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训的质疑是有道理的。
    在刘鸿训看来,大明这些年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党争!大臣们结党营私,相互为援,没有对错之分。
    而如今,同学会的发展极为迅猛,这种势头,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初东林和阉党的势头。
    而且与阉党和东林不同的是,同学会的内部更为紧密,听闻隔三差五,就要堂而皇之的举行会议,甚至内部还有流通传阅的各种纲领和文件。
    当地的委员权力极大,甚至可以以会纪的名义,处置内部的人员。
    这已和从前的阉党和东林党已经完全不同了。
    刘鸿训对此深为担忧。
    因为朝廷各部以及各省,似乎都已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同学会的会员,其他人倒也罢了,如今这同学会,直接蔓延至了内阁,想想看,将来这大明会是谁之天下?
    面对刘鸿训的质疑,李起元倒是显得很淡定,一脸坦然地道:“刘公所言的确有其事,老夫认可同学会的章程,对其纲领亦是推崇,因而入会,这有何不可?”
    刘鸿训自是立马反驳道:“李公乃是阁臣,难道不担心有人说李公乃是结党营私吗?”
    李起元看了刘鸿训一眼,道:“那么刘公呢,刘公自认为自己是圣人门下是不是?”
    “是。。”
    “你自认自己是圣人门下,乃是士人,莫非也是结党?”
    刘鸿训皱了皱眉,连忙道:“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倘若这样是结党,那么老夫确实算是结党,不过营私二字,却显得荒谬了,同学会的章程,本就是为公,何来的营私?”
    刘鸿训不禁显得痛心疾首,他知道自己是辩论不过的,因为殿中的许多大臣,似乎也在蠢蠢欲动,为李起元辩护, 很明显, 李起元的同党不在少数。
    刘鸿训便看向天启皇帝, 道:“陛下,臣所担心的并非是李公的操守,而是害怕这同学会蔓延, 以至天下人心浮动啊,历来结党者, 势必动摇宫中, 长此以往, 则尾大难掉,最终祸乱天下, 可能当初同学会初建时,是好的,可一旦尾大难掉时则国家纲纪荡然无存, 党同伐异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吗?”
    刘鸿训认为自己的这番话, 势必会引起天启皇帝的警觉。
    天启皇帝却是一笑, 居然不以为然地道:“哈哈, 没想到这都被刘卿发现了,同学会唔不错, 李卿确实是同学会的人,这事朕知道。”
    “可是陛下”
    刘鸿训本还想乘机好好劝说天启皇帝对这件事的重视。
    天启皇帝却是打断道:“好了,刘卿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此事朕自有计较,诸卿还有什么事吗?”
    刘鸿训没想到天启皇帝完全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这让刘鸿训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心头越加忧心了。
    陛下的性情,已经没心没肺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但凡天子, 哪怕再昏聩,怕也一定会担心臣下们结党的。
    不管这结党的目的是好是坏, 这显然都不免动摇皇权的基础。
    可陛下对此竟是不闻不问这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刘鸿训还想再劝。
    可天启皇帝这时道:“好了,诸卿既然无事,那么便都退下吧,噢,同学会的人留下开生活会。”
    刘鸿训:“”
    却见李起元等人笑吟吟地看着刘鸿训。
    刘鸿训脑子发懵。
    不少大臣留下来。
    只有刘鸿训悻悻然地退了下去。
    此时他已目测,留下的同学会同党,竟有两三成之多。
    身后还清晰地听到在殿内天启皇帝的声音:“来人, 搬桌椅来,重新摆一摆,开会了今日学习新发的章程。”
    刘鸿训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而殿内天启皇帝却已是正襟危坐。
    数十个大臣一个个排排坐好。
    天启皇帝道:“周卿家”
    一个翰林模样的人站出来:“在。”
    “你是刚从辽东回来的,你来说一说, 关于生产力的事,为何这生产如此重要,大家都注意听。”
    这周翰林顿时红光满面,兴冲冲地道:“是。”
    “国家的强弱,百姓的贫富,关键所在就在于生产,若是产出丰饶,那么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所以自古以来,历来的圣君明臣,无不以劝农为先,盖因为历朝历代,天下的产出无不来源于土地。因而,农业乃是天下的根本。可当今天下农固然为根,可要富足,靠土地的产出,是远不可满足天下臣民的,野兽才只在乎吃饱喝足,人岂可效野兽乎?”
    “就如陛下陈放于殿中的青瓷,这青瓷陛下喜爱,因而陈设,王公大臣们喜爱,也爱在宅中陈设。可百姓呢百姓莫非不喜青瓷吗?历朝历代,青瓷的产出稀少,所以陈设青瓷者,寥寥无几,最终天下能陈设青瓷者,不过陛下与王公而已,那么这样的问题,可以解决吗?从前是不好解决的,因为百姓尚且不能吃饱喝足,岂可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生产青瓷,以满足天下人所需?”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可当今天下,却不同了因而这便叫做生产力,这生产力,包揽了土地的产出,矿业的产出,以及天下一切的产出,产出的越丰富,则国家越是强盛,百姓越是富足。因而,同学会才将发展生产力,写入纲领,因为这是除天下大同之外,天下最紧要之事。”
    “生产力乃是一切产出的总和,在这生产力之下,又涉及到了诸多分支,既要涉及到生产,就势必会有生产关系,何为生产关系?既劳动者,也有组织者,还有提供钱财的股东,有朝廷,有官府,有商人,有匠人有劳力,等等这些东西,既需紧密联系,又难免会出现矛盾,因而要获取生产力,既要协调生产关系,也需”
    众人各自提着笔,认真地做着记录。
    连天启皇帝也没有免俗。
    实际上,若是这些东西,放在十几年前,大家只当这些话是天书和笑话。
    毕竟那个时候,还只是单纯的靠土地产粮来进行产出。
    可随着这十数年来许多新生事物的出现。
    原有的儒家理论,已经无法解释许多现象了。
    以至于整个天下,绝大多数人开始茫然,四书五经之所有能够盛行一千多年,本质就在于,其实从孔夫子出现,到尊儒,再到当今天下,其实生产关系一直在原地踏步。
    可一旦小农经济被摧毁,大量作坊和工业的出现,原有的知识体系,其实也渐渐开始土崩瓦解。
    当一个理论,已经没有办法解释现实出现的许多现象的时候,固然这个理论曾经再如何根深蒂固,也会有许多聪明人开始慢慢的回过味来。
    同学会已经开始尝试着去解释新的现象,并且开始尝试着去在这种现象之上,去理解它的运行方式,其本质,就是为了掌握它的规律。
    这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天启皇帝年岁已不小了,再不是当初的少年,此时显得老成了很少。
    可人的心性是没有变的,他依旧还是喜欢新鲜的事物。
    朝中百官,也有一大批人,其本质未必是泥古不化。
    要知道,在明朝中后期,大量的传教士出现在大明的时候,也有不少士大夫开始尝试去了解当时的西学,其中不乏有像徐光启这样的内阁阁臣。
    一场学习下来,天启皇帝做了笔记,再三推敲,紧接着便是和其他人各抒己见了。
    许多事有了新的解释,倒是让人有一种醐醍灌顶之感。
    “所以一切的根本,终究还是在于将天下万物,为我所用啊。煤炭和生铁可以炼钢,钢铁可以成为武器,也可以作为生产工具,借用这些获得钱财,钱财再继续投入到新的生产之中,就如长江之水一般,源源不绝。”
    天启皇帝感慨之后,便看向周翰林:“此番你去辽东,可有何见闻?”
    于是众人都屏着呼吸细听。
    周翰林眼中像是聚着光,带着欢愉和向往道:“真是一日千里,那不毛之地,如今都耕耘做了土地,无数的作坊拔地而起,大量的人口聚集起来,商贾云集,沿途的商家多如牛毛,商铺里的货物琳琅满目,百姓尚还富足,不只如此,土地的开拓,也见奇效。听闻辽东已辟地数千里,流寇不,咱们的同窗,如今也是同学会的学员,如张献忠、李自成等,还有那建奴人,一路西征,据闻不久之后,即将与俄人决战,前去归附辽东的人口更是多不胜数”
    说到这里,周翰林的脸上渐渐换上了忧色,道:“陛下关外的新政,已见奇效,反而关内依旧如一潭死水,实是令人遗憾!可我大明的根本,在于中原之地,而中原尚不及辽东富足,这其中根本原因,怕是要从生产力的方向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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