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难到临宁县的时间着实不短,差不多已经是可以在周边茶楼酒楼赊账的程度了。
    或许有人不太理解,“在茶楼酒楼赊账的程度”算是个什么程度?
    在盛国的交易过程中,有个词叫做“三节结账”,意为在除夕、端午、中秋三个时间点统一把账簿上的内容清点结算,无论是商家还是客人,都能把心揣在肚子里,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个好节。
    “三节结账”这个词不难理解,但不少人或许对“赊账”这一行为的出现有着不小的疑问,但实际上“赊账”在这年头是个非常普遍的行为。
    其原因,大体有这样几种——其一,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丰厚,如果只是在茶楼简单地喝一壶比较寻常的茶叶,一两银子便够得上喝个十顿八顿,要是只在平价的酒楼中酌一壶酒温两个素材,那更是一个月才能堪堪吃完;其二,银两大多数都是散碎银两,不好称重,使用起来不如铜钱来得方便;其三,虽然铜钱代替银两成为了第一流通货币,但二者的价值却截然不同,一贯钱足足有一千枚铜板,但也不过是一两银子的价值,可谁出门遛个弯儿又会随身带着重达几斤的铜钱呢?既不方便也不美观,还把自己累的够呛。
    综上所述,便有了熟客赊账这种潜规则,又或者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贺难自然不属于临宁县地方大大小小酒楼的熟客范畴,但别忘了这小子还有一张能说破天的嘴,人情人情,最架不住的就是攀人情,贺难这厢一口一个老哥哥的叫着,任谁来也都觉得这小子是个靠得住的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贺难来了临宁县,自然也少不了老魏和陈公子,三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贺难自是游走于街头巷陌,与那三教九流之众来往;陈炎弼这个堂堂茂林陈家的大公子却是被贺难打发去混迹于胭脂粉堆儿里;要说轻松还得是老魏,整日便自行练武,一旦逢着个贺难和陈炎弼都喝多了酒的日子,魏溃一天都未必能跟人说上一句话。
    以贺难的性格来说,他自然是喜欢与人赌斗的,但也只限于私下里和朋友之间嬉闹玩笑,因为师父严厉禁止山河府弟子沾染不良习气,他至今也不曾踏足过赌坊一类的场所,再者说他也没那个闲钱去花天酒地,直到这一回进了临宁县、又必须得插手放赌一事,也算是不得不进宫了。
    临宁县作为将赌博一事发扬光大的“赌术之乡“,赌博的项目自然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光是利用”骰子“这种赌具进行、且规则完善的游戏就多达几十种,更别提棋 牌类的玩儿法了,而最为热闹且激烈的还得属以动物昆虫互相搏斗的游戏,如斗鸡、斗蛐蛐一类,当然,这种要专门饲养赌斗工具的项目并非是寻常人家可以玩儿的起的,多半都是些达官贵人才会热衷于赏玩。
    以专业的角度来讲,刚刚踏入这座临宁赌坊的贺难并非是一个合格的赌徒,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赌客而已,和绝大多数来这里打发时间的普通玩家们一样,赢了会欣喜若狂或心中暗爽,输了则会骂一声“晦气”然后抽身离开等着哪天手里又有一点儿能支配的闲钱时重复上面的过程。
    起初的贺难,的确会自恃上佳的头脑和记性以及不错的眼力赢上一些小钱,直到他在一张麻将桌儿上输了个精光。
    聪明如他,自然不可能在同一个坑里掉进去两回,也正是在和他人的“对弈”上遭遇了惨败后,他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临宁县会被人称作“赌术之乡”,而非“赌博之乡”。
    能在这里的赌场混迹下去的,都是些真真正正手上有两把刷子的家伙,和那些输赢全靠运气的玩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江湖道上的黑话,把他们称为“老千”。
    赌博赌博,赌的是筹码,博的是技术。就拿麻将这一种项目来举例好了,普通的麻将爱好者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依靠观察每个人打出来的麻将牌来确定对方手中的牌型,次一点儿的就只有把自己的手牌整理好后等着同桌的某一个傻子“放铳”或者老天赐给他一张“自摸”的牌;但对于真正的赌徒来说,从掷骰、定庄、洗牌,码牌的时候博弈就已经开始了。
    每一个赌棍都有着他们各自不同的风格和手法,也就是“技术”和“千术”,而这才是通往胜利的真正法门……
    至于牌桌上的一些其他的决定性因素——拥有着强运的人当然会在赌场上无往不利,但是真正的赌徒们都知道,赌博是靠着计算、心理、作弊这些“手段”来赢钱的,这些手段在赌场里会付出相应的代价,轻则被这个赌场送去吃牢饭,重则永久性地失去参与赌博的能力,甚至生命……能靠着运气赢一两局的时候人人都有,但是能靠着运气一直赢下去的人——一个都没有。
    贺难对于出千自然是一窍不通,他身边也没有一个会教给他这些手段的人,所以他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不得不采用了一个“笨办法”。
    这个所谓“笨办法”的原理,便是根据麻将牌的制作材料形成的。出于成本上的考虑,赌坊的麻将桌上都有着固定一到两套、分别由竹片或骨片制作成的麻将牌……
    因为无论是竹子还是牛羊骨,每一张牌背后的纹理都是不一样的,所以这就给了老千们可乘之机——贺难,记下了整整两副麻将牌。
    说是笨办法,但这种方式如果没有相当惊人的记忆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成的,也算是种非常了不得的本事了。但说它“笨”的原因当然还是和老千们常用的、依托手法的迅速而实施的千术相比,“默牌”有根本上的效率差距——就说一点,只要给你换一副牌,那这招便已经不攻自破了。
    当然,这个笨办法是千术中最安全的一种。贺难在临宁县待了不少日子,据他的观察这里残疾乞丐的数量要远远多于其他地区,想必原因自然是不用多说——总之,贺难可不想变成无臂大侠,要不是需要自己亲自出马钓出一条大鱼来……他又何苦自找不痛快呢?
    …………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出千了啊?”坐在贺难上家的醉汉今夜已经是第九次把钱往贺难面前推了,而直到现在他还没开张,自然是十分眼红。
    贺难用舌头剔了剔牙,发出“滋滋”的口水声,他轻轻瞥了一眼招摇的醉汉:“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你怎么解释你今天晚上赢了九把牌全都是自摸?”那醉汉呛声道,虽然贺难并不是连赢了九把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但九把自摸在这张桌子上的确是个极其可疑的事件。
    要知道,醉汉说贺难出千也算是“贼喊捉贼”,这张麻将桌上的常客无一不是千术好手,让他们去相信一个人能靠着运气赢他们,比千术上的碾压还难以接受。
    “运气好咯。”贺难连看也不看那醉汉,继续整理着自己的手牌:“我劝你注意一下你说话的内容,是为了你着想……赌场的规矩,大家都懂——你要说我出千,那就得当场抓包才行,不然你这种胡乱指责别人出千、输不起一样的行为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不是么?”
    “呃……”醉汉也迅速地反应过来,他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同桌的人,最后眼神落在了贺难的对家身上,悻悻然地闭上了嘴。的确,如果没有证据却妄加指责别人出千,那下场也不会比被人当场抓包的老千好到哪里去,接下来的牌局便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默之中。
    贺难并非是那种自认为掌握了局势便不留后路的家伙,事实上今夜的战果已经是他“收着来”的结果了,而他今夜的目的,自然是……
    就在贺难今夜牛刀小试,即将把钱带下桌子的时候,异变陡生。
    一只刺着花绣的手臂轰然穿过倒塌的牌山,按在了贺难的战利品之上。
    手的主人是个面目看起来相当狠厉的青年,倒吊三角眼,高拱狮头鼻,顶发枯黄根根竖立,他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贺难,吐掉了口中衔着的牙签:“小子,在莱州赌坊里出千,你很够胆嘛!”
    “你终于肯吱声了。”没想到贺难连看都没看那堆成小山的铜钱一眼,直接双手插在头后仰躺在靠椅上,翘起了二郎腿:“我还以为你能沉得住气呢……”
    “您说是吧……莱州赌坊的大监赌。”贺难也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直接道破了对方的身份。
    无论是莱州赌坊这样久负盛名的大赌场,还是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就在街边攒起来的黑局,都有特定的人手专门负责看场子,低级一点儿的就只是打手,而高级一点儿的场所便会出重金聘请懂行儿的高手专门作为“监赌”,以防止参赌的人作弊。
    而监赌一职也有门道,通常分为明监和暗监两种,明监便是赌坊的工作人员,上至管事,下至小厮都可以算得上是明监的一种,就如同灯笼一样明晃晃地在你身边亮着,教人心生忌惮不敢轻易出千。与之相对的,“暗监”的特殊性就在于他们绝大多数时候都隐藏自己的身份,就如同一般的赌客一样混迹在赌场之中,他们和明监所负责的业务也有本质上的区别——被明监抓住的无非就是该送官的送官,该砍手的砍手,可暗监就没这么好心了,在对你上刑之前他们会先把你的钱掏个一干二净,然后该送官的送官,该砍手的砍手。
    “你找我做什么?”青年也不去计较贺难是怎么看破自己身份的,但既然对方想让自己出面,那先问问目的再说也不迟。
    “谈一笔交易。”贺难笑眯眯地说道。
    青年皱了皱眉,眼里流露出倦怠的光:“谈生意应该去找我们老板,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
    “不不不……”贺难笑着摇了摇头,“我说的这笔生意,是请您监一场大赌,我想您应该很感兴趣,当然,此处人多嘴杂,在下也不敢妄言。”
    “哼,连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千的事情你都敢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妄言的?”大监赌冷哼一声:“请我去倒也不是不行,我们赌行儿本来就有替手的,但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
    “莱州赌坊是我看的场子,就算你是诚心来找我谈买卖,但在这儿出千就是坏了赌坊的规矩,也是打了我的脸……”青年一字一句地说道,“谈,可以谈,但你得先把该清的帐给清一清……你说是吧?”
    大监赌这话刚一撂下,便有候着的小二递上来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和一块白布,大监赌将那钢刀抹的干干净净,然后将白布垫在了贺难的右手手腕底下。
    这般场面,贺难自然是心惊肉跳冷汗直流,但他面上偏偏还不能示弱:“赌坊有赌坊的规矩,可大监赌您自己的规矩我也有所耳闻……”
    “哦?”大监赌的刀都已经悬在贺难的手指头上了。
    “我邀您赌一局……”贺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管输赢,跟您谈生意我是一定要谈的——我赢了,账目两清,我输了……双手奉上。”
    说罢,贺难把自己的左手也塞进了钢刀之下,那刀锋正贴着贺难手腕上的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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