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宫惟上任刑惩院长的第一年,也是徐霜策对他闭门不见的第二百三十六天。
    宫惟突然出现在了沧阳宗大门前,手中高举盟主印,要求徐宗主亲自出面,领他去沧阳宗书库查阅一本古籍。
    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密藏,除非盟主亲自下令,否则绝不轻易示人。至于宫惟要求看的这本古籍确实属于沧阳宗所有,但因为大部分卷帙散失,早已多年不见天日,只是传说内容与失传已久的天下第三大幻术有关。
    天下三大幻术,其一为“镜通阴阳”,那个“镜”指的是上古神器千度镜界。没人知道它是何朝何代所制、或是哪位神仙飞升时所遗,只知道它目前存放在刑惩院中,由盟主应恺与院长宫惟两人全权控制。
    其二为“壶中日月”,“壶”指的其实是瞳术。一旦发动便瞬息起效,可以将目力所及范围内的所有人都控制住,炼成此法的修士眼神璀璨、犹如日月之辉光,但像宫惟这样一只绯红眼珠天生自带法门的,就只能用妖异来形容了。
    至于其三,因为失传多年,所以众说纷纭,天底下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只是曾经有传言说可能与沧阳宗这本残存无几的古籍有关。
    宫惟一直想方设法要溜上沧阳山找徐霜策,奈何屡吃闭门羹,如今终于说动应恺给了他这方盟主印,以前来钻研学习为名义,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或者说是赖在了沧阳宗大门口。
    徐宗主堂堂天下第一人,这方盟主印能不能号令得动他其实很难说。但温修阳在上山通传之前,只见宫院长一手拎着那枚盟主令晃悠,一手背在细窄的腰后,笑嘻嘻地探身过来道:“要是徐白不肯见我的话,你就对他说,本院长今天可是穿了正月里做的新袍子呢。”
    他说的“新袍子”是指一件燕脂色丝缎绣暗金枫叶纹的外袍。宫院长通身皮肤白得发冰,深红暗金这样的颜色在其他名门宗师身上会显得稳重,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迤逦光晕,只往那里一站,就让人忍不住心驰神往,想多看看他。
    温修阳也忍不住看了两眼,心说可你不论换什么新袍子都跟我们徐宗主没关系啊,你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你穿了件新衣裳,他就会想出来见见?
    宫惟自己大概也觉得诱惑力不太够,又笑吟吟招手把温修阳叫回来,补了一句:“还有,我昨天晚上梦见他啦。”
    温修阳当时年纪也还小,差点没翻出个白眼,幸好没敢造次,忍气吞声地上去了。
    他通传的时候徐霜策正高居于天极塔上打坐,温修阳跪在地上,先把宫院长手里拿着盟主印的事说了,屏息等候片刻,果然没见上面传来任何反应。他只能又硬着头皮把宫院长换了新袍子、昨晚做了什么梦这类琐碎小事也说了,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肉麻,还没来得及请罪,突然只听前方玉座上轻轻一动。
    徐霜策竟然起身睁开了眼睛,淡淡道:“既然有盟主印,就见一面吧。”
    那天温修阳彻头彻尾都是糊涂的,只知道闭关多时的徐宗主亲自下了山,摒退周遭门生弟子,一言不发地俯视了宫院长周身衣袍半晌,才转身冷淡道:“过来。”
    宫惟一点儿也不在意徐宗主的态度。他已经记不清上次两人相见是什么时候了,眼下只要再见到徐白就很开心,一路上脚步轻快极了,见到什么都要问一问:“徐白啊,你最近在忙什么,怎么都不来仙盟找我呀?”
    徐霜策道:“闭关。”
    “闭关不是应该灵气充沛的吗,你怎么搞得这么憔悴,你上次出关是什么时候呀?”
    徐霜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二百三十六天以前。”
    宫惟大惊:“这么久都没出门!你不会闷得慌么?!”
    徐霜策牙关微微咬紧,半晌道:“修士理当清心寡欲,不理凡尘中事。”
    宫惟遗憾道:“你这可就不对了徐白,凡尘中事才是这世间最好玩儿的事。我跟长生这段时间把大江南北都逛遍了,吃了临江都的花雕醉鸡、喝了京城的春闱状元红,顺手去渭水杀了头妖兽,还坐了运河上的龙舟。啊对,我俩还结伴去勾栏院里开眼界,长生那小子什么都不懂,本来觉得没什么意思,谁知他竟然撞见了偷偷跑来喝花酒的凡间小皇帝……喂我说徐白!你怎么突然走那么快,等等我啊!”
    沧阳宗号称天下第一门,自然也是最有钱的门派,其密库占地广袤,古籍密宝浩如烟海。徐霜策亲手开了藏书大殿的门,两人一前一后在高不见顶的书架中穿梭了大半个时辰,才在迷宫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停下了。
    宫惟倍感新鲜,一路东张西望,还不停地抱怨:“徐白,你们沧阳宗这藏书库也太古老了,非要这么硬靠脚走吗?就不能派人整理整理,以后要找哪本古卷,随口一唤便能隔空取物,招之即出?”
    徐霜策冷冷道:“你若不想走,大可以回去。”
    回去之后下一次见徐白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宫惟立刻:“那我可不回去。”
    徐霜策道:“第一百八十三排左起第五卷。”
    从顶往下数是第一百八十三排,但离地距离却比宫惟的头还高。宫惟仰望着那卷斑驳的玉简,伸手想捏个隔空取物的法诀,眼珠一转又止住了,狡黠地背着手道:“徐白,你们这藏书库连法术都不能用,我可够不着。要不你把我抱上去吧?”
    徐霜策置若罔闻。
    宫惟道:“我把你抱上去也行。”说着袖子一摞就想来搂徐霜策的腰。
    沧阳宗主略微一避,就躲开了,伸手将袍袖一拂,高处那卷玉简便自动出现在了他的手上,甩手扔给宫惟。
    宫惟顿时“哈”了声,抚掌道:“我就知道这里是可以用法术的!你只是想诓我跟着你走路受累罢了!”
    徐霜策拂袖而走,来到藏书大殿高高的雕花窗边,脚刚落地便施了个五鬼运筹术,整套檀木书案与坐垫自墨玉地砖上升起。他一掀袍转身坐定,只见宫惟已经自来熟地凑了上来,将那残缺不全的玉简摊在了书案上,笑道:“这卷名应该是叫梦什么什么,但上面的文字也太古了。到底是何时被你们沧阳宗收藏的呀?”
    徐霜策道:“不知。”
    宫惟浏览片刻:“你真没来偷偷研习过吗?世人都说这就是当世第三大幻术呢。”
    徐霜策淡淡道:“传言罢了。”
    藏书大殿广袤、寂静,这隐秘的角落终年笼罩在昏暗里。宫惟这个人一来,就仿佛把整个世间的声色风流都席卷而至,看似与周遭青灯古卷格格不入,但他身上又有种奇异的文雅之气,微妙地与整座殿堂融为一体。
    徐霜策移开目光,只听宫惟突然头也不抬道:“徐白。”
    “……”
    “你刚才在看我。”
    徐霜策吐出两个字:“并未。”
    宫惟得意道:“看了就看了,别不承认嘛。我这段时间和长生一道下山游历,才发现不论到哪儿都有很多人偷瞧我,还有人假装偶遇来搭讪,问我家住何方作何营生,想与我交个朋友……”
    徐霜策下颔线绷得极紧,但宫惟毫无觉察,兀自愉快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自己原来如此招人欢喜。后来长生思来想去,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人应该都是书上说的小偷,以为我身上有银子,想迷晕了我好盗取钱财……你说长生他懂什么?哪有小偷下手前还先为目标花钱的?我在京城逛酒家好几次都被邻桌人抢先付了账呢……”
    一道寒霜般的声音打断了他:“你看完了?”
    宫惟:“啊?”
    徐霜策面色如冰:“看完了就回去吧。”
    宫惟赶紧摆手:“没看完没看完。”
    他不敢再跟徐霜策闲聊了,装模作样又看了片刻,把那十片里不剩三四片的墨玉简翻来覆去,终于叹了口气道:“此文应是太古时期黄泉鬼垣所用之篆,迄今怕已有千万年,现找个大鬼修来都不一定能认全了。我只能猜出大概意思,不过前后字缺失太多,十分里不一定能猜中一二分。”
    残缺的玉简乌黑温润,与他细瘦纤长的指节映照,黑白相衬,像一副水墨画。
    徐霜策闭上眼睛,仿佛刻意要把这画面从脑海中驱散似地,少顷才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何解?”
    宫惟没注意他的神情,专心致志盯着玉简:“大概意思是说,有一种梦术,能够将死生颠倒过来。”
    “……梦?”
    宫惟点点头,他一手支着下颔,青灯下眼睫好似两扇蝶翼:“瞳术有视线范围的限制,镜术有映照所及的限制,但梦境是没有边界的。一个梦可以容纳境主自身,也可以容纳现世万物;可以溯回时间,自然也可以顺着世间已有的逻辑因果,去推想构建未来的场景。”
    他一边说话,一边没骨头似地趴伏在了桌案上,袍袖间一丝丝雪后桃花的气息几乎要萦绕在徐霜策鼻端。徐霜策呼吸顿了顿,垂落着视线,沙哑地问:“颠倒死生何解?”
    宫惟依然瞅着手中的墨玉简,笑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
    “梦只有醒来才叫梦,没醒便不叫梦,而是你我眼中的现实。梦中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死不过天地之气聚合分散,千变万化无穷尽矣;生化、死化、梦化皆为‘物化’,便为此理。”
    “——不过呢,”宫惟笑吟吟地,话音陡然一转:“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梦中的蝴蝶是快乐的,梦醒后的人可就未必了。所以如果让我选,我还是愿意做梦里的那只蝴蝶,开开心心在梦境里永远活着不好吗?”
    徐霜策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就是想反驳他半句:“那如果在梦里死了呢?”
    宫惟不以为意:“被拖进梦境里怎么会真死?除非是被境主驱逐出去,那自然是脱离梦境,在现实中醒来了。”
    徐霜策道:“那如果境主自己死了呢?”
    这个问题把宫惟问住了。
    他起身坐正,想了想道:“梦境不破则循环不断,境主在自己的梦中应该是不会真正死亡的……除非一种情况。”
    徐霜策问:“哪种情况?”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猜出了答案。
    宫惟赞许地“唔”了声:“对。虽然境主在梦中不会死,但如果境主的身体在现实中死去,那么被他拖进梦中的对象亦会随着梦境崩塌而神魂俱灭,从而迎来真正的死亡——这大概就是梦术最恐怖的地方了吧!”
    随着他坐正的动作,那丝丝缕缕的桃花芬芳也随之远去了,像是个旖旎无痕、又短暂仓促的梦。
    广受世人畏惧的沧阳宗主静静地坐在那里,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半晌他呼了口气,从宫惟手中取回那墨玉简,道:“这种法术玉石俱焚,你还是不要学了。”
    宫惟对一切幻术都有种本能的亲近,其实内心里是想学的。但他脾气好,且对任何事都不太执着,既然自己最喜欢的徐霜策不让学,那也就算了,笑嘻嘻托着下颔挑眉道:“我不用学,我本来就能梦见你,只要我想梦见就能梦见。”
    徐霜策指尖正一碾,便把墨玉简无声碾成了齑粉,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少顷后他垂下眼睛,不知是对宫惟还是对自己轻嗤了一声:“胡言乱语。”
    深红丝缎拂过空气,下一刻宫惟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仍然托着腮,眉眼含情带着笑意,好像在悄悄诉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你知道吗,徐白?我昨天晚上梦见你啦。”
    “……”
    “只要我白天看见一只蝴蝶,那天晚上就一定会梦见你,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你曾经也梦见过我吗?”
    沧阳宗主仍然端坐着,面容俊美冷漠,一言不发。
    宫惟更贴近了,柔软的唇角几乎贴在徐霜策耳边,轻轻地含笑问:“我在你的梦里,通常会做什么呢?”
    砰!
    其实是一声闷响,宫惟后脑勺直接撞在了沧阳宗主腿上。
    徐霜策一掌重重钳住了他下半张脸,令他被迫仰天摔倒,被捂住的口鼻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就着这个仰卧的姿势,看见徐霜策终于俯下身,每个字都轻而狠:
    “我自然是梦见你和人游遍大江南北,好友遍布天下。”
    宫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徐霜策蓦然放开他,似乎连多待一瞬都做不到,起身拂袖而去,快步消失在了层层林立的书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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