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洛岑带着云卓走了上来,自然而然地拿起墨石,开始帮易醉研磨铺纸。
    沈烨等人紧随其后,依次向谢君知见礼后,再自发熟稔地卷了袖子,帮忙修剪花草,再除了一遍边角的尘。
    灶房的门开了又关,很快就有让人怀念的白烟升腾了起来,黄梨探头喊道:“这么多人,不如今晚吃火锅?”
    易醉一笔差点写歪,他眼睛亮亮地抬起头:“吃!吃大口的!我要吃黄喉毛肚鸭血和绵糖糕!”
    于是高汤的香气吊起,升腾起的袅袅白烟中多了点儿辣味和呛意,那张专门用来吃火锅的檀木大圆桌重新被支了起来。
    易醉从芥子袋里往外掏椅子的时候,居然发现椅子不够,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旋即想起来自己好似放了几把在自己房间里,转身便要去取。
    走到两步,易醉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回头问道:“小师叔和二师姐呢?”
    沈烨向着山腰的位置扬了扬下巴:“之前看他们往那边去了。”
    易醉于是磨磨蹭蹭,绕着山边的位置,佯做不经意的样子,再向着山腰看去。
    千崖峰的山腰,自然是十里孤林。
    从前,所有人都以为,十里孤林就只是十里孤林。
    而现在,天下皆知,那十里皆为谢小师叔的本命剑。
    谁人未曾见过谢君知当日劈向海外般若山的那一剑,因而所有未曾见过这千崖峰十里孤林的人,都忍不住会想象此处到底是何景象。
    自然也有昆吾弟子心中后怕,却又后悔自己曾经无意中路过之时,未曾自己多看两眼看分明好似有些平平的孤林。
    但在见了谢君知的剑后,天下本也没有几个人敢看向那十里孤林了,只怕其中或许藏锋,再倏而亮起,刺伤双眼。
    易醉却当然是不怕的。
    十里孤林又不是当大家知道的时候,才成为小师叔的剑,他过去看了那么多次,路过了那么多次都无事发生,现在自然也不会怎么样。
    再说了,看看又能怎么样?
    易醉放缓脚步,睁大眼睛,心道自己也倒不是想要看那光秃秃的林子,自然是想要看大约应该是向着那边而去的两个人。
    十里孤林中确实有两个人。
    虞兮枝摸着十里孤林的树干,远处看,孤林依然枯枯,好似与从前并无任何区别。
    但既然虞兮枝曾经无数次踏入此处,又在这里见谢君知抬手随意折枝,再与她对剑,自然对这里熟悉无比,所以才能看出那些枯树与以往的不同。
    千崖峰寸草不生,却也被黄梨在无数次的试验和捣鼓后种出了树木花草与菜园。
    既然这里可以生机盎然,那么十里枯林再见谢君知之时,自然便也生机勃勃。
    她感受着手下枯树中涌动的灵气与剑气,有些愕然地回头看谢君知:“这是……?”
    谢君知走上前来,抬手叠在她的手上。
    他的手比她的大许多,如此略微交错地叠落,竟然好似将她的整个手都拢在了手心,只在自己的指间露出了点少女的指尖。
    掌心与掌背重叠的瞬间,虞兮枝感知到了更多更明显的涌动。
    谢君知站在她身后,如此伸手贴在她手上,便自然而然将她半环抱在了怀中,他低头在她耳边道:“过去总要分很多心神去压制谢卧青的封印,枯林便总也是枯的,现在既然没有封印了,十里枯林也不必只是枯林了。”
    虞兮枝愣了愣,还没真正反应过来谢君知的意思,眼前却突然有了色泽。
    所谓枯林,泥土是棕黑,枯木为棕黑,枯枝也是棕黑。
    远处有青山远黛,高处有碧天白云,却也从来都是背景,无法在这片棕黑上沾染半分色彩。
    但谢君知话音落时,虞兮枝面前的枯枝上却突然涌出了一颗绿芽。
    绿芽青涩稚嫩,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发出绿叶,凝结出花苞。
    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花朵交错从花苞中绽开来,顷刻间便交错成了弥漫整个山腰的一整片。
    虞兮枝猛地睁大眼睛,她看着面前所有的枝丫上都遍布了花朵,剑冢而来的剑风好似在回旋到这里时,都变得温柔了起来,只是吹拂那些花朵,再有些不小心地卷落一两片花瓣。
    站在千崖峰顶探头探脑地看过来的易醉刚刚找到了两个人的身影,视线中便倏然被这样的色泽填满。
    那一瞬间,易醉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些问题。
    花?
    十里孤林不是小师叔的本命剑吗?
    本命剑上为什么……会开花?
    虞兮枝脑中空空,心中也空空,但这样的空空中,分明开满了这十里孤林的所有花。
    那些花争先恐后地涌动,好似要将这些年未曾开出的年华都在这一瞬间补齐,竟然刹那间便已经有花朵由盛转衰。
    易醉到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心道莫不是自己到底太累,竟然有了如此幻觉。
    有灵火倏而起。
    那火如白日烟火,在如此天光大盛之时分明并不明显,却足够在几个眨眼间,便将这整个十里孤林所有的花朵都瞬息烧了个干净!
    易醉再重新睁眼时,十里孤林还依然是那棕黑的十里,他眨了眨眼,心道果然是自己看错了,有些悻悻然地耸了耸肩,转身去找椅子了。
    而十里孤林中,十里盛放的花都被倏而燃尽,所有的色泽倒卷翻转,最后凝聚成了谢君知递在虞兮枝面前的那一朵鲜红欲滴。
    虞兮枝有些着急地问道:“花呢?”
    谢君知却没有理她,只是将那只花放在了她的手心。
    她的手心白皙,花朵娇嫩殷红,这样的两种色泽对撞出了一种极致绝对的美,便好似雪原之上,唯一燃烧的火,仅有盛放的红。
    虞兮枝有些怔然地看着手心的话,只觉得心中涌动,她还未来得及去仔细分辨那种奇特却巨大的汹涌,却听谢君知突然开口道:“山有木兮。”
    他念出她刻在六十六剑洞的第六十七剑,再继续道:“木有枝。”
    “十里孤林有枝,我……也有。”谢君知抬手,虚虚握向面前。
    空中有风涌动,那风并不轰轰烈烈,甚至在这剑冢的剑风中毫不起眼,然而这十里孤林的枯木却分明在这样的风中寸寸消散,再汇聚成一片棕黑色泽,向着谢君知的手中汇聚而来!
    几乎是顷刻间,那好似近乎永恒地伫立在千崖峰山间的十里孤林都寸寸消散,变成了涌向谢君知掌心的风。
    那些风如此凝聚,竟然逐渐显露出了某种近乎金黄的色泽,再浮凸出了一支发簪的形状。
    发簪依然带了些小树枝的样子,上面却多了些精巧简单的样子,仔细去看,赫然与虞兮枝手持的那只花的花样有些相似。
    谢君知施施然将那真正由他的本命剑十里孤林汇聚成的发簪插在了虞兮枝的发髻上,再重新牵起她的手,向着千崖峰顶火锅的味道愈浓愈醇的方向走去:“所以我会烧尽全天下的花,只留你一枝。”
    因为他只要枝。
    第201章 但天下之大,总要回家。
    千崖峰上白烟更浓,  火锅的香气飘散出来,萦绕在整个峰顶,实在是让人拇指大动,  难以抵抗。
    易醉风风火火地抱了碗筷出来,沈烨瓶瓶罐罐地拿着香油蒜泥香菜和葱苗,  折身而返,再去拿第二趟的时候,  手里还多了一个小料碗。
    孙甜儿有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味道这么奇怪?”
    沈烨神秘地端碗凑过来:“这是折耳根碎,油碗里加点儿,味道会很不错,  你要试试吗?”
    孙甜儿被碗里的味道一冲,  眉头皱得更深,拒绝道:“……不了不了。”
    反而是易醉探了头再递了碗过来:“咦,是吗?那我也要试试看。”
    孙甜儿微微一愣。
    她稍微犹豫了片刻,  觉得或许既然易醉想要试试看,那么不如她也来一点,  也说不定这个东西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尝尝应该也没什么……
    然而便是她这样一犹豫,  沈烨居然已经和易醉凑去了另外一边,  丝毫没有给她再反悔的机会。
    调料碗也不过是瞬息的事情,  等到她再提步时,两人已经各自分了些折耳根,再四散去端别的菜了,她就算此刻再去试试,好似竟然便又多了几分刻意。
    五年前,  谢君知与虞兮枝入妖狱时,秋色正浓。
    五年后,  此时此刻,也恰逢第一抹寒意刚刚笼罩渊沉大陆。
    正是吃火锅的好时机。
    红锅逐渐沸腾,此间无人不吃辣,所以桌子上便只有这样一口飘满了辣椒与青椒的红锅,高汤吊出来的汤底香辣鲜麻,一桌子的菜摆得满满当当,碗筷也已经摆好。
    易醉自然又肩负起了去喊虞兮枝和谢君知的重任。
    他遛弯走到千崖峰边,打算简单直接地向着山下喊一嗓子,结果话到嘴边时,他的一嗓门却硬生生卡在了嘴边。
    半山腰怎么会空空荡荡一片?
    十里孤林呢?
    方才他恍惚看到了十里孤林开满了花已经很离谱了,离谱到他转身以后都没想要和任何人提起。
    结果现在,他竟然又见到了更加离谱的样子?
    他今天是怎么了?
    易醉下意识抬手揉眼睛,揉了揉又突然感觉到了哪里不太对,等到一股辛辣酸刺的感觉钻进眼中,易醉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帮黄梨拿了辣椒。
    虞兮枝早就闻见了火锅的香气,已经在和谢君知往回走,结果才踏上峰顶,就看到了站在一边泪流满面眼睑通红的易醉。
    “阿醉?”虞兮枝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易醉的眼睛有些被辣肿,这会儿正闭着眼睛手忙脚乱地从芥子袋里找药丸,听到虞兮枝的话,易醉再也顾不上荒不荒谬,径直道:“我今天可能有点不大对劲,刚才居然发现十里孤林开了花,这会儿又看到十里孤林消失了!”
    “消失就消失,你哭什么?”虞兮枝奇道。
    易醉当然不想说自己将辣椒揉进了眼睛,嘴硬道:“要是小师叔的本命剑都没了,难道还不允许我哭两嗓子?”
    虞兮枝心道也是这个道理,她欲言又止了片刻,想到自己发髻上插着的真正的十里孤林,想说,却又觉得不应该把谢君知的所为告诉别人,更是还有一丝羞赧,于是她抬手拍了拍易醉的肩膀:“那你多哭哭吧。”
    易醉“哦”了一声,捞了药丸出来抹在眼睛上,才抹了两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为什么让他多哭哭?
    要是十里孤林还在,他纯粹是看错了的话,不应该不需要哭吗?!
    所以难道小师叔的剑是真的没了?
    易醉猛的睁大眼,却又忘了自己刚刚涂了药丸在眼睛上,于是丹丸又进了眼睛,蛰得他刚刚才缓解了些许的眼眶又有些发酸。
    酸归酸,疼归疼,再酸再疼,该吃的火锅便是流着泪也要去吃。
    易醉模模糊糊地再向山下扫去一眼,只见果然山腰处依然空荡,他方才以为是幻觉的消失孤林……是真的消失了。
    刹那间,易醉一个激灵,只觉得眼睛上的灼烧感都随着那消失的十里孤林一并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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