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也要牢记,这世上的所谓的长生之论,乃至谶纬之术,可用,该用的时候当用,但不可坚信——你道是为何?”太祖挟子缓缓而行,他谈兴正浓,轻蔑道,“你听那些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专称赞你‘德行兼备’。岂不知,古来帝王将相,哪有几个君子?雄才大略的帝王,必是杀伐决断的英雄。何为英雄?杀人如麻,尸山血海,这样的人物安能是君子?君子且不是,况所谓神明。其中野心家,便要利用帝王对长生的向往,将帝王的敬畏之心,化作自己手中的一把钢刀,所夺取的,也不过是人间的富贵罢了。”
    “是,那些自称有长生之术之徒倘若真有长生之术,他们何不自己去练?人生而百年,如草木知一秋,那是普遍的自然规律,何来长生之人?便是冥冥中有人当敬畏之事,如天道,却不知便是一株大树,倘若活过了两百岁,那也是天道最爱惩罚的目标。”赵德芳说道,“人定有一死此乃自然规律,然人的精神可以长存这是文明历史。”
    赵匡胤十分赞赏,又拉着小儿子在院子里多转了一圈儿。
    “我儿比爹爹聪明,这很好,然,刚则易折,慧难持久,爹爹方才告诫你要懂得藏拙,便是这么一个道理儿,”太祖说道,“你既拉着你二哥去给贺家祝贺,他那边的事情,你也不要管了,我让薛居正去办。你三叔那边,你若是得空,下学之后可多去走动,不是为让你三叔回心转意,到了他那个年纪,又久经沙场,哪里是那么轻易肯回头的人?这须不可有寄托。”
    赵德芳笑道:“那是自然,男儿须有雄心,三叔有雄心,那也没什么。孩儿常去晋王府走动并非为了说服三叔放弃他的打算,孩儿尊重他的选择。但三叔毕竟是三叔,何况,孩儿也当让天下人看到,官家的嫡子,是有耐心,有孝心,有仁慈之心,可以在长久的日子里,用旁人难以付出的耐心,去解决夺嫡之争中的自己的对手的,这也是爹爹对三叔四叔的态度。”
    太祖无法更满意了。
    “那么你二哥呢?”他顺口一问。
    赵德芳却肃然作答:“可富贵,不可御权。”
    哦?
    太祖道:“他若是不愿?”
    “到时自然有法子,总之,李唐有圣君文皇帝,可他开了一个血腥夺嫡的坏头给子孙后代。赵宋不可以有这样的事情,有矛盾,坐下来谈,只要在维护炎宋一统的前提之下没有什么不可以谈,谈不拢,那就掰掰手腕,而后坐下来继续谈。”赵德芳坦承,“实在谈不拢,那边摁在大内,好生打一顿屁股,孩儿以为,这天家之事,有时候也想老百姓过日子,吵吵闹闹的,一代人也就过去了,一代一代稀释下去,哪里还能有那么多恩怨情仇,到头来反倒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恼。如爹爹头疼二哥与孩儿的矛盾,孩儿将来恐怕也要头疼自己的孩儿之见的矛盾,哪里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赵匡胤放声大笑,摸了摸腰里,眼睛向景福宫那边瞟了好几次。
    好酒,好酒啊,可惜这小子不准他老子痛饮三百杯!
    赵德芳哼哼心里话:“你要能喝三百杯五十八渡的白酒你就是酒桶。”
    今夜这一番谈话,足以让赵德芳心中的忧虑稍稍减弱那么一分半分。
    他开始考虑起赵光义此刻在作甚。
    赵光义是被自己的心腹们抬着出宫的,他还得考虑三省一旦处理他这些心腹的话他能从中做点什么。
    “今天的事情,你们孟浪了。”赵光义回到家只吩咐一句,“卢多逊留下,你们都散了吧。”
    这……
    “无妨,德芳不是坏人,往后你们不许以大欺小。”赵光义吩咐,而后又提醒,“都做好外调的准备。”
    四哥儿自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这么多人为难,可官家必定要出手。
    群臣一散去,赵光义趴在软塌上,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贴着锦被靠坐着,吩咐道:“明日起,你收回正在扩散的那番言论。”
    不可!
    “大王不可因噎废食,臣等可贬谪,大王的地位绝不可动摇。”卢多逊严厉说道,“今日贱这位小皇子,臣等措手不及,方……”
    “你不懂。”赵光义言简意赅,再次吩咐,“收起来,往后此事不可再提。”
    可……
    “天下大势,德芳还把握不住的。”赵光义话里有话。
    卢多逊一愣,继而大喜。
    赵光义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是要在战场上获取更多的威望。
    皇嫡子这个身份在开国之初,尤其爱大宋的开国之初并没有太高的分量。
    天子者,兵强马壮而为之。
    “明白了。”卢多逊提议,“可以退为进,为四皇子授王爵!”
    赵光义不说这话,关系到那两个人接下来如何分封的事情,他目前最好还是别多嘴。
    天子,毕竟偏向自己的儿子多一些。
    送走了卢多逊之后,赵光义趴在榻上沉默了很久。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去寻找李夫人,而是命侍女叫晋王妃:“孤有些难受,叫王妃来伺候着,你等歇了吧。”
    越国夫人很快赶到,赵光义依旧很难受,躺在榻上正哼唧着。
    越国夫人稍稍有些陌生地绕过边沿,从后头爬上去,扶着赵光义的脖子,让他靠着自己的双腿躺下,自有贴身侍女送来温水热茶,她将白嫩手指在温水中洗净,轻轻在赵光义鬓角按摩。
    “你说,卢多逊他们做的是否太急了些啊?”赵光义忽的问。
    越国夫人想了很久才道:“大约自从卢多逊等人占据了文臣之中编纂史书的位置,官家便已经讨厌起他们了。”
    赵光义嚯的一惊。
    这番话,李夫人是说不出来的。
    她也是极其聪慧的女子,但她见识与政治斗争的经验都远不如他的正牌夫人。
    她是符家的女儿,骨子里就带着看透迷雾的智慧。
    赵光义长长的突出一口浊气,缓缓又躺了下去,问道:“官家何意如此着急?”
    “四哥儿大了。”越国夫人提醒,“从前的德芳,见了你总是很怕你,可如今的德芳,虽撒泼耍赖,可他要了你的人,又借着官家的手,以家法威慑了你,以宰辅的权势敲打了卢多逊他们,这哪里还是一个小孩子?不过,我倒有一言,大概你不是很爱听。”
    说。
    “我知道,你接下来定然要百般阻挠官家给德芳积累威望的安排,那你也要想好了,你排挤德芳,官家自然要排挤你,长此以往,大宋一统天下只怕要化作泡影一梦,这对你,反倒是最不利的。”越国夫人叹道。
    赵光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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