗鄙的武将来说,或许喝泔水都比喝茶有味道,下次就用泔水招待他们。
    “今日聚将,首先有件事恭喜各位……”顾青微笑环视众人。
    众将正襟危坐。
    顾青笑道:“恭喜各位,我昨日向天子请奏,历数近年安西军将领立下的军功,并为你们每人请奏封爵,天子已准了。”
    众将闻言大喜,神情顿时振奋起来。
    对将军来说,升官封爵是他们一生拼战沙场的动力,从天宝十四载安西军入玉门关平叛,时经三年余,如今功成名就,已是人人封爵,大丈夫不负此生。
    众将狂喜许久,然后同时起身朝顾青躬身一拜,异口同声道:“多谢王爷恩典。”
    顾青笑道:“要多谢天子,是天子恩准的。”
    众将一怔,再次重复道:“多谢王爷恩典。”
    顾青笑容渐敛,目光带着深意环视众人,良久,洒脱地一笑:“罢了,都坐下吧。”
    众将听话地落座。
    一来一往两句对话,顾青与众将已将许多不可言之事尽付谈笑中。
    安西军只认顾青的统帅,也只认顾青对他们的升官封爵,众将绝口不提天子恩典,这便是众人的立场。
    顾青召集众将议事的过程非常务实,没有什么假大空的虚话,每件议程都是接踵而至,说完一件马上说第二件。
    “第二件事,安西军拟增节度副使一人,在座各位都没份,我属意冯羽任节度副使,今日当面问诸位,冯羽可能服众乎?”
    众将又愣了。
    顾青解释道:“冯羽此人与我是同乡同村,但我提议此人出任节度副使并非我任人唯亲,冯羽这些年的事迹,想必各位都听说过,安禄山谋逆之前,冯羽已奉我之命潜入敌营,这些年在敌营忍辱负重为安西军暗中传递出了不少重要军情……”
    “安禄山在冯羽的谋策下被刺死,史思明被冯羽用性命拖住,方才被我的好友李白击杀,冯羽做的一切,若论战功的话,应该不逊于在座各位吧?”
    常忠起身率先道:“末将服气。冯贤弟是条好汉,他立的功劳比咱们真刀真枪沙场厮杀只强不弱,让冯贤弟任节度副使,末将心服口服。”
    众将也跟着附和:“末将皆心服口服。”
    李嗣业咧嘴笑道:“冯贤弟确实够格,他做出的事虽不为人知,但每一件都是惊天动地,而且改变了整个天下的局势,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死都出自他手,少年英雄,果真不凡,本事比我强我便认,他任节度副使,李某一百个心服。”
    顾青含笑环视众人,道:“都是袍泽兄弟,有什么异议当面提出来,若不服气可以理论,我做事向来公正,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
    众将异口同声道:“末将心服,并无异议。”
    顾青嗯了一声,望向殿外大声道:“冯羽,你进来,与各位将军见礼。”
    殿外一道瘦削的人影一闪,冯羽满面带笑走了进来。
    众将急忙起身,主动朝冯羽躬身一礼,众人神情肃然,行礼周正,心底里都非常敬重冯羽这些年在敌后的付出。
    冯羽笑吟吟地还礼,道:“各位兄长,愚弟不才,受宠若惊,日后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各位只管当面说,愚弟若做事让大家不满意了,指着鼻子骂娘也不要紧,呵呵,反正我脸皮厚。”
    众将大笑,殿内的气氛顿时愈发融洽,冯羽短短一句话便融入了安西军将领这个群体中。
    李嗣业上前勾住了他瘦弱的肩膀,使劲拍了拍,道:“身子瘦了些,不称斤两,但为人却是一条好汉,来,你坐这里。”
    说着李嗣业将冯羽踉跄拖拽到顾青的下首,俨然第二把交椅的位置,强自将他按下去。
    李嗣业后退两步,端详了冯羽一阵后,满意点头道:“不错,坐在此处像回事了,往后李某便认你是节度副使,可不敢扣我薪俸军资,否则我真骂娘了。”
    众将又是一阵大笑。
    众人笑闹一阵后,顾青脸色渐沉,缓缓道:“第三件事,安西军即日起整顿兵马,将士枕戈待旦,要开战了!”
    众将一怔,接着露出明悟之色。
    常忠沉声道:“王爷,可是各地藩镇勤王兵马将至?”
    顾青点头:“目前有三路兵马,陇右节度使仆固怀恩率三万陇右军已至陇州,剑南道新任节度使高仙芝率五万蜀军已至梁州,河西节度使曲环率三万河西军出凉州后行军拖延,似有观望犹疑之意,再加上宫中的三万朔方军,可谓内忧外患,我已决定,这次安西军独面四方兵马,毕其功于斯役。”
    众将的神情纷纷凝重起来,常忠起身抱拳道:“请王爷下令。”
    众将一齐起身,喝道:“请王爷下令!”
    冲天的战意毫无预兆地充斥殿内,一股凌厉的杀气弥漫空气中,刚刚还在说说笑笑的将军们,瞬间化作杀人如麻的魔王,舔舐着淌血的刀口。
    顾青满意地看着众人的昂扬战意,点了点头,道:“这次各位会有些辛苦,我定下的总战略是各个击破,趁各路勤王大军还未聚齐,我们主动出兵,从各路击溃他们。”
    领着将军们走到沙盘前,顾青指着沙盘上早已插好小旗的三个地点,道:“梁州,陇州,还有曲环所部河西军拖沓行军的甘州附近,这三个地点有主有次,主要是狙击兵马甚多的五万蜀军,高仙芝是当世名将,纵观他曾经在安西节府的用兵之法可以看出,此人用兵颇为刚烈,习惯以大军对敌碾压,是直来直去的刚猛路数……”
    顾青说着抬起头,望着孙九石和马璘道:“神射营五千兵马加上马璘三万骑兵,迎击蜀军五万兵马,有把握吗?”
    孙九石和马璘二人一凛,异口同声道:“有把握!”
    顾青点点头,道:“神射营五千兵马居主阵,正面击敌,节节推进。马璘两万兵马押住左右侧翼,策应神射营阵前推进,剩下的一万兵马作为伏兵,绕路至蜀军后方,待战事正鏖之时,从后路发起突袭,大抵的战术便是如此,若战场情势有变,你二人可相机行事,我不干涉,只要胜利的消息。”
    孙九石和马璘挺胸大喝道:“末将领命!”
    目光又望向常忠,顾青道:“陇右军三万兵马便交给你了,给你两万骑兵,能胜否?”
    常忠拍了拍胸脯,道:“若不胜,末将当阵前自戮以谢罪。”
    顾青温和地笑道:“若不胜,也须尽量保存有生力量回来见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的机会不止一次,所以不要动不动说什么生啊死啊谢罪啊,你们每个人对我来说,比胜利更重要。”
    众将感动地抿紧了唇,神情却愈发坚定。
    顾青盯着沙盘,又道:“仆固怀恩此人我不太熟,但我打听过他的来历,还有陇右军的作战手段,陇右节度使设府之时的初衷就是为了抵御西面的吐蕃,而且是大唐边镇的重中之重,朝廷向来重视陇右,设军数十年,与吐蕃大小交战不下百次,有胜亦有负,近二十年来,负者居多。”
    “归结陇右军对战吐蕃之战法,大多是分兵而动,利用山脉高原和平原地势而分别采用不同的方式出兵,所以陇右军的特点是兵种繁多,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此外步兵还分矛兵,盾兵,弓箭,长戟等等……”
    见常忠神情愈发凝重,顾青笑道:“也不用太担心,陇右军还有致命的缺点,这几年陇右军奉旨入中原平叛,他们的老兵在平叛之战中消耗了不少,如今的陇右军大多是补充招募的新兵,论战力自是大不如从前。”
    “更重要的是,节度使仆固怀恩是去年底才新近调任过去的,仆固怀恩此人原本是朔方军中大将,他的习惯战法是面对北方突厥游牧骑兵的平原正面作战,并不熟悉高原平地以及多兵种配合作战,而且他初来乍到,陇右军中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此时陇右军的战力恐怕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低。”
    看着常忠略微轻松的神色,顾青笑道:“给你两万兵马,对阵三万陇右军,我是经过周密思考的,想来应该不会太艰难。”
    常忠轻松地笑道:“末将保证将陇右军拿下!”
    顾青又望向刘宏伯,道:“曲环的三万河西军,我给你一万骑兵,再加上我的一封亲笔信,你怕不怕?”
    众将一愣,刘宏伯也颇为吃惊地看着顾青。
    在安西军所有的将领里,刘宏伯其实是最低调最不出名的,在平叛之战的中期,刘宏伯已很少上战场,而是被顾青派去招募和操练新兵,在很多人眼里,刘宏伯已属于后勤队列,不再直接参战了。
    顾青这次倒是真敢用人,不但让刘宏伯一人率军面对河西军,而且只给他一万兵马,还有,亲笔信是什么鬼?
    顾青见众将不解,于是笑道:“曲环,曾是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手下的大将,哥舒节帅因病隐退,但河西军却曾与咱们安西军有过同袍之谊,我们曾经并肩战斗过,他们拥戴的节帅哥舒翰我也请了不少大夫医治,河西军将士向来对我颇为感恩,这也是曲环至今拖沓行军的原因……”
    “所以我估计,就算我们与河西军战场相见,河西军将士大多是不愿与我们为敌的,刘宏伯可派人拿我的亲笔书信送至河西军,这场战,大概率是打不起来的。”
    刘宏伯想了想,挺起胸道|:“末将绝不辱命,若然真开战了,末将率军以死抗之。”
    顾青点头,然后望向李嗣业,笑道:“三路兵马开拔后,长安城内的安西军还剩下三四万之数,由我亲自指挥,这次好好掂量一下朔方军的成色,李嗣业,你的陌刀营可以出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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