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瞪大懵懂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大人,他还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父皇和那个白胡子老爷爷,已经决定他下一阶段的人生。
    旋即沉寂在国子监富有历史韵味的景色里,巨大的玉色大理石柱子,一张张刻满激昂文字的石碑,眼珠子不知道何时看向了泮宫周围的池水,趴在拱桥下,看着里面那些胖胖的鲤鱼,很是感兴趣,嚷着要叫人放养大锦鲤。
    徐梁跟在小家伙身后,看着两个小内侍左右躬身围着儿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人如果从小就备受呵护,抗压能力会过弱,无法承担重任。就像是李世民的孩子李承乾,到底也没成长为一个真正可以承担责任的男子汉。
    再整出个称心来,自己可承受不起。
    大明皇家可不是李唐,废太子像过家家似的,说杀就杀……
    “叫他们过来,”徐梁对身边的女官说道,“让他自己玩。”
    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走样,惟独刘宗周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淡然神色。老人家对于皇帝的反应在意料之外,但是却并不奇怪。开国之君,如何会没点特殊之处。
    “这么小的孩子,若是磕到碰到如何是好?”皇后心疼急道。
    徐梁没有理会,只是站定远处,看儿子在那边研究一块树皮,时不时还要小手去剥一剥。
    宦官惊恐地退了回来了,留下小家伙一人。
    小家伙好奇地抬起头,见身边没了那些跟屁虫,颇有些奇怪。
    他很快又看到了父亲面带微笑,似乎是在鼓励自己,便大大方方回了个笑脸,继续玩弄起那块半脱落的老树皮。
    “脏不脏……”皇后拧着眉头。
    “小时候不玩,长大了会呆笨的。”徐梁道:“看起来是在瞎玩,其实也是他们在接触这个新奇的世界,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他。”
    小家伙专心致志地剥下了那块干枯树皮,又研究了一会儿里面的新皮,回头看了一眼父母,撒开腿跑向另一棵树,继续自己的树皮研究。
    皇帝和皇后与一群随行人等反倒成了他的跟班,保持着距离,看着他玩。
    刘宗周本来还想请皇帝去旁听一节经义课,但从皇帝陛下刚才的反应来看,恐怕也听不懂国子监程度的授课,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噗通!
    正在奔跑中的小家伙没有注意到地面上浅浅探出的树根,完美地张开双臂扑倒在地,下巴磕在地上,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渗出了一抹鲜红。
    皇后这边顿时大惊,内侍哭丧着脸就要冲上去,却被皇帝陛下劈手抓住了衣领,用力一拽,竟一屁股坐倒在地。
    徐梁这出人意表的一手,让所有人都震惊莫名,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朕去看看,你们别管。”徐梁说着,缓步上前。
    小家伙瞪大了眼睛趴在地上,良久才见父皇走了过来,终于咧嘴大哭起来。
    徐梁走到儿子身边,缓缓蹲下身,用手指点起儿子受伤的下巴,侧首一看,只是擦破了点皮,并没什么大碍。
    “你怎么摔倒的?”徐梁等儿子的哭声渐息,出声问道。
    小家伙回头指了指了绊倒自己的树根,面带泪珠道:“被它绊倒的。”
    “它?它在这里一动不动躺了几十年,上百年,怎么会绊倒你?”
    “我跑过来的时候,它就绊我了。”小家伙作势又要哭。
    “我看得很清楚,它没动,是你踢到它了。”徐梁脸上一板:“快起来,向它道歉。”
    小家伙心中顿时大为委屈,嘴巴一咧,眼泪在悲怆的哭声伴奏下又淌了下来。
    皇后也跟了上来,心疼道:“有什么等会再说,先抱起来吧,地上多凉啊!”
    徐梁没有理会,只是不许别人靠前,更不许有人去抱他。
    小家伙趴在地上,胸腔又一直受到压迫,很快就哭得没力气了。他自己也不舒服,终于爬了起来,喘口气,准备休息一下再哭。
    “道歉。”徐梁提高了音量。
    小家伙看着严肃起来的父亲,微微有些退缩,却还是没有向树根道歉。
    “道什么歉啊,这树根又不知道。”皇后走向儿子,要去看看儿子下巴上的伤口。
    徐梁猛然站了起来,拦住了皇后,居高临下对小家伙道:“自己的过错就要承担,跟他道歉!说以后再也不踢到它了!”
    小家伙整个人都被父亲的身影包裹着,心中泛起浓浓的恐慌,缓缓转过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双手作揖,一躬到底:“树根,是我错了,不该踢你。我以后再也不踢你了。”
    皇后也被刚才皇帝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所震慑,终于想起自己平日温文尔雅的皇帝丈夫也曾亲自上阵,见惯了血腥厮杀。她以女人的直觉发现皇帝霸气消散,连忙跑了过去,蹲身抱住儿子,取出丝帕为儿子清理擦伤。
    “好了好了,擦破点皮而已。”徐梁的声调缓和下来:“你能自己承担责任,这很好,爹爹特许你明天去骑马。”
    小家伙闻言破涕而笑,又挣扎着要从母后怀里挣脱,继续去玩。
    刘宗周一直面色淡然,此刻大家都面露欣然,而他却拧紧了眉头。
    黄宗羲因为工作关系并没有随驾,是后来才听说了国子监的种种轶事。
    他对前半段深信不疑,因为这个犯言直谏的人是他熟悉的恩师,如果恩师不这样说话,那才是怪事。对于后半段,黄宗羲却是将信将疑:
    皇帝陛下实在是圣明得让人难以相信啊!
    “不迁怒,不贰过。”黄宗羲在刘宗周的职房中激动地点出了题眼:“圣天子以此教育储君,岂不圣明?”
    不迁怒,不贰过是孔子对颜回的评价,而且认为好学如颜回者,一旦逝世便举世难见了,可谓评价极高。
    徐梁一直被大臣们担心会成为世宗那样的暴君,更怕他宣扬法术之说,将大明带入万劫不复之地。如今看他能够以儒门圣贤的标准来要求储君,起码证明皇帝并没有“走”得太远。而且被如此教育出来的储君,也不会背弃名教。
    刘宗周与皇帝问对之后,对皇帝在经义学问上的底细已经十分清楚了,而且又从翰林故交中知道皇帝真正求学还是听吴甡讲了点。他摇头道:“今上最让人诧异的便是这点,恍若天成。”
    黄宗羲不解。
    “要将圣人言行付诸日用,这份功力谈何容易?”刘宗周道:“多少所谓名儒,口上论理则辩才无碍,事上见性则蒙昧不明。我观今上并不曾习得章句,且杂学斑驳,不见大道,但行事言论,常暗合圣教真意,岂非天成?”
    徐梁前世虽然没有钻研过儒学礼教,整个社会也缺乏这样的大风气,但儒教思想已经深入到了每个人骨髓之中,对所有中华儿女的价值观、人生观都隐隐作用。甚至于许多叫嚣着反儒反孔的斗士,他们本身用的也是儒生的思维逻辑,并未见有新意。
    对于在国子监教育皇子一事,徐梁本人也没意识到与儒教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不迁怒,不贰过”。
    他当时脑中很简单,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承担责任。品味自己种下的果子。
    仅此而已。
    这不但在明代是正确的思想,在徐梁前世也同样被人奉为真理。恐怕只有愚夫愚妇会亟亟将孩子抱起来,然后装模作样敲打树根地板,哄孩子高兴。
    “师尊似乎并不以此为幸?”黄宗羲道。
    “不迁怒,不贰过的并不只有颜子,还有秦穆公呢。”刘宗周说着。看了看窗外,又道:“今上迟迟不开经筵,非是好学之君。规谏天子正是我辈应尽之责,恐怕日后君臣未必相得。至于储君,还是要从小教育,以期成为一代明主。”
    黄宗羲点了点头。
    “既然陛下要我推荐讲官,内举不避亲,我打算荐你为日讲官。”刘宗周道。
    黄宗羲顿时觉得自己肩头担子沉重,深深一躬。道:“弟子必当竭尽所能,引导圣天子陛下掌经典,明大义。”
    刘宗周点头赞许道:“如此甚好。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是。”黄宗羲应声而退。
    ……
    徐梁回到宫中的时候,朱慈烺听说了国子监的事情,急着要看小外甥是否受伤严重,对于找老师的事情,反而不怎么关注。
    徐梁回宫之后,还要处理政务,所以对于关心小家伙老师问题的人,只有皇后了。
    还好刘宗周办事效率极高,这也是因为他有足够多的弟子服其劳。半个月后,一份新鲜出炉的名单就送到了皇帝手中。
    黄道周的名字位列最前。
    虽然刘宗周与黄道周有了间隙,但外举不避仇,刘宗周对黄道周的人品学识都是极其相信的。
    在黄道周之后,是左右春坊官,刘宗周推荐了弟子陈确、黄宗羲、张履祥出任。担负日讲重任。虽然黄道周为主讲官,但具体讲课内容还是由日讲官负责,就如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的区别。
    再往后则是一些翰林,或是陪讲或是旁听,都是小有文名的才子。
    这份名单到了徐梁手里。很快就面目全非。
    因为皇帝陛下用不着这么多讲师。
    “这是皇长子第一年的课程表。”徐梁让程贵妃取出一张表单,道:“刘先生推荐的人,只能担任语文、书法和历史这三门课。”
    “臣所举荐者,皆一时俊杰……”刘宗周不可置信地接过课程表,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陛下,‘社会实践’是何意?”刘宗周当然知道“社会”,但是社会实践又是什么东西?
    在大明,社会就是结社、聚会。
    社有书社、琴社、画社、诗社……种种不同。会有临时雅集,有长期的定会。但这些都跟圣天子扯不上分毫关系。
    “朕所谓的社会,是指大明民生百态所集合。”徐梁道:“要让皇子知道一个大钱买几个包子,路上遇到有人斗殴该去找哪个衙门,户口是怎么回事,有何等好处……总之要让圣天子知道民间百姓从生到死都是如何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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