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一能感受到孙承宗的愤愤不平。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大明的许多问题,其实都只是表面罢了。
    根本的原因,还是人的问题。
    八股取士,可以稳天下。
    毕竟,让那些家庭殷实的人,通过读无用的八股去做官,总好比他们瞎琢磨出其他的事好。
    可问题在于,大明这数十万寒窗苦读四书五经的群体,不事生产,却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同时还可能左右国家的方向,决定整个国家的政治、舆论和经济,这……就恐怖了。
    太平无事的时候还好,凭借着中央王朝的巨大国力,足以解决掉一些小危机。
    可一旦天下越来越不太平,单凭这些人还有用吗?
    张静一解决的是一个王文君。
    孙承宗的想法比张静一更深一些,他所忧虑的是这天下到处都是王文君。
    这些王文君们,有的可能只有一个微小的官职,或为知府,或为县令,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地方上的教谕,可他们遍布整个大明的每一个角落,时时刻刻的在侵蚀着大明的血肉。
    此时,张静一笑着道:“孙公也是科举取士出来的。”
    孙承宗道:“正因为老夫也是八股出仕,等到真正出仕的时候,方知往日所学,竟全然无用,大好的光阴,荒废于此。当然,学问有用无用,其实都不紧要。紧要的是……如今人人都用八股取的士人来辨别一个人的才学和能力之高下。进士出身的人,自是高明,举人出身的人,却也尚可,若是秀才,总还算是读过书,至于其他人,便都是卑劣无用之人了。长此以往,便是人人学八股,天下良才……当置之何地呢?”
    顿了顿,孙承宗又道:“这些日子,老夫思虑颇多,所谓读书做官,本身是人心的问题,我大明开国,靠的不是八股的人才,成祖皇帝靖难,靠的也不是八股的人才,那时候是有科举,读书人却不多,因为……才能有许多种,不同才能之人,有的靠跟着太祖和成祖皇帝从龙,封侯拜相,有的可随人出海,巡视四方。可到了后来,读书人越发的多了,开国的时候,一个举人,就可以出仕做官,甚至凭借着能力,可以入阁。”
    “可现在呢?整个江南,有秀才接近十万人,举人多如狗,进士也不稀罕,莫说进士别想入阁,中了进士还需名列一甲和二甲……想想看,这天下这般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内卷。”吐出这两个字,张静一禁不住笑了。
    孙承宗一脸诧异道:“什么?”
    “没什么。”张静一苦笑道,他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这个词,不过现在细细想来,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内卷。
    起初的时候,读书能做官,于是乎,大家就开始拼命卷了,卷了两百五十年之后,出现了什么情况呢?
    当初大家考试,确实都读四书五经,但是读书的人少,读书虽是主业,但每日学习几个时辰,也就是了,毕竟人一辈子,并不完全靠读书。
    可到了后来,尤其是这两百五十年之后,就可怕了,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进士和举人的功名却是有限的。
    怎么办?
    你读几个时辰?那我就通宵达旦。你通宵达旦,我就悬梁刺股。你每日做题,我就请名师教导。
    最后的结果就是,到了如今的读书人,已经越来越怪癖,每日关在书斋,真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个个疯了得了魔怔一般,一辈子啥都不干,就只研究那四书五经,卷你们到死。
    卷了两百五十年之后,中进士的八股文水平越来越高,可能力恰恰是大幅度下降了。
    张静一道:“这是国家的根本,孙公如今有意改弦更张,那再好不过了。”
    孙承宗道:“现在何止是老夫,便是朝中许多有识之士,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这都是张都督的功劳,若不是让人真正看清,如何会有人幡然醒悟?此番张都督凯旋,将来少不得老夫要与张都督一道,将这‘王文君’的问题改一改。”
    张静一却是笑了笑道:“只怕不成。”
    “嗯?”孙承宗皱眉道:“难道张都督认为新政不需继续推行了吗?”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何去何从,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能做的,不过是让更多人看到问题,至于如何去改变,恰恰是孙公这些有识之士需要努力的。”
    孙承宗听到了张静一话里有话,他猛地眉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于是便岔开了话题,闲聊了几句,随后和张静一一道上了车驾。
    到了正午时分,张静一终于进入了西苑。
    先至勤政殿复旨。
    天启皇帝早已盼着他来了,背着手,笑吟吟地道:“张卿劳苦功高,真是不易啊,来人,赐座。”
    说着,不等张静一坐下,天启皇帝便急不可待地道:“卿家的奏报,朕都看过了,王文君该死,送来京城,朕自要抄了他全家。只是这海贼们大败,会不会卷土重来?这些海贼,又该如何处置?”
    张静一便道:“卷土重来是别想了,他们已彻底断绝了补给,全军覆没,只是时间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有两个,其一,是如何收编舰船,为我大明所用,还有这些俘虏,如何处置。这其二,便是如何接收他们在西洋,不……其实理应是南洋,还有天竺、昆仑洲的据点和商业港口。现在他们的海军,几乎已覆灭,数十年之内,都无法与我大明争锋,不过铁甲舰不但造价昂贵,而且制造的速度也慢,需要耗费大量的时日,所以臣的建言是,俘虏来的舰船要用,铁甲舰也要造。至于这诸国的贸易点,还有殖民地,如今失去了舰队,他们已没有办法维持了,那么我大明自然而然,也该顺势将这些统统置于我大明海贸公司之下,有了这些据点和良港,未来的海洋贸易,才可独占鳌头。”
    天启皇帝目光发亮,大为兴奋地看着张静一道:“那些外藩的土地,也有价值吗?”
    “价值太大了。”张静一道:“陛下可以对这些海贼的品行质疑,但是不能小看了他们商业眼光!几乎他们不远万里跑来盘踞的地方,无一不是扼守着这天下最优良水道的所在,而且大多都是最肥沃的土地,有了这些,海贸的网络才可连接起来,这汪洋大海,才可成为我大明内湖。且尤其是在南洋,我大明流落于外的侨民极多,他们与我大明同文同种,自可借助他们。”
    天启皇帝便点头道:“朕记下了,你就按着自己想着去办,朝中这边,朕来料理。”
    顿了一下,天启皇帝又道:“这些俘虏,如何处置为好?”
    张静一便道:“俘虏人数众多,要分化,有的人可用,可用的人就用着,不可用的……就杀鸡儆猴!实在没什么用的,还可做苦力,臣有一个想法,从这些俘虏之中,挑选出一批精通海洋贸易之人,一起编著一部书,就叫海国图志,如何?”
    “我大明既要锐意进取,这天下的各处水道,若是靠自己来探索,又不是花费多少年之功,自然少不得借鉴他们的经验。当然,杀一批也是应该的,这些海贼作乱时日虽短,可危害却是巨大,不杀一些,难平民愤,也难儆效尤。”
    天启皇帝道:“此事……张卿……”
    张静一此时摇摇头,道:“陛下,臣……不打算办这些事。”
    天启皇帝本是心里欢畅,此时听了张静一的话,以为听错了,禁不住讶异地道:“这是为何?”
    张静一道:“臣想回辽东,去旅顺,安心为陛下镇守辽东。”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怎么,是因为外头的传言吗?莫非张卿以为,朕怕你功高盖主?”
    张静一则依旧摇头,认真地道:“我大明时至今日,内忧外患已稍有缓解,其他的问题要解决,却终究需要时间。臣在想……如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新政也已推行了,可新政到了如今,接下来该如何呢?其实臣也没有想好,不只臣没有想好这个,甚至无法猜想大明又会走到何等的地步。”
    “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话在从前是错的,因为从前的时候,大明重病缠身,非下猛药不可,可一味下猛药,却也不成。于是臣思来想去,倒不如……臣为陛下,也为这天下,尽最后一点心力罢了,臣去辽东,改弦更张,根据辽东的情况,继续推行新政,若是出了岔子,问题也只出在辽东,总不至祸害天下。可若是接下来的新政受益良多,我大明两京十三省,便可随之跟进,这岂不是好?”
    说到这里,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天启皇帝,接着道:“臣在辽东,便是先锋,好坏优劣,也可使这天下人看得一目了然!陛下在京城……自可根据情况,徐徐图谋新政大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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