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你爹我虽然不懂阴司那些弯弯绕绕,但香火、信仰,这两种东西是庙中神明最需要的东西。”
    阳光透过木格窗,映亮陆诩一脸淡然的表情。
    “按照你的意思,是想要五城兵马司将案子移交给阴司,也就是刚刚归位的马面将军处理。”
    “如此, 就可以制造出阴司已经回归,正在维护人道秩序的假象,引来更多香火。”
    姜还是老的辣。
    陆离只是暗戳戳提了一嘴,老爹就把他的全部谋划给猜了出来。
    不得不说,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哪里真有什么不谙世事的老好人存在, 只是性格与家世使然,不愿意涉及这些, 才给人留下佛系、与世无争的印象罢了。
    见陆离没有开口,陆诩继续道:“离儿,你虽然与往日不同了,但终归不了解金陵这套班底。”
    “大家安逸惯了,脑子里都想着祖宗社稷万万年,能不动弹就不动弹,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事关祭祀这种大事,除非紧急到了极点,否则,必须得等到北边有旨意过来,免得僭越。”
    这……
    如今这节骨眼儿,哪里还拖得起?
    而且,陆离并未告诉自家老爹,京师那边的朝廷早就废了,文武百官只剩下一具臭皮囊,那普渡慈航说什么,就是什么。
    圣旨这玩意儿, 它随随便便可以写出上百道来。
    不过, 陆离觉得眼下最好不要打断老爹的话,因为,听他刚刚话里的意思,似乎已经有了解决之法。
    念及此,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果不其然,陆诩沉声道:“这群人家里多少供奉着一些游方术士,比起普通人来,算不上太着急。”
    “加上这些天有五城兵马司得卫士顶着,他们更加清闲了,如今,你要是再制造出阴司重返人世,维持阳间秩序的现象。”
    “这群家伙肯定有恃无恐,继续混日子……”
    旁人说出这话,陆离或许会心存疑虑,但老爹就不一样了,他曾经就是金陵官场最出名的摸鱼人,对这个圈子格外有发言权,太过了解那些同僚的德性。
    因此,陆离下意识询问:“那该怎么办?”
    而铺垫了这么久,老爹依旧有点藏着掖着的意思。
    先是叹了口气,接着, 才喃喃道:
    “重病需猛药,办法有点阴狠……”
    闻言,陆离瞬间来了精神,他好奇老爹会出什么损招,催促道:
    “跟阖城上百万性命相比,牺牲一些人又何妨?再者说,老爹也想不出害人性命的法子。”
    自始至终,陆离都很好的充当了捧哏一角,因此,在他配合下,陆诩再度叹息,满不情愿道:
    “叫一些鬼差去扮演恶鬼,把这群人好生吓一吓,关键时刻,再让咱家那头黑马出场……”
    “对了,注意分寸,要找一些厉害的鬼差,据我所知,魏国公府上就有两个茅山俗家弟子,前些年又从道观里收了不少法器。”
    起初,陆离还觉得这个世界的老爹面皮可真薄,这点小事竟忸怩了如此久,但越往后听,越觉得不对劲。
    好家伙,连各个勋贵世家的底细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生怕自己把戏给演砸了,不能起到预定效果。
    “放心吧,根本用不着五城兵马司死去的兄弟,我那边刚好有不少合适的龙套。”
    “龙套?”陆诩不解其意。
    而陆离稍作解释,他就懂了,但也没有多言,毕竟陆诩得维自己护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不能表现得太“轻佻”,点到即止就好。
    坦白来说,陆离听到茅山这名头时,心里还兴奋了一下,托一位演员的福,茅山术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尤其克制僵尸。
    但俗家二字一出来,如同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俗家能学多少法门?
    茅山乃是道家重地,想要整出什么被师兄弟看不起,依靠偷学道术成为天下一流人物,回师门打脸的狗血戏码,还是歇歇吧。
    古人练武,老师傅教入室弟子本门绝学时,都是把房门关上脸,更别提玄法了,肯定是各种禁制,一旦触发,不说立刻陷入其中,最终身消道陨,那也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被感知到,进行严厉处罚。
    所以,不消说,魏国公府中的道人,又是大猫小猫两三只。
    陆离将鬼城隍一行派出去,定不会出意外!
    至于如何反制鬼城隍,让其不敢生出二心,更加简单了。
    昨天夜里,陆离连战魂都没有释放,就将它轻松碾压,在派这家伙出去办事之前,让它见识一下什么叫大恐怖。
    介时,再叫黑鬃马分裂出的勾魂使者负责压场,有何变故?
    此时此刻,见自家儿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陆诩也放心了。
    连日来,发生许多诡异案子,但他心里谈不上有多窝火,在同僚面前也能挺起腰杆儿。
    究其原因?
    无它,生了个好儿子。
    年过四旬仍满头乌发,有着硬开十石劲弓的体格,如此好事,旁人只能在梦里想一想了,他们在这个年纪,大多孙子都有了,到哪里都可以自称一声:老夫。
    正因为如此,陆诩有足够的威严去提督五城兵马司,哪怕很多案件没能处理掉,金陵留守御史也绝口不提什么弹劾的事情,今早上朝时,老小子还刻意露出满脸讨好的笑意呢。
    现如今,更是了不得!
    凡是因公战死的士卒,不仅家属能够受到来自侯府私库的补贴,本人更是能够成为鬼差,背靠阴曹地府效力……这样一想,卫士战死也算得上一桩美事了。
    当然,再换个角度思考。
    卫所将士生前为陆诩效命,死后受陆离驱使,他们父子两个,真是把人家从头到尾给安排明白了。
    “光天化日之下,妖魔鬼怪终归不敢害人性命,你去处理阴司那边的事情,把晚上的戏给演好。”
    “魏国公府邸、镇守太监府,这几处地方绝不容有失。”
    这两者事关重大,可以这么说,把他们搞定了,南直隶的权就彻底落在河南侯陆氏一脉了。
    而且,这权柄来的光明磊落,比上门威逼利诱要好看太多。
    更何况,为了天下万民,用些不太好的手段也没什么,往后,若真能重整阴阳两界秩序,陆离也不会亏待这群勋贵。
    “来人,端些吃食过来。”
    商量完要事以后,陆诩对着外面喊了一句,可谓中气十足。
    与此同时,几个候在外面的卫士应了声是,便快步离开了,心情同样不错——
    侯爷开心了,他们这群手下人才有好脸色看。
    “看来小侯爷确实是星君转世,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处理的事情,他来了片刻就将其解决了。”
    “依我看,往后啊,好好跟在侯爷后面办事,也许死后都能捞着好。”
    “何解?”
    “传闻不是说了,小侯爷是北斗星君转世,北斗注死,南斗注生,咱特意去问过野道士,这满天星斗以北为尊,天地生灵由生到死,贪狼星君都是可以说上话的。”
    “原来如此,多谢兄弟指教。”
    几人言语之间,皆不由加快脚步,生怕将饭菜上晚课。
    由此观之,世人其实对神明依旧无比尊敬,特别是乱世,但凡有点神迹,信仰都将变得无比虔诚。
    而陆离感知非凡,虽坐在厅内没有动弹,但整座官邸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监测之中。
    那卫士确实没有说错,贪狼星君确实权柄很大,道家万千神仙中排名前列,但这些跟他本人没有太大关系,用张天师真灵显化时的话说:
    他日历劫归来,太上宫再聚。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天晓得天师口中的他日,是几百上千之后,而且,历劫肯定有风险,如今的自己距离最终形态,差了十万百千里,摆北斗第一星君的谱,为时尚早。
    不过,最终谋划若能成功,此方世界万千生灵的寿命,陆离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做主的。
    一念至此,他决定先跟老爹通个气,探探口风。
    “父亲,您觉得这世道如何?”
    “民不聊生,已有乱……”
    话到嘴边,陆诩硬生生停住了,抬眸看向陆离,眼神中带着审视。
    见状,陆离忍不住叹息,还是没把握好时机,父亲这个连吓唬同僚都觉得有点抹不开面子的人,更别提改朝换代了。
    就在这时,沉默片刻的陆诩终于开口了,“当今圣上并非明君,若是在这么下去,百姓苦矣。”
    究竟是思想受到局限,只能把话明示到这个份上了。
    倘若换成是潘明遇到这种情况,怕是把皇帝老子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都说得出来。
    不,不对,这家伙向来都是不放狠话,直接开干的那种。
    稍作分神,陆离直接打开天窗,满脸严肃道:“俗话说得好,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朱家享三百多年国祚,算不得少了,当今世道混乱,民不聊生,这皇帝之位,还是让给有德者坐吧。”
    这么多世界历练下来,陆离说话自然有一份气度,并不觉得此话有什么大逆不道,若是有谁比陆家更合适做天子,那他没有二话,立刻拱手相让。
    昔年,曹丞相与刘皇叔青梅煮酒论英雄时,曾说课这么一句话: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听到这话的玄德公,吓得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
    有人觉得这是示人以弱,有人则认为当初尚未发迹的皇叔确实害怕了。
    关于此事,陆诩不做评判,但听到儿子直接把造反二字给明晃晃说出来时,他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门窗外,生怕隔墙有耳。
    “你……这……”
    即便先前存了些许心思,但陆诩敢发誓,自己没敢去想改朝换代,他就想做个权臣,让陆氏一族愈发显赫。
    至于做了权臣以后,会不会效仿司马懿、司马昭那样,几代人铺垫,缓缓行改朝换代一事,就得另说了。
    反正,没自家儿子如此大胆……
    “侯爷。”
    神情恍惚之时,两名卫兵将吃食端来,两碗肉羹、几碟小菜,算不上丰盛,但也不差。
    “下去吧,我跟父亲在谈事情。”
    陆离主动开口,并挥了挥衣袖,满脸淡定。
    几乎是听到耳边有陌生声音传来的瞬间,陆诩也快速收敛心神,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吩咐道:
    “先前失手将茶杯打碎了,晚些时候叫人来打扫。”
    “是,侯爷。”
    “吾等告退。”
    两名卫兵没有起疑心,反而觉得,侯爷应当如此严肃。
    须知,妖魔不好对付啊。
    “将门给带上。”
    “是。”
    吱呀呀呀……
    房门紧闭,严丝合缝。
    事实上,官署乃天下重地,建造之时就优先考虑过隔音,但陆诩仍然不放心,准备起身去探查一下。
    而陆离不禁摇了摇头,阻拦道:
    “放心吧,父亲。”
    “只要你不大吼大叫,便无人会听见。”
    至此,陆诩也顾不上维护一家之主的面子,瘫在椅子上,长呼一口气。
    出乎意料的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已,他就缓了过来,“我儿乃星宿下凡,为父老了……”
    说出这两句话以后,陆诩举筷去夹小菜,若非手指仍在不自觉的颤抖,只看面色,陆离还真会惊讶于老爹心理素质。
    当然,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令人侧目了。
    就是让手握兵权的魏国公,来面对这种情况,大概率会更加不堪。
    “父亲,你只需按计划行事,暂且不去管那些烦心事,夜间之事,自有儿子派人处理。”
    陆离气定神闲的姿态,以及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令人不自觉心安。
    接下来,父子俩只是就此话题稍微聊了两句,便谈起了家常。
    “昨夜去狱中见他,可顺利?”
    “岳父大人安好。”
    考虑到老爹的心理承受能力,陆离没谈及国师盯上了他,更没说文武百官被杀戮殆尽的事,只是暗示了一下:“有汉羽,左千户,以及狱卒照拂,安全无虞。”
    陆诩也知道他话里有话,但索性不去想,宝贝儿子都在盘算干造反的勾当了,其它事又算得了什么?
    反倒是前面那句岳父,令他深思。
    儿大不由爹,连婚姻之事都自己做主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在造反面前,什么都不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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