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括氏的兴起要归功于景祖昭肃皇后唐括多保真。多保真聪敏过人,豪慡大度有见识,自十五岁嫁给景祖乌古乃后,便与其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同创大业。乌古乃五十四岁病逝,多保真遂辅佐次子劾里钵维护部落统治并扩大势力,劾里钵兄弟凡用兵,必先禀于母亲而后行,后来太祖完颜旻能统一女真建立金国,也是因祖母协助祖父父亲先为其打下了坚实基础。在多保真的安排下,劾里钵的长子完颜乌雅束、次子完颜旻和四子完颜晟皆娶唐括氏的女子为妻,此后唐括氏便成了最为显贵的后族,宗室皇子纳妃与公主下嫁均愿优先选择唐括氏族人,而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也以自己出身为荣,处处维护自己家族利益,绝不愿做丝毫有损族人尊荣之事。
    故闻者皆知此誓之重,纷纷紧盯唐括皇后,凝神看她如何反应。
    待了许久也不见皇后开口发誓,完颜晟便冷笑:果然是你。
    唐括皇后不再否认,举目直视玉箱,道:赵玉箱,我低估了你。言罢自己站起,整理好衣裙簪饰,然后面朝完颜晟微微仰首:请郎主降罪。
    完颜晟侧目道:失德妒妇,岂能母仪天下!你去外罗院住上一阵罢,好好静心思过。
    外罗院是失宠妃嫔所居之处。皇后行礼接旨,临去回眸再瞥玉箱,见玉箱俏立于郎主身后,仪态端然,默默目送她,两剪秋水波澜不兴冷静如常。
    完颜晟并未正式下诏废后。废后本就非同小可,何况唐括后族势力不可忽视,几位皇子又力保皇后,因此完颜晟对外只说让皇后闭门思过,但不再让皇后主管后宫事务,倒分了多半给玉箱接掌。玉箱权倾后宫,引起朝臣惊惶不满,屡屡进谏于完颜晟,可完颜晟见玉箱行事稳重谨慎,并不骄矜自恃,也就不以为意,毫不理睬非议之声。
    青儿夭折之时柔福亦在宫中,当晚回来后神色有异,一直闭门不出。次日,宗隽听闻此事后也没多在意,只道柔福喜爱青儿,所以尤为悲伤,不料柔福一连数日忧戚之色不减,最后竟郁郁成病。
    某夜瑞哥极为慌张地跑来告诉宗隽:小夫人周身发热,流着泪不住说胡话。
    宗隽一跃而起过去看她。只见她烧得满面绯红,两行清泪自阖着的目中涓涓流下,双唇轻颤,含糊不清地喃喃呓语。
    宗隽摸着她的额,唤了声:瑗瑗。
    啊,九哥她当即有了反应,像是想尽力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得缓缓伸出一手探向上方:是你么,九哥?
    宗隽握住她的手,无言。
    九哥,我杀了人我杀了青儿我抱着他,一口口地喂他药,他不停地转头躲避,还哭,我以为他是嫌药苦,还继续喂他,我不知道药里有毒他开始吐起初是药,后来就是一口口的血我看见血从他的鼻子眼睛和嘴里流出来,红的,黑的他的脸渐渐变紫
    她断续的叙述重现了她当日的惊惧,宗隽拥她入怀,她一时不辨时空,意识模糊地偎着身边人嘤嘤地哭:九哥,我想回家我几时可回家?
    chūn寒料峭的夜,她滚烫的脸庞依在他胸前,流出的泪打湿了衣襟,瞬间冰凉。宗隽搂着她,一动不动,直到她安静下来,终于疲惫地睡去。他在她醒来之前离开,遗她一个固守的梦境。
    两日后,玉箱让自己的侍女曲韵儿来请柔福入宫。柔福半卧在病榻上,对曲韵儿说婉拒的话,宗隽察觉到她注视那侍女的眼神含着隐约的不安,垂目转侧间,眉宇有了更深一重的yīn影。
    宗隽便知她的惊惧或许不尽源自使青儿误服毒药一事,想她必不愿道出实qíng,他亦不问。待她病势好转,便备好车马抱她上车。
    去哪里?她诧异地问。
    他简单地答:踏青。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九节 花事
    一行即数天,他不曾告诉她这踏青是远游,而她似也不再关心何处是尽头,蜷缩在一张白色狐裘之下,连脸也遮住,只露出澄澈的眼睛和清婉流溢的乌发,异样地安宁,一任马车碾着艳艳霞光漉漉月色越过一重重山陌麓林。
    某日,马车停在了一山丘上,宗隽扶柔福下车,她极目一眺,先略有些讶异,随即便微微笑了。
    天色碧蓝,日色如金,丘下阡陌纵横,中植千株桃树,桃花不负chūn光怡然而开,树树芳菲凝霞敷锦,其红之纯不逊美人面,远远望去,似粉色轻雾笼于陌间。
    那桃花影里有一莳花人,手持花剪,背对着他们,且行且止,不时择枝而修。他身形秀逸,不类粗犷健朗的金人,寻常的金式窄袖圆领衣衫被他随意穿着,竟有了宋人长袍广袖的风致。
    唉,这些桃树不可再修剪了!有一老者高呼着奔向他:冬剪已过,摘心扭梢期又尚未到,切勿随意修剪。
    莳花人闻声回首,清隽容颜上的淡雅笑意于空中拂过,如一剪清风牵动湖水镜面,日光晃了晃,是金色的涟漪。
    剪虽剪了,但这些花枝还不够参横妙丽,应再稍加修整,令枝枝有云罨风斜之姿才好。他浅笑着说。
    老者叹道:这是果树,又非昔日宫中种来观赏的桃花,照三官人这般剪法,今年哪还能结出多少果子!
    莳花人倒也不争,略一颔首:嗯,是我错,今后不再多剪了。话音刚落,忽然一蹙眉,左手拳曲抵于唇下,轻轻咳了咳。
    老者忙关切地说:三官人有恙在身,就不必劳累了,果园的事我来打理即可。
    他仍笑着一摆手:小小顽疾,不碍事
    两人正说着,却闻一阵马蹄声响,便侧首望去,但见一行金人策马扬鞭踏起一路烟尘朝他们直驰而来。
    为首之人年约四五十,身穿貂饰衽袍,腰配金刀,应是颇有身份的将领,一见莳花人便怒目而视,握着马鞭向他一指,问:你就是赵楷?
    莳花人打量他一下,微笑:是。
    那金人手腕一抖,马鞭顿时如灵蛇般舞向空中,赵楷下意识地侧首举袖一挡,只听啪地一声,马鞭便热辣辣地落在他脸庞手臂之上,衣袖应声而裂,一道血痕绽开在他左颊耳边。
    好个南蛮子,金人头上青筋凸现,貌甚凶狠:竟敢勾引我的女儿!
    山丘上的柔福看得失色,急问宗隽:那人是谁?这里是韩州?
    宗隽点点头:那人是韩州守臣阿离速。
    赵楷以袖拭去脸上渗出的血珠,淡视这咄咄bī人的金将,笑容不改:佳人投我以木桃,故我报之以琼瑶,何罪之有?
    这话阿离速听不懂,却也懒得细究,怒道:休要狡辩,今日若不把你活活打死难解我心头之恨!言罢扬手又是一鞭。
    柔福大惊,拉着宗隽道:你快去命他住手,不许他伤我楷哥哥。
    宗隽倒颇平静,朝右一望,道:有人来了。
    柔福顺他目光看过去,见右路道上有一少女驭着一枣红小马飞驰着赶来,一身红衣衣袂翻飞,额上束发的发带上镶着红色宝石,似一簇燃烧着的火焰随风飘至眼前。
    不许伤他!她一路高呼着驰至阿离速与赵楷跟前,当即扬身下马,想也不想便扑向赵楷,搂着他脖子,以自己身体生生为他挡住了阿离速再度挥下的一鞭。
    一记马鞭打裂她背上几层衣衫,露出的肌肤上受伤的痕迹令阿离速愣了愣,然后在马背上坐直,厉声斥道:朵宁哥,闪开!
    赵楷轻叹一声,轻抚着她的背道:疼么?别管我,快回家去罢。
    而朵宁哥搂着赵楷仍不放手,只恨恨地转首,透过垂下的几缕发辫斜斜地瞥了瞥阿离速,洁白的贝齿一咬粉色的唇:你若要伤他,就先把我打死好了!
    阿离速一顾左右,命道:把她拉开。
    朵宁哥立即转身怒扫欺来的阿离速侍从:谁敢过来?
    那些侍从遂止步不前,阿离速见状喝道:他们不敢,我敢!又舞着马鞭朝他们挥下。
    岂料这次朵宁哥不再甘愿捱打,在他鞭子落下时举手一抓,便抓住马鞭一端,奋力一扯,竟把马鞭自阿离速手中夺了过来,再抛在地上蹬着鹿皮小靴猛踩了几下,然后转视阿离速,一仰下颌:阿离速,我喜欢楷,我要嫁他,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女儿我管不着?阿离速气得浑身发颤:好,你既不把我当爹,我以后也只当没你这女儿了!
    朵宁哥瞪着他,一双杏眼熠熠生辉,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不做你女儿,以后我们的事你也不要再管。
    阿离速却冷笑,徐徐拔出腰间佩刀:你既不是我女儿,我便不须有所顾虑,既看不顺眼,不如一刀杀个gān净
    朵宁哥一惊,扬眉上前yù说什么,却被赵楷拉住。他移步向前,将她挡在身后,对阿离速说:此事令爱无错,楷愿承担一切罪责,请大人勿伤及她。
    阿离速冷道:你自然逃不了,这样的女儿我也不想要。
    他举起佩刀,眼见着便要砍下,此时宗隽才出声,在丘上高喝道:阿离速,住手。
    阿离速闻声一看,见了宗隽很是意外,那刀一时便没再挥下。
    宗隽迅速走来,对那气急攻心的父亲淡然说了些劝解的话,阿离速未必在听,眼神仍锁定在那叛逆的女儿身上,而朵宁哥恍若未觉,依着赵楷站立,悄然牵着他的手,眉间激越神色不知何时隐去,间或抬头凝视赵楷,眼波温柔,头上天际,一卷云朵轻悠飘过。
    阿离速目中戾气渐渐消散,不觉竟红了红,在听到宗隽说看在我面上,今日之事不妨就此作罢后,他颓然一叹,对女儿说:罢,罢,你日后就跟他过罢,只不要后悔。随即不再多说,连宗隽也不理,掉转马头,带着随从,依旧疾驰离去。
    我永不后悔。朵宁哥目送父亲远去,亦含泪光,说完这句话,却浅浅一笑。
    chūn风再起,赵楷不由又轻咳数声,朵宁哥忙抚着他的背问:病还没好?
    赵楷不答,朝她温和地笑:你不后悔,我却后悔了。你为我如此牺牲,他日我若一死,遗下你一人,又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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