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佑四十二年,秋,南庆州。
    青石郡有个临海的小镇,名叫海贝镇。
    镇子不大,在前朝大端王朝之时只有一条直路横穿而过,如今慢慢发展出了一横一纵两条街道,已经颇具些繁华模样。
    镇子里,有间木匠铺子。
    铺子无名,因为在这样少有生人过来的小镇上,用不着额外浪费那个牌匾钱。
    铺子掌柜的手艺就是最好的招牌。
    今天,数十年如一日开门迎客的铺子却难得的大门紧闭。
    街坊四邻凑到一块,小声聊着。
    “赵老头的婆娘到底是不行了啊!”
    “看着和和气气的,性子也大方,可惜了。”
    “年纪毕竟不小了,也算得上喜丧了。”
    “赵家的年轻时候那可真是水灵啊,可惜也终究老了。”一个老头面露回忆,啧啧感慨道。
    “是啊!我都还记得她当初来这儿那天,那得是四十年前了吧!”
    ......
    铺子的后院,一间药味弥漫的房间中,安静地躺着一个老妇人。
    荆钗布袄,形容枯槁,苍老的白发仿如在头上染上一层白霜。
    她微闭着眼睛,鼻孔里已是出气多过进气。
    床榻边上,安静地坐着一个老头,常年劳作的背微微驼着,一只手轻轻握住被褥下那只曾经肤如凝脂如今却似老树皮一般的手,然后微微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病榻上的老妇人缓缓睁开眼,虚弱地道:“当家的......我怕是要不行了。”
    “别说傻话,你好着呢!马上就快是春天了,我们还要一起去看你最喜欢的花,然后等到初夏吃你最喜欢的荔枝。”
    “呵呵,呵呵。”老妇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希冀的光,光芒充盈,并未散去,声气也渐渐足了起来,笑着道:“你就知道我喜欢听这些话,故意说来哄我。”
    老头儿也笑了起来,眼底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他知道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哄你,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会好起来的。”
    “算了吧,活到这个份儿上,也知足,也够本了。”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堆起,笑容也变得洒脱,“想当初,我们哪儿能想到还有机会过上这大半辈子轻松自在的生活啊!”
    老头儿点了点头,“这些年,苦了你了。”
    “怎么会苦呢。我高兴着呢!”老妇人笑着拍了拍老头的手,然后笑容敛去,哀伤道:“今后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都不会照顾自己。”
    老头儿抹了把眼角,“别说傻话。”
    老妇人看着他,就在那返照的回光即将耗尽之时,她不知道从哪里压榨出了生命的最后一点精力,从床上挣扎着坐起,在老头儿的错愕和紧张中,轻轻一拜,“陛下,臣妾不能再陪你了。”
    动作有些生涩,但即使最挑剔的宫廷教习婆子站在这儿,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老头儿鼻头一酸,“还念着这些干什么!快快躺......”
    伸出的手轻轻碰着老妇人,那具已经十分瘦弱的身体便软软倒下,脸上带着微笑,悄然没了呼吸。
    纵使在朝堂倾覆,江山覆灭也不曾哭丧流泪的老头儿,瞬间泪流满面。
    ......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的秋天。
    “老赵,我那把椅子你给我做好了没有啊?”
    一个老头踱着方步,走到铺子门口喊道。
    铺子里,赵老头儿的背愈发佝偻了,闻言抬起头,笑着道:“放心吧,不给你做好这把椅子,我死不了的!”
    “那你还是别做好了。”方老头瘪了瘪嘴,走进来环顾一圈,“这屋里啊,没个女人就是不行,请个仆妇来帮着收拾收拾啊!”
    赵老头儿呵呵笑道:“像我们这些门户,敢想那事儿?挣几个钱啊?”
    “哎,你这人,哥几个帮你凑凑啊!”自打赵老头儿来到这个海贝镇就跟他一见如故的方老头哼了两声,“咱们这个岁数,不就该想着怎么能活得舒坦点?”
    赵老头儿笑了笑,“老伙计,谢谢了。这个忙就不用了。”
    他看着方老头,“不过我还真有件事情想求求你。”
    “你说!”方老头直接拍了胸脯。
    “我在镇口的棺材铺子已经订好了棺材,哪天我要是没起来了,就麻烦你了。你也知道我也没个一儿半女的......”
    “这事儿放心!包在兄弟我身上!我要走在你前面,这事儿就归我儿子你侄子的!”
    “记得把我和贱内合葬一坟,多谢。”
    赵老头儿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朝着方老头郑重一拜。
    方老头也没让,坦然收下了这个大礼,也交出了自己的承诺。
    秋日的阳光洒在后院的一方平地上,赵老头倚着躺椅,轻轻摇晃着。
    “四海升平,黎民富足,这天下给你们,不亏。”
    “自食其力,无忧无虑,这后半辈子过得,舒坦。”
    “可惜了,无缘再见你一面,向你亲自说一声谢谢。”
    “绿娥,等着我,我就要来陪你了。”
    ......
    老人在暖阳下呓语,碎碎叨叨的回忆里,不曾有过半分关于天京城里那些人间最顶尖的繁华。
    第二天一早,方老头依旧踱着步子,走到了木匠铺子前。
    半开的铺门正中,摆着一张崭新好看的木椅子。
    方老头神色一变,颤颤巍巍地冲了过去,“老赵!”
    ......
    灵堂就支在铺子中,方老头和其余几个老伙计戴着白布,让自家儿子跪下,替他们赵家叔叔向来客磕头谢礼。
    小镇上的居民大多数都来了,就连惯常吝啬或者无赖的混子都至少过来上了炷香,鞠了几躬。
    老赵到这个镇子四十多年,愣是没结下一个仇家,两口子的口碑算是这个镇子里的独一份。
    日头渐偏,天色将晚,灵堂外走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小镇不大,来往的都是熟面孔,瞧见这个年轻人,方老头等人都暗自戒备起来,若是被人灵堂闹事,可就对不起老兄弟的在天之灵了。
    “诸位莫要紧张,在下只是想来吊唁一番,上柱香就走。”
    年轻人的声音很温和,但方老头等人也不敢大意,“阁下是?”
    年轻人抬起头,看着安静摆在灵堂正中的那口棺材,轻声道:“一个故人。”
    ......
    安水城,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坐在轮椅上,膝头搭着一床薄毯,正对着面前的一堆小孩子絮叨着。
    “爷爷,你就好好休息吧!你说的那些他们都听不懂。”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快步走来,开口劝道。
    他顺势挥了挥手,小孩子们便顿时如鸟兽散,老人张口欲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好朝着年轻的孙子吹胡子瞪眼,“怎么听不懂了?我那三更兄弟是天底下人人仰慕的大英雄,他们听得入迷着哩!你们当初还不是听得津津有味,天天缠着我讲。”
    “三更兄弟,三更兄弟,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兄弟来看看你啊!”年轻人瘪嘴嘟囔道:“你把他当兄弟,人家把你当兄弟吗?”
    “你说什么!我打死你个龟儿子!”老头一拍椅子,怒气冲冲。
    “好好好,我不说了。”年轻人连忙举手投降,叹了口气,“爷爷,我说句实话,你那会儿就是个捕快,在这安水郡算个人物,在这天下算个啥,你们就不是一类人啊!”
    说完这句,年轻人像是预见到了可能的遭遇,连忙逃也似的跑了。
    老头却没有动怒,又或者已经怒极,呆呆地坐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幽幽一叹,“兄弟啊……”
    老头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个秋天,临终的病榻前,围满了孝子贤孙。
    如今已是安水郡第一档家族的府邸中,早有仆役们备好了白幡,准备挂满院子。
    不见了当初妖娆风姿,矮小瘦弱的老妇人坐在床边,看着始终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的老头,叹了口气,“你啊,就放心去吧,我相信陈公子,他不会忘记你的。但是他那样的大人物,肯定忙,哪有时间来看我们啊!有那份心就好了。”
    老头的喉头滚动,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响,似有话说,却无人听懂。
    “老爷!老爷!有客人来了!”一个仆役匆匆跑来禀报。
    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头儿子的威严中年男子转过身,怒斥道:“现在什么时候看不明白吗!不论什么客人,不见!”
    仆役被吓得身子一缩,小声道:“他说他姓陈。”
    “管他姓什么!别说姓陈,就算......什么?姓陈?”
    老妇人心有所感地扭过头,一个身影已经迈着平静的步子走到了房门前。
    朴素的青色劲装,背上背着一把大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一切就像是四十多年前,在府中的初见。
    老妇人的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她知道,对方原本不用这样的。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老头扶起,“死鬼,你看谁来了?”
    人群早已惊骇又惊喜地让开了道路,弥留的老头艰难地睁开双眼,瞧见了那个念叨了半生的人。
    浑浊的眼中,登时亮起了光芒。
    “狄大哥,我是三更啊!”
    狄仁帕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头发出沙哑的笑声,他竭力地抬起右手。
    陈三更上前,轻轻接住了苍老的掌心。
    两只手再度握在一起,就像四十多年前一样。
    ......
    当狄府的白幡挂满,城中大小官员,富豪乡绅尽皆遣人吊唁。
    一顶奢华的轿子,被四个健壮轿夫抬着,平稳地落在了狄府的门外。
    一个衣着简约的老妪缓缓被婢女搀下了轿子。
    狄家的迎宾连忙上前,恭敬地问候着。
    因为这个住在安水郡的老妪,实际上手握着能排进天益州前三甲的惊人财富。
    老妪缓缓走到灵堂,恭恭敬敬地上香、鞠躬,亲手送上了数量惊人的礼金。
    然后,她走到了老妇人的面前,握住对方的手,柔声道:“姐姐,节哀。”
    老妇人看着这张即使在这个年纪依旧依稀可见当年美貌的脸,犹豫了片刻,起身将她拉到一旁,轻声道:“他来过了。”
    这位孑然一身了大半辈子,如今天益州最出名的寡妇如遭雷击。
    “他给你留了封信,望你余生平安喜乐。”
    老妇人递去一张纸,老妪双手颤抖着打开。
    【当时年少青衫薄,骑马倚斜桥,曾忆红袖招。】
    ......
    横渠镇,自打进入新朝以来,便一向很热闹,越来越热闹。
    但今日,镇子上的人是前所未有的多,但却前所未有地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压抑。
    因为,今天是横渠书院的山长,那位誉满天下,和国子监刘大人并称一代文宗,和白鹿洞书院山长苏先生并称书院双璧的荀先生,出殡的日子。
    如今已经是朝中吏部天官的顾师言顾大人亲自举着灵位,披麻戴孝,走在最前。
    身后,是横渠书院八个最优秀的弟子亲自抬棺。
    再之后,是朝廷派来的陛下特使,横渠书院此刻的山中教习、弟子,闻讯赶来的历代弟子以及镇上的居民和仰慕荀先生的四方读书人。
    吊唁的队伍越走越长,当最前面的顾师言已经快走到墓地,出发之地依旧有人群络绎不绝地跟上。
    墓地风水极佳,背靠一座高岭,远眺一片群山,前方脚下有河水环绕。
    众人渐渐在墓前聚齐,看着为大明读书人支起半边天空的荀先生入土为安。
    墓地前方,立着一块硕大的石碑,上面拓印着四句如今已然传遍整个天下的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说得真不错,可这字实在是太难看了。”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摩挲着下巴,幽幽叹了口气。
    此言一出,登时引来身旁学子怒目而视。
    “你懂不懂,这是陈公子的手书!”
    “荀先生也正是因为这四句话,才倾力于教化世人,这才有了无数贫寒之人可以在此求学,饱读诗书,习得文韬武略,建功立业!”
    “这字哪里称得上丑!明明是矫健遒劲,充满着灵动和洒脱,还带着我们未曾见过的笔法,你懂不懂欣赏!”
    众人看着那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接连驳斥,仿佛年轻人攻击的是他们最亲最爱的人。
    年轻人被说得哑口无言,连忙拱手认错,众人这才作罢。
    棺椁被放进了早已挖好的墓地,陛下特使上前,展开圣旨,开口念出了一篇等同于盖棺定论的文章。
    这篇据说是由当朝陛下亲笔写就的悼文,历数了荀郁这波澜壮阔的一生,最终将他的人生定格为两个词:
    王佐之才,一代文宗。
    一前一后,也正是其两个半生。
    “这话,好是好,总觉得还差点味道。”
    “就是,我也觉得,朝廷这言语,多少还是有点高高在上了。”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也不可能低声下气地把荀先生捧到天上去吧?”
    “哎,你们说陈公子怎么没来?”
    “没空吧,人家那等人物,应该会很忙的吧!”
    “哎,好想看看陈公子要是来了,会说什么啊!”
    “要是能再题个字就好了。”
    众人小声地议论着,一个声音弱弱道:“诸位,你们真的不觉得那个字写得磕碜吗?”
    众人扭头,居然又是刚才那个年轻人。
    “小老弟,你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讨打,不会真以为我们君子动口不动手吧?”
    年轻人连忙摆手,“不是那个意思,我就问问,要是那个陈三更再来题个字,你们真的不会觉得不好看吗?”
    “不是,你是不是哪儿有问题!居然质疑堂堂天下人都景仰的陈公子?”
    年轻人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我就是有点不自信。”
    “嗯?”
    众人一愣,然后在他们的目光中,年轻人周身气势一沉,伸出手隔空一抹。
    墓地背后的山岭如同被凭空削去一面,露出一块巨大的石壁。
    顾师言伸手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同伴,目光看向人群之中的那个身影,感激道:“是他来了。”
    年轻人伸出右手,食指划动,一行字清晰地出现在石壁之上。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
    远处的一处山头,一个已经胡须花白的老头坐在石头上,取出一个酒壶扔给回到自己对面的陈三更,笑着调侃道:“陈公子,你一天不出风头就浑身不对劲是吧?”
    陈三更接过来,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咂摸了一下,叹了口气,“倒也不是,这算是他应得的吧。这座天下能有如今的样子,他算是居功至伟。”
    说完他看着老头,调侃回去道:“倒是你,怎么都不露面吊唁一下?怎么说都是并称【书院双璧】的天下读书人共同的老师,不怕被天下读书人戳脊梁骨说你小心眼吗?”
    苏密淡然一笑,举起酒壶似在遥敬荀郁,“我自己的心意表了,世人之言与我何干?”
    他看着陈三更,“还记得吗?你我初见之时,你写的那篇长短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陈三更脸色微红,笑了笑,“都说,当一个人开始喜欢回忆过去,那就意味着他老了。看来我们的确是老了啊!”
    苏密翻了个白眼,“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陈三更看了看苏密花白的胡子,一时倒也不知道怎么接。
    苏密叹了口气,“不过我们也的确是老了。老山长走了,朱山长也走了,灵剑宗的姜宗主也走了,薛律也走了,慢慢的,这个天下我们认识的人就会越来越少,然后我们自己也将告别这个天下,化作一抔黄土。”
    陈三更笑了笑,“伤春悲秋,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还不都是被你带的!”苏密笑骂一声,“喝酒!”
    “你要把我灌醉了,小心她们一起来找你麻烦啊!”
    “少来,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把她们都安顿在东海的海岛之上,想找我麻烦,也得能来才行啊!”
    “酒鬼真是一提到酒,比啥时候都聪明!”
    ......
    天京城,宫城,御书房。
    “陛下,征西将军呼延承志已经在天益州集结,等待朝廷军令。”
    兵部尚书站在堂中,开口请示。
    书桌旁坐着的,是注定会在史书上进入明君乃至于大帝行列的大明开国皇帝嘉佑帝曹裕。
    不说别的,光是在位时间之长,威权之盛,就已经出在皇朝最顶尖的行列之中。
    因为,如今已经是嘉佑五十七年,这是他坐上皇位的第五十七个年头了。
    短须依旧威严,权柄依旧强盛,但面色已然苍老,身形也渐渐佝偻。
    他平静地看着下方的兵部尚书,语气不见丝毫情绪,“朕已经给过你指令,为何还要来问?”
    兵部尚书欲言又止,最后只好拱手认错,“臣知错,臣这就下去安排。”
    匆匆告退的他走出御书房,一口气快步走出了宫门,坐回自己的马车上,放下帘子,这才长处了一口气。
    帝心如铁!帝心如铁啊!
    直到现在,经过了又一次确认,他依然有些不相信,陛下真的会朝着妖族举起屠刀。
    但不论他相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想到陛下先前决绝的神情,他在马车车厢的车壁上蹭了蹭背心的冷汗,吩咐车夫将车赶去了兵部衙门。
    御书房中,曹裕缓缓站起,神色却并不如先前兵部尚书所见那般轻松决绝。
    他走到自己座椅背后那面墙的背面,抬头看着一面硕大的天下堪舆图。
    九州天地,中神州自不用说,东闵州、虎熊州、北原州这三个曾经义军扫荡过的州也不多提,都是在朝廷的严密控制之下。
    随着改朝换代数十年的经营,青疆州、南庆州,也渐渐被朝廷牢牢握在手中。
    而后,佛教重建轮回,九幽洞被覆灭,灵湘州全境也被朝廷拿下。
    如今,就剩下天益州和云阳州了。
    这几十年,人族继续昌盛,鬼族覆灭,妖族却也趁机迎来了一次疯狂的发展。
    妖祖身死,万妖谷并入青眉山,借着陈三更的威名,妖族在天益、云阳二州的势力已经隐隐与朝廷分庭抗礼。
    朝廷政令不畅,赋税不齐,数十年来,双方摩擦风波不断。
    他隐忍多年,如今是时候解决这个问题了。
    要么龟缩臣服,要么你死我活。
    一个名字在他的心头萦绕,曹裕抿着嘴,叹了口气,“朕是皇帝,只能为了天下。那些我欠你的,来生再还。”
    大明嘉佑五十八年春,朝廷三路大军齐发,在征西将军呼延承志的率领下,清扫两州妖族势力,将妖族赶向青眉山和万妖谷两处地界。
    这一举动,激起了妖族强烈的反对。
    入朝的抗议,措辞严厉的文书信函,以及真刀真枪的战斗,人族与妖族这一战,来的突然而激烈。
    秋天悄然而至,在双方都付出了许多生命和物力之后,妖族的颓势已经渐渐明显起来,败亡只会是时间问题。
    这一天,一个身影来到了天京城外。
    “曹裕,出来!”
    身形威猛的老人在城下站定,猛地开口一喝!
    声若洪钟,音浪滚滚,在众人耳中炸响,如惊雷临世。
    “大胆!竟然直呼陛下名讳!”
    城墙上,亦有常驻的修行者守卫,看着这个铁定是修行者的老人,几个身影迅速从几处掠出,攻向老人所在。
    老人冷哼一声,大袖一拂,几人登时被一道巨力迎面撞上,倒飞出去,跌落在地。
    “本座今日不想杀人,叫曹裕出来!”
    城墙上,另一个老者看着下方,沉声吩咐道:“去请陛下。”
    一旁的城门将领一愣,老者缓缓道:“此人便是青眉山大长老,木冲。”
    联想起如今人族和妖族的战争,又想起关于陛下的那些传闻,城门将领心头一惊,不敢怠慢,快步下了城墙,策马赶往宫城。
    不多时,曹裕在严密的护卫下,缓缓走上了城头,向下望去。
    盘膝坐在城下的木冲抬起头。
    自从当年万妖谷湖心岛上一别,便再未见过的二人这一眼仿佛穿越了五十年。
    记忆中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原来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
    二人的心头俱都一颤,那些事先预想的种种冰冷决绝,都在忽然汹涌的情感中融化崩溃。
    “五哥......妖族从未有过伤害人族之念,双方共存共荣已有多年,何必如此。”
    木冲看着曹裕,开口的语气稍显卑微。
    “木冲,朕欠你的,朕来世当还。”曹裕深吸一口气,“但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人族的皇帝。妖族可以存续,但必须要按照我们的条件。”
    帝王到底是帝王,很快便找回了理智,冷漠而决绝地拒绝了木冲的请求。
    木冲神色一滞,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曹裕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冰冷,“你今日之举,朕不计较,速速离去,带领妖族退回山门,仍可得万世平安。”
    “哈哈哈哈!”木冲忽然放声长笑了起来,指着城墙上的曹裕,寒声道。
    “妖族救了你,救你于饥寒交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如此报答!”
    “妖族教了你,教你强身健体,教你看书习字,你如此报答!”
    “好一个知恩图报的男人!好一个宽宏大量的兄弟!好一个绝情灭性的帝王!”
    他右手握住一柄长剑,割下自己一块袍袂,连带着长剑一起,朝着城门掷出。
    “今日,我木冲,与曹裕割袍断义,再无兄弟恩情。”
    “什么狗屁来世再报,老子不稀罕!”
    长剑将那块残破的袍袂钉在城门上,剑柄兀自颤动不休。
    木冲的身影已经决绝而去,消失在眼前。
    曹裕伸手撑住城墙,缓缓道:“去把它取上来。”
    很快,那块袍子和长剑都被送上了城头,送到了曹裕的手中。
    曹裕颤抖的手指轻抚着布料,气血翻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倒在了城头。
    “陛下,陛下!”
    “快!救驾!”
    ......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本该早已睡下的嘉佑帝裹着厚重的狐裘,缓缓走到了殿前的石阶上坐下。
    喝退了多事的太监和护卫,他孤零零地面对着空旷的夜色,便又更感孤独。
    “大哥,我活不了多久了。”
    “这一生啊,就这么过去了,真的是够累的。”
    “我一直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一直记得我要当个好皇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做得好不好。”
    “大哥,你知道吗?那天木冲走的时候,我的心好痛。自打我和他认识起,从来都是他让着我,我真的好想让他一回。但我就是说不出口!我做不到啊!”
    “大哥,你知道吗?我们朝廷的气运之剑,都是木冲亲手做了送给我的啊!我却要剥夺他们不多的生存空间,将他们禁锢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间,我也不忍心啊!”
    “大哥,你知道吗?我也想兄弟把酒言欢,我也想遨游四方,我还想吟诗作赋、著书立传,但万民压在肩头,我真的好累啊!”
    独尊天下五十余年的大明开国皇帝裹着狐裘,靠着台阶的栏杆,轻声呓语,就像是回到了几岁时,那些饥寒交迫的夜晚。
    “我知道,我都知道。”
    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累了,就好好歇会儿。”
    曹裕蓦地抬头,看见了那个依旧年轻的面庞。
    “大哥!”他猛地站起,扑进了陈三更的怀里,七十来岁的人族至尊,在陈三更的怀里,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
    “你做得很好,不要多想。”陈三更笑着轻拍着他的背。
    “大哥说得对,言简意赅,通透!”
    “大哥就是大哥,总是能轻松地击中最关键的地方。”
    “额......俺也这么觉得。”
    曹裕抬起头,惊喜地看到,在陈三更的身后,垂垂老矣的刘昭明、关太初、八风和尚微笑着看着他,神色中满是欣慰。
    秋夜里凉爽的风,将他带回了几十年前的岁月中。
    那时,都还年少的他们,把酒言欢,彻夜欢歌,畅想着无尽的未来。
    他开心地笑了,笑得还像那个单纯的孩子。
    ......
    一个月后,大明开国皇帝曹裕病逝,谥号神武,庙号太祖。
    天下尽皆缟素,无数百姓自发地为其披麻戴孝,以此祭奠这位为了他们的安宁生活,鞠躬尽瘁的好皇帝。
    太子继位,顾命大臣三人:国子监大祭酒刘昭明、丞相顾师言、吏部尚书刘进。
    身为大明政坛冉冉升起的一颗璀璨新星,刘进一向以少年老成著称,此番也是顾命大臣之中最为年轻的。
    自然也是前途最为光明的。
    理所当然,也是最受人巴结的。
    刘进心性不错,在下属同僚的各式吹捧中都能把持得住,但却有一个称不上缺点的缺点:喜欢逛青楼。
    日日不休。
    以至于有人戏言,看刘进这样子,就像是上辈子没尝过女人滋味一样。
    这天,为先帝守丧的日子终于结束,刘进的身影又毫无悬念地出现在了天上阙之中。
    夜色降临,喝得微醺的刘进在护卫的陪同下,走向茅房。
    一个青衣男子迎面走来。
    “小友请留步。”
    就在错身而过之时,刘进忽然开口叫住了青衣男子,转过身看着他,“小友,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陈三更微笑着摇了摇头,“大人许是记错了。”
    刘进也不纠缠,“打扰了,秋高气爽,小友今夜玩得开心。”
    “多谢。”陈三更笑了笑,放弃了为他开启前世记忆的念头,迈步离开。
    无人的旷野中,他抬头望着空旷的夜空,望着那散落的星河,一颗颗星辰明暗,如同一个个故人在招手微笑。
    陈三更掠上一颗大树枝头,轻躺在尚未落尽的黄叶上,神色怅惘。
    天凉好个秋!
    (全书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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