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北方动乱,西北、蜀地一直处于长久的平和期,除了三年前,云南大长和国北上入侵川西被打退,便少动刀兵。
    如今北方敌人南下川东,蜀中儿郎多是热血当头,更兼将领俱是沙场老将,自是不屑长安的‘娘子兵’。
    巴州南部二十里羊蹄岭,阴天。
    四万蜀军以前阵为箭头,左右两军为侧翼以平推的姿态,缓缓向前方碾过去。
    十年间的第二场大战,相对三年前云南大长和国入侵,面前的五万长安‘娘子兵’不过一场小打小闹而已。
    杀败他们,将对方将领俘虏或头颅献去成都,打消盛怒的皇帝御驾亲征的念头,王宗侃借机证明在皇帝众多养子当中,并不逊色王宗弼等人。
    “击鼓,传令前方军队,没我将领不许后退,击溃来犯之敌,擒拿敌将赏金白两,全军三日酒水!”
    呜~~
    令骑的号角吹响,三辆鼓车上,裸露臂膀的大汉奋力击打鼓面,有力而富有节奏的鼓点,伴随推进的四万蜀军加快了速度。
    前列一面面绘有兽面獠牙的大盾架在了身前,弓手脚步迅捷穿插枪林挽上了羽箭,步行间仰去了天空。到的此时,对面四万雍兵阵列依旧岿然不动,甚至都没有露出丝毫的胆怯,两边都互相看着双方黑压压的延伸过来。
    “他们打什么主意,以守代攻,挫我锐气?”
    快至一箭之地,对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令得王宗侃皱眉滋出疑窦,不过这对于他而言也只是短暂的疑惑,对战局并不会太大的影响,蜀地兵马精锐,无论守卫家国信念,还是近几年都有过大仗,士卒多多少少都有战斗经历。
    反观长安雍军,打吐蕃不过借助党项人的勇猛,和夸大的什么雷公相助之类的话,糊弄糊弄村夫愚妇便可,想要军中宿将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手中钢刀来的实在一些。
    眼下,更是只带了五万人南下,传回的消息里,连辎重的都未曾见到,可见孤军深入、不带粮秣,简直与寻死无疑,哪怕眼下这场战斗侥幸被对方赢了,兵源蜀军可就地补充,拖到对方断粮,人心惶惶之际,再发起决战。
    优势俱在这边的。
    王宗侃想着忍不住轻笑出声,再次抬起了手:“传令,前阵直破敌军中阵,迫使雍兵分出两翼来救,而我军两翼迂回对方后阵,从侧面插入战场!”
    ‘场’字落下的瞬间,他话语陡然一转,发出‘嗯?’的疑惑长吟,随即开口:“变阵?”
    他视野那头,越过下方四万推进的蜀军,对面的雍兵阵列森然有序,就在片刻间,雍军前阵悄然移动,盾墙左右分开,打开了三十道缺口,有漆黑的东西被士卒推到了前排,与盾兵并列一起,大盾则立在了那‘怪东西’两侧,防御箭矢。
    咚!咚咚!
    战鼓督促蜀军的脚步推进。
    一箭之地,推进的阵列里,步行的蜀军弓手放开了弓弦,自由涣散的箭矢零零落落抛飞起来,划过下方推进的人群、长长弧度,锋利的箭头钉在了大盾上,也有‘噹’的一声,扎在‘怪家伙’的圆形的孔洞边缘,反弹落到地上。
    “准备!”有嘶喊的声音传来。
    推进的阵列,一排排抬盾步卒呼吸急促,脚步也越来越快,当对面响彻‘准备’的嘶吼,透过盾牌边缘望去的余光里,延绵展开的数十个黑漆漆的东西有种莫名的压迫,让他们感到一股心惊肉跳的感觉,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接战的片刻,气氛已经凝固。
    推进的蜀军三阵,脚步翻腾,怒潮般踩踏大地,顶在前方的盾卒咬紧了牙关,前面敌军人的面孔、神态都变得清晰可见。
    带领进攻的副将李简骑在马背上,随着涌动的浪潮,死死盯着岿然不动的敌阵,那一声‘准备’让他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回头看了一眼中阵,捏紧了手中缰绳、兵器,然后抬起一只手来,刀尖指去天空,回正头望向前方。
    嘶吼:“不许后退,杀——”
    “杀!”
    “杀!”
    “杀!”
    形如浪潮的齐齐大喊在人群里掀起,望着已越来越近的敌阵,枪林下压,探出了盾墙外,弓手后撤去往后面,盾卒咬紧的牙关陡然松开,发出的,是歇斯底里的怒吼:“杀——”
    无数嘶喊的声音里,便是‘轰!’的一声巨响打破,下一刻,更多的轰鸣雷声延绵而来。
    巨大的火光在前方蜀军士卒眸地冲天而起,有漆黑的东西冲破火浪带着疾响‘嗖’的飞来,还没迈过一箭之地,一道圆球状的黑影猛的袭来,砸在嘶喊的蜀军盾卒身上,凶戾的呐喊戛然而止,顶在他身前的盾牌‘嘭’的粉碎,身体向后倒飞连带后面的两个持矛的同袍一起撞翻在地。
    “什么东西?”
    “起来!”“那东西还燃着火!”
    东倒西歪的阵列,有人上前将同伴搀起,目光之中,将人砸翻的铁疙瘩还有一尾火光正迅速燃烧,当看到时,已经燃去了里面。
    然后,巨大的火光轰的冲开,最近的一人直接被掀上半米的高度,冲开的气浪,无数撕毁的铁片、铜片、铁屑在人群当中疯狂飞溅,全是一片难以听到的血肉撕裂声,周围十多人瞬间悉数倒下,铁、铜片将人胳膊、胸膛、脸面、脑袋撕开,未死的兵卒抱着残缺的肢体翻滚哀嚎,这样的一幕吓得阵列其余蜀军士兵怔在了原地,耳中残留巨大轰鸣嗡嗡的乱响。
    某一刻。
    更多的铁疙瘩伴随巨响从天空划过,越过前排的盾兵,落进蜀军阵列当中,二十多发沉重的铁球咂在人身上,是血肉支离破碎的冲击感,然而,从人身上落地滚动的铁球最后一点火焰燃尽的同时,可怕的一幕再次升起。
    一团团巨大的火焰、恐怖的轰鸣,犹如盛开的花朵前前后后冲天而起,冲击开来的气浪,无数彪射而出的铁片、铜片、铁屑,撕扯周围人群,带着血肉、残肢、布片、甲片掀上天空,冲势尽后,又纷纷坠落下来,落在人脸上、身上是血色的雨幕。
    一个士兵从脸上拿下异物,是半只人的耳朵,他抬起脸,顷刻间,血雨哗哗的淋了下来。
    三十门铁炮的威力并不大,然而对于眼前这个时代的士兵,所造成的画面是令人胆寒的,各厢的指挥使吓得不轻,尚有理智的招呼渐有乱象的麾下士兵朝他靠拢,然后回头看去中阵的帅旗。
    王宗侃坐在他的坐骑上,半举着手,爆炸的冲击让他脑袋一片空白,原本之前调动士兵部署的命令卡在了喉咙,难以说出来。
    久经战阵的他,根本不明白这些到底该如何应对,这是从未见过听过的东西。
    片刻,远方对面的雍军阵列,响起了号角的声音。屹立不动的雍军军阵此时伴随号角开始移动。
    “完了......”
    王宗侃呢喃的嚅了嚅嘴,耳边令骑、亲卫的嘶喊让他回过神来,急忙下令:“传令!传令!原地整顿,准备接战!”
    携裹命令的号角、旗语疯狂打出,可自家军阵已然有了混乱的趋势,各厢指挥使奋力弹压,纪律较好的也能很快重组阵型,原地做出防御的姿态,然而四万人里,更多的还是受到惊吓的士兵发疯似得大喊大叫,受惊了的战马拉着地上挣扎的骑士四下到处乱跑。
    同一时刻。
    对面浩浩荡荡推进而来的雍军几乎全军而出,名叫耿念的都头兴奋的捏紧刀柄,被几个身材高大的亲兵护卫着走在队列当中,旁边还有一个面容清冷,身材高瘦的身影跟随。
    随着靠近蜀军混乱、彷徨的阵列,脚步越来越快。
    “冲——”那是石敬瑭的声音,他骑马冲在最前方抬枪嘶吼。
    声音响彻的瞬间,身后,左右四万各厢雍兵也都齐齐大吼,迈开的脚步轰然落去地上,震出雷鸣,然后,猛地蹬出,一道道身形发足狂奔,保持阵列以冲锋的姿态,轰然撞去蜀军前阵。
    “啊啊啊——”
    耿念感受到喊出的声音、气息都变得滚热,握着刀锋想要跟上,被一旁的高瘦清冷的随从一把拉住肩膀缓下速度。
    周围,一道道士兵的身影越过了他们,投入蜀军的怀抱,映入耿念眼帘的,是无数血肉、铁甲、兵器疯狂的撞击,人的身体挤压、刀兵下撕裂开来。
    热血回涌,耿念握着刀柄,身子隐隐发起抖来。
    而同样发抖的,还有蜀军帅旗下,王宗侃咬牙握拳,双目都在喝骂声里泛起血丝。
    “顶住啊.....顶住啊——”
    像这种正面硬碰硬的情况下,任何命令,几乎都失去了意义,只能靠士兵与士兵意志的对抗。对面雍军的将领,恐怕就打的这样的注意,经验不如王宗侃,那就用这种方式,先打蜀军一个混乱,再用军阵纠缠,造成命令混淆,让王宗侃无法完全发挥出他的战阵经验。
    两盏茶的功夫,厮杀的锋线决堤般崩开,蜀军前阵被硬生生杀崩,推开血浪和尸体的雍军士卒洪流般倾泻而出,杀入更大的阵列里。
    王宗侃不停的发下命令,崩溃的队伍集结整顿,再次拉上去,然后继续崩溃,四散的溃兵冲入自家阵列搅起混乱,或趁乱向四周山林躲去。
    这天下午,广阔的原野上,成千上万的人厮杀乱走,一片混乱里,王宗侃带着他的亲卫趁着机会下了高处,往后方遁走。
    遂州。
    延绵十多里的蜀军营地,迎来了皇帝的旗帜,王宗瑶、王宗绾、王宗夔恭敬的立在辕门,望着官道缓缓过来的御辇,取下铁盔,垂下头颅。
    沉重的车辕停下,年老的皇帝撩开帘子朝他们点了点头。
    “随朕入帐。”
    老人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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