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临涯把自己混入人群中后,缓慢启动,在街道上跑动起来。
    虽然今天并不是一个适合跑步的日子。
    摩肩接踵的人群,形形色色的鞋子,幅度各异的脚步,踏过同个世界。
    路边鳞次栉比的店铺门前,都被摆上了盆栽的文竹,文竹上挂着的彩色纸条迎风飘扬。
    这些纸条被称作“短册”,七夕节的习俗,便是在“短册”上写上自己的愿望,挂在高处,让牛郎织女能够看到,提醒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
    头顶牵连在对侧房屋之间的绳子上,也挂满了“短册”,数量之多,已经把绳子压得弯曲,滑落到中间挤成一团,垂在路人们头顶,经过时会拂过头顶,像是仙人扶顶。
    路边的箱子都放着彩色纸,游人可以免费取用,写上自己的愿望挂在高处,都是店铺免费提供的。
    周围游人变稀疏的时候,就是离开了热闹的商业区,进入了住宅区,离目的地更近了。
    “嘶——呼——嘶——呼——”
    均匀地呼吸着,身体开始微微发汗。
    千临涯觉得,如果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跑到菊池家,可能比悠闲走过让人心里舒服一些。
    当然,对于等待迟到的人来说,不管迟到者是优哉游哉的过来还是气喘吁吁的过来,都该打几板子。这一点望迟到的人心中有数。
    他有些夸张地喘着气,从那条熟悉的小路跑到菊池家院子门口,菊池麻理老远就看见他,站在那里朝他挥手。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跑近几步,放慢脚步后缓慢停下,双手撑在膝盖上。
    菊池麻理站在院子后,隔着铁栅栏门,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可能是他的新形象太有冲击性,一时竟忘了说话,只是手忙脚乱地帮他打开院门,差点把旁边草坪上的花盆撞翻了。
    “麻理,七夕快乐。”千临涯直起身子,冲她打了个招呼。
    随后,他经过她朝院子里走去,留下身后麻理一阵慌乱。
    “这孩子,也太纯情了。”不远处,坐在廊檐下的菊池杏奈笑着埋怨。
    “哥!”手里捧着西瓜的梦叶也在那里,正冲着他挥手。
    千临涯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来,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果然如他所料,三个人都穿着浴衣。
    圆满了。
    梦叶穿着天空蓝的浴衣,上面绘制着红黄色花朵的图案;菊池麻理则穿着蓝白相间的素雅浴衣,看上去更添清丽;菊池杏奈却穿着粉扑扑的樱花色浴衣,和她们站在一起倒像是姐妹。
    手掌捧在脸上,坐在廊檐下的菊池杏奈笑着对他说:“千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一般坏消息和好消息放在一起选的时候,其中总有一个正确的消息,听完后就不用听另外一个了。而且一般被说出这种,就应该有心理建设,接下来事情会比较麻烦。
    可看菊池杏奈笑吟吟的模样,好像事态已经尽在掌控中,想必这次最终结果是好的,只听好消息就够了。
    所以他决定先听坏消息。
    “先听坏消息。”
    “今天工作突然很忙,我没有买到竹子。或者说我忘了买。”菊池杏奈说。
    “哦。”
    千临涯无动于衷。
    反正牛郎织女不会因为短册挂在柱子上就优先实现那些愿望,说不定他们收件箱已经爆满了,正为此烦恼不已也说不定,这个时候不去打扰他们也未尝不是一种温柔。
    “那好消息呢?”千临涯问。
    “所以我们决定,一起去赤城神社参拜!”杏奈高高举起手,小孩子一样跳了起来,“呀呼!”
    “耶!”
    梦叶也很捧场地举手欢呼起来,麻理咬着嘴唇笑着,终究没有动作。
    千临涯有点犹豫自己要不要捧场。
    但更关键的是,这下不是和清水殊途同归了吗?
    “吔……耶——”他半举起手,试探性地附和了一下。
    菊池麻理一脸无语地小声提醒他:“千君,不用和母亲一起胡闹也可以的哦。”
    她从廊檐下端着乘着西瓜的盘子递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红着脸递过来。
    “谢谢。”
    千临涯把袖口撩起来,露出里面的窄袖,麻理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
    杏奈丝毫没在意自己被女儿嫌弃了,高举双手,像即将出发去林间学校合宿的小学生一样兴奋,大喊道:“出发咯!出发咯!吃完西瓜就出发咯!”
    “咔哧。”
    一口西瓜咬到嘴里,汁水四溢。
    “夏天到了!”千临涯三口两口,把手里的西瓜吃到只剩白色瓜皮。
    杏奈伸手在麻理的餐盘里捞了一瓣西瓜走,惹得麻理有些生气:“妈!你都吃了好多了,千君、千君都没有吃呢!”
    “没事的没事的,你家千君不会那么小气的!”
    “就是显得你很贪吃!”
    最后,杏奈嘴巴旁边都是红色的西瓜汁水,她不出声地用手比划,找女儿讨来了毛巾,擦完后,准备扔到餐盘,却被千临涯接过去接着擦。
    从嘴上挪开毛巾,却发现上面一抹不是西瓜汁的鲜红。
    “杏奈阿姨,你的口红……”千临涯提醒道。
    “哎呀!”
    杏奈像一只兔子愣在原地,但随后乐观的心态让她成功自我开导了:“没事的,没事的,我又不是去约会,再说我本来就没画什么妆……算了,还是补一个口红吧……”
    她甩掉鞋子,爬到廊檐上,“唰”地打开滑门,“噔噔噔”跑进去了。
    菊池杏奈对于自己母亲如同小孩子般的纯真表现很头疼,看着千临涯的目光略带歉意,不过他倒是无所谓,他倒是挺喜欢这种性格,觉得挺可爱的。
    等到杏奈消失后,梦叶从廊檐下站起来,路过千临涯身边时,伸手拉了拉兄长的衣襟。
    “哥,这身衣服,是你自己搭配的吗?”
    他没有预想到会被冷不丁问到这种问题,有些支支吾吾地说:“对、对啊!”
    “嗯……”梦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吗?”千临涯总感觉,自己这个格外敏感的妹妹已经发现了什么。
    梦叶直接把手伸了过来,解开了他领口最上方的扣子。
    “这么热的话,为什么还要系得这么紧呢?哥哥,傻乎乎的。”
    被解开扣子后,千临涯才幡然醒悟,难怪感觉今天被束缚得厉害!
    话说回来,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导致自己一直没有解开这颗扣子?难道就是因为清水刹那的那句话?
    他渐渐对那家伙心生畏惧——这人也太魔性了,一句话的暗示力量居然这么强。
    “唰——”屋子的外滑门又被推开,杏奈从里面探出身子,趴在地上到处找自己刚才甩飞的鞋子。
    千临涯从地上捡了一只,走了过去——也不知道她刚才是有多用劲,这木屐起码飞了3米远。
    “呼——”杏奈梳理着额前被汗水浸润的刘海,笨拙地坐下来,伸出脚,双手往白袜子上穿上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只鞋。
    千临涯拿着她的鞋走过去,她才刚刚把另一只穿好,看着他的脸说:“谢谢!”
    千临涯刚准备说不客气,却看到杏奈把另一只没有穿鞋的小脚伸了过来,还在空中调皮地晃动了一下。
    这是要我帮忙穿的意思吗?
    千临涯低头看着她穿着白色透气棉袜的脚,脑中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弗拉戈纳尔画的《秋千》。
    “妈!鞋子请自己穿!”菊池麻理怒气冲冲地夹着双臂走了过来,把千临涯手里的鞋子还给了杏奈。
    “切~小气!”杏奈撅起了嘴巴。
    她自己屈起一条腿,略有些艰难地穿上鞋,千临涯挪开脸,不去看她浴衣裙摆下露出来的腿。
    “梦叶!临涯君!要出发咯!”转眼,穿好鞋子的菊池杏奈已经到了大门口,朝着他们招手。
    “哦!”千临涯很捧场地应道。
    赤城神社据说是日本唯一一座现代风格的神社。它便是由大名鼎鼎的知名建筑师隈研吾一手设计的。
    据说,当年这座神社因为资金困难,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便把神社“暂时”出售给一家不动产公司70年时间。
    不动产公司到手了一家神社,自然是要让利益最大化,于是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神社重生计划,请来了隈研吾担任设计师。
    公司提的要求,是要让新神社实现商、住、参拜一体,这样胡闹的提案,相当于在寺庙里面建小区,还是带超市的那种。
    不过隈研吾不愧是知名建筑师,他给神社设计了玻璃幕墙,木质构造的神社主体,和玻璃结合起来,居然没有违和感,神社内还建了一间咖啡馆,周围的配套公寓也是同样风格。
    经过改造后的神社突然蹿红,成了观光名景,同时也让神乐坂更加增添了几分人文气息。
    到了神社外,漆红的鸟居在夜色下淡了几分热烈,添了几分神秘。
    这里果然热闹,参拜的人排起了长龙,神社苑内的竹子纸条都被短册压弯了。
    菊池杏奈拿着照相机拍来拍去,梦叶则一直贴在千临涯身旁,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袖。
    “我就在这里排队吧。”千临涯对她们说。
    杏奈的美目瞪着他:“今天要参拜吗?我还以为千君你是那种很随心所欲的人。”
    “突然就想这么试试了。”他说。
    “那我也。”梦叶在旁边举手。
    商量过后,杏奈和麻理去取短册和绘马,梦叶则陪哥哥一起排队。
    然而千临涯的心思不在参拜上,他此时只担心会碰到清水刹那。
    虽然他的社交关系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可心中总有些隐隐担心,觉得自己遗漏了某些关键点。
    好在队伍安然无恙地缩短,很快就轮到了她们。
    “啪!啪!”
    往赛钱箱里投了100日元后,他和梦叶一起在空中击掌,然后鞠躬,闭目许愿。
    “希望能在25岁之前发大财,至少比天皇家更有钱的那种程度。”
    这是千临涯的愿望。
    梦叶还闭着眼,不知道什么愿望这么复杂,他率先摇响铃铛,旁边西装革履的神职人员给了一张免费的签。
    手里拿到签纸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不想求签。
    可是既然求到签了,那还是看看吧。
    展开签纸一看:“末吉”。
    【鲸鱼未变守江河,不成升腾更看高;他日峥嵘身变革,许君一跃跳龙门。】
    “……”千临涯觉得,这枚签的内容跟他刚才许愿的内容搭配起来看,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把签纸系在了廊檐下。按照风俗,不想要的签要系在高处,表示让神把霉运带走;也有说想要的签系在高处,提醒神明注意的。
    总之不管是哪种,系上去没错就是了。
    刚刚系完签纸,头低下来时,视线跟玻璃幕墙外,一个熟人的视线正正好好对上。
    “师傅!是师傅哒!”宫城美咲在原地小跳起来,双手在旁边企鹅翅膀一样挥动着,提醒旁边的人看过来。
    “哇,真的,是千同学!”萩原和现任学生会长(一个麻花辫的妹子)看了过来,惊叹道。
    看来,宫城美咲和她的新朋友们,也选择了赤城神社。
    从台阶上悠闲地走下来,千临涯像在自家院子里一般,跟她们随意地打着招呼:“哟。”
    因为身上穿的衣服和这个神社莫名契合,他感觉宫城美咲旁边的两个女生都呆住了。
    “是宫城同学!”身后突然传来菊池麻理的声音。
    他脖子一缩,刚才刻意放低声音,就是不想惊动其他人,结果还是被注意到了。
    “班长桑也在啊!这也太巧了吧?”宫城美咲元气地叫喊起来,但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诶?一起来的?”
    随后,她就看到了刚刚许愿完毕,不知为什么看上去一脸不高兴的梦叶。
    女生们礼貌地寒暄着,梦叶被宫城介绍给两位女生后,她们把梦叶拉了过去,一个劲儿地惊叹她长得可爱。
    趁着没人注意,麻理悄悄靠过来,手掌对着脸扇着风,小声对千临涯说:“千君,那边挂短册的人好多哦!”
    千临涯感觉她脖子周围都在往外冒热气,又看到她手指间还夹着一枚红色的短册,问道:“你的没有挂上去?”
    “嗯。”麻理轻轻点头,“等会儿再过去吧。”
    千临涯看了看四周,他们这边围着这么多人,已经在整个神社内变得显眼起来。
    “把你的给我,我帮你去挂。”他冲麻理伸出手。
    麻理的脸顿时变红了:“这、这个……”
    “因为我刚好也要去许愿,”千临涯伸出手,然后略带怨念地说,“刚才的愿望好像浪费掉了,我得换个愿望。”
    麻理没办法拒绝他,红着脸,双手拿着自己叠好的短册,递出去又缩回来,几番心理斗争后,终于还是给了出去。
    “不、不许偷看哦!”她红着脸叮嘱。
    “放心。”千临涯比了个ok的手势。
    他拿着麻理的短册,走到神社旁放着的长桌上,俯身在空白短册上写下自己了新的愿望:
    “希望整天没事做,钱还特别多。”
    这下子总可以了吧?
    牛郎大人,织女大人,好好看看这个,别搞什么“他日峥嵘身变革,许君一跃跳龙门”了,那种麻烦的东西作废掉!
    手里揣着两张短册,跑到挂短册的地方,发现人群果然很多。
    不过他没有费什么劲就挤进去了,凭借着身高优势,挑了根比较高的竹条,尝试把短册挂上去。
    正在够那根竹条时,他注意到手掌下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只漂亮白皙的手掌,正在努力往上够着,想把短册挂到空位置。
    他低头,顺着手臂一路看过去。
    其实只看到袖子的花纹,就知道是谁了。
    那人在千临涯身前的位置,似乎是注意到了上面的那双手,也同时转过头来,明亮的大眼睛看向千临涯。
    目光最后相触,两人一高一矮,对视良久。
    “清水?”
    “啊哦,真巧啊,照幽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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