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滨海省警方破获了一起以心理暗示干涉影响青少年自杀行为的重大案件,涉案人员李某某,男,四十四岁,余某某,女,二十岁,尿毒症晚期患者,十年间以网上发帖的形式引诱有轻生念头的未成年人,通过心理暗示语言控制等一系列方式严重危害了青少年身心健康,并线下控制受害者服下精神类药物任由他们摆布,以此寻找合适的肾源,其行为严重触犯了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
    宋余杭伸手关掉了车载广播,推开车门下了车,媒体一窝蜂拥了上来。
    几个小刑警护着她往里走。
    镁光灯乱闪。
    会议室。
    深蓝色的背景墙上“立警为公,执法为民”八个字簇拥着国徽。
    下首才是滨海公安,江城市公安局一行小字。
    各领导依次落座,宋余杭坐在了副局长的旁边,面前的铭牌上写着江城市刑侦支队支队长。
    她的一只手还吊着绷带,今天妆容整洁,制服穿的一丝不苟,头发都妥善地藏进了宽檐帽里,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是女领导,还是样貌气质极其出众的女领导,镜头难免多的对准了她。
    宋余杭面不改色,只是偶尔回答媒体提问的时候,眼神会不经意瞥向下面的桌子。
    那是技侦的座位,右首边空了一个,桌上只放了一个铭牌:江城市公安局刑事技术侦查科主检法医师林厌。
    她还是没能来。
    宋余杭眸子微微闪了一下,坐了下来。
    新闻发言人还在继续:“针对青少年自杀行为,我们在此呼吁,家庭、学校、社会大众共同携手呵护青少年身心健康,尤其是父母,多陪陪孩子,听听孩子说话,了解他在学校的日常生活,不光关心他的学习成绩,更要关注孩子的身心健康,不要给犯罪分子留下可乘之机。目前全国各省市自杀干预热线已陆续开通……”
    关于“白鲸案”的新闻发布会圆满成功,现场掌声雷动。
    散场的时候,宋余杭正要走,又被冯局叫到了办公室。
    他指指桌上的锦盒:“林厌的。”
    宋余杭一怔:“这是……”
    冯建国坐下来,抿了一口茶水:“功勋章,好歹也破了这么大案子,毕竟是她先起的头觉得不对,不然我们也不会再接着查下去,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该有的表彰还是会有的,你拿去给她吧。”
    宋余杭抚摸着这个锦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还是举起了右手送到了太阳穴边,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宋队,宋队……”过往的刑警纷纷向她问好,宋余杭一一点头略过。
    她径直推开了技侦办公室的门,午饭时间,没什么人。
    宋余杭走到熟悉的桌子旁,把锦盒放下,坐了下来。
    就是在这里,她们爆发了第一次冲突。
    宋余杭把放在桌上的相框拿了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林厌拍照的时候似乎总是不喜欢笑,微扬起了下巴,略有些桀骜不驯的表情。
    她看着看着,仿佛还能听见她在耳边说:“宋队,办公室里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不好吧?”
    “宋余杭,你是人吗?不是,你是女人吗?”
    “哥,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林法医,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不是对破案不感兴趣吗?”
    “可是我对宋队感兴趣啊,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关心我啊?”
    “上司关心下属不是应该的吗?”
    “他买不起钻戒我送你呀~”
    ……
    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
    宋余杭眼眶微湿,唇角却含了笑意,她把相框又放了回去,不经意间瞥到林厌的抽屉上还插着钥匙。
    她心思一动,拧了一下钥匙,随着“啪嗒”一声轻响,抽屉弹了出来。
    琳琅满目的法医学书籍,还有自己记的笔记,几袋用来提神的咖啡,一瓶口香糖。
    宋余杭拿出笔记本草草翻了几页,不由得感叹:好厉害。
    她把自己经手过的案例统统记了下来,按时间年限死亡原因分门别类,字迹干净工整,红笔写的是解剖中发现的疑难点,偶尔贴着的便利贴是注脚或者后来的解释。
    在五里镇的时候,她站在天台上痛哭流涕地说,想当法医的,该站在这里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在这个瞬间,宋余杭翻着这些手稿,从这些清秀工整的字迹里也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地对法医学的喜欢。
    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选择当法医,或许初衷是为了替初南报仇,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不知不觉间身体力行做到了那句被全体法医学者奉为座右铭的话。
    ——为生者权,替死者言。
    林厌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宋余杭阖上笔记本,把眼里那一丁点儿水光抹杀干净,她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个口香糖瓶子上。
    第一次见她吃糖是解剖完丁雪的那个晚上。
    她穿着背心热裤,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冲她伸直了手臂:“口香糖,来两粒?”
    后来偶尔出外勤也见她带着这个瓶子,直到五里镇。
    林厌给她,本来以为她不会接的,谁知她却伸手拿了过来,那一瞬间林厌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宋余杭回想起那个眼神,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拧开口香糖盖子,里面只剩两粒了。
    两片薄荷糖,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宋余杭拿起其中一粒,塞进嘴里,顿时皱紧了眉头,从桌上扯过纸巾吐了出来。
    好苦。
    这压根不是糖,是药。
    她是怎么做到每次面不改色吃下去的。
    宋余杭捏着口香糖瓶子就往实验室跑。
    方辛启动了机器,戴上手套,把那两粒药分别放进了培养皿里:“宋队,我下午加急给你做,结果最快也要晚上了。”
    宋余杭点点头,那苦味在口腔里挥之不去了:“好,麻烦你了,又要你加班。”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
    ***
    一整个下午她几乎都无心工作,还好最近没什么大案子。
    宋余杭一边庆幸一边忐忑地等到了晚上,方辛给她发消息,请她去一趟实验室。
    她站起来就跑,险些被椅子绊了一跤。
    方辛拿着两页纸质报告,把已经碾成了粉末的检材还给了她:“两颗药,成分不同,一颗是……”
    她顿了一下,才道:“治疗格林巴利综合症的特效药,国内还没上市,特意找了我从前大学时的导师确认过了。”
    方辛把薄薄一张纸递给了她,宋余杭看着那上面列出的不良反应手就开始发抖。
    失眠、脱发、呕吐、食欲不振……
    她阖了一下眸子,喉结上下翻滚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一颗呢?”
    方辛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欲言又止:“这个药同样国内没有上市,我去问了我药学的同学,含有大量γ羟基丁酸,常用来治疗因双相情感障碍而引起一系列并发症,包括失眠、抑郁、酒精依赖、性亢奋等。”
    宋余杭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着。
    方辛从桌上扯了纸巾给她:“宋队……”
    宋余杭接过来,摆了两下手:“没事,没事,谢谢你,今天的事还希望你……”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宋余杭摇头,把那两张纸紧紧攥在了手里:“不,也别告诉林厌,我知道这件事。”
    方辛一怔,随即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林姐那么倔的人,可能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患有双相的事实,不然也不可能拿个口香糖瓶子做掩饰了。
    宋余杭不光待她极好,还把她的自尊保护得严严实实。
    方辛忽然有些感慨:“好,我知道了。”
    宋余杭勉强笑笑,拿着检验报告往出去走:“谢谢,改天请你和段城,老郑一起吃饭。”
    她走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打开了碎纸机,把那两张纸一起放了进去,听着机器嗡嗡的声音,微微阖上了眼睛,肩膀剧烈抖动着。
    这个时候才敢放任自己的情绪有片刻的沉沦。
    ***
    她没开车,也没叫代驾,而是上了一辆回家的公交车。
    学生时代偶尔没考好或者心情低落的时候,宋余杭总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晃晃荡荡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霓虹流淌的城市,仿佛也能带她去远方。
    可是这次,她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却没再看窗外,而是盯着手机。
    “双相情感障碍发病的起因是?”
    “双相情感障碍能治好吗?”
    “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必须终身服药?”
    ……
    她指尖滑着屏幕,林林总总的搜索页面,以及还有一些双相患者的分享和倾诉。
    宋余杭把手指拢上了眉间,使劲捏了捏,司机提醒终点站到了。
    她一愣,这么快就到终点站了吗?
    宋余杭拿着包下车,看着周遭熟悉的环境一怔,回忆排山倒海而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她回家的公交车终点站居然会是她家,青山别墅。
    沿着漫长的山路走上去,别墅群隐在青山绿水里,她和她还在这里打过一架。
    那个雨夜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宋余杭见识了她的身手,她的胆识,她的妩媚,她的性感。
    也第一次见识到了她坚硬外壳包裹下的柔软。
    她躺在积水里静静流眼泪的时候,她坐起来颤抖着拢被她扯散的衣服的时候。
    宋余杭的心里就像被一只猫爪子挠似地。
    她想,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对她有好感了。
    会不自觉地留意她,关心她,照顾她,那个时候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把人打了之后的愧疚,却没想到……
    宋余杭摇了摇头,再一次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悔恨万分。
    别墅门前被她们打架压毁的苗圃换了新的植物,种上了欣欣向荣的向日葵。
    宋余杭走过去,从饱满的向日葵果盘里揪下了一粒葵花籽,剥壳塞进嘴里,好甜,那药味带来的苦涩终于冲淡了些。
    她又剥了一些,拿卫生纸包起来,想着一会去见林厌的时候带给她,虽然她并不能吃。
    她不知道的是,她们打完架后的那个清晨,林厌起床,管家跑来问她:“小姐,园子里种些什么?”
    林厌看着外面的天色,朝阳跃出了地平线,在地板上投下了斑驳的光线。
    风雨过后总有晴天。
    她随口道:“向日葵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想到了警官的脸,想到了她不算明媚却很温和的笑颜,想起了她衣物上那股淡淡的阳光味道。
    林厌一怔,想改口,管家已经跑远了,她笑笑,继续系着自己的衬衫扣子。
    算了,向日葵就向日葵吧,也挺好的。
    宋余杭知道,晚上她家是没人的,她也该回去了,可是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别墅门前,鬼使神差地按下了门铃。
    长长的滴声过去之后,门禁里传来了机械音:“你好,主人不在家,请在嘟声后留言。”
    还反复用中英双语播放了数遍,林厌究竟是多讨厌有人来烦她?
    宋余杭失笑,转身欲走了,却又看见了门禁下方的指纹按捺处。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她把自己的食指放了上去。
    “滴滴——”一声轻响,大门应声而开。
    宋余杭失色。
    她明明记得那天夜宿林厌家过后,清早起来准备上班了。
    她研究着这个门有几分好奇,把自己的食指放了上去。
    林厌大惊失色:“别乱按,自动记忆的!”
    说着一把把她的手拂了开来,可是电子显示屏上已经留下了她的指纹痕迹。
    删除or保存?
    林厌气急败坏:“谁让你动我家门了?谁让你动我家门了?干嘛呀你还想留下自己指纹私闯民宅吗?!”
    宋余杭一脸无辜:“抱歉……太高科技了所以……”
    那枚指纹,她以为她删掉了的,却没想到还是留了下来吗?
    原来在那么久以前,林厌就已经给过她力所能及的最大的信任了。
    明明那个时候,她们还什么都不是。
    宋余杭眼眶一热,埋头往里走。
    她也不知道她今天追寻着她的痕迹是想做些什么?
    她坐在泳池边上拍过照,还给她发过照片。
    她本来想把那张照片设置成屏保的,可终究还是作罢了,心里那占有欲在作祟。
    这么妖娆性感冷艳的她,不想让别人看见,于是转成了两个人的聊天背景。
    宋余杭往里走,推开玻璃门迈进了大厅。
    左手边是衣帽间,她曾站在那里找她的制服。
    右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她曾在那里给她做了一碗西红柿打卤面。
    她吃的很香。
    宋余杭有些惭愧,她想,这段日子要跟妈妈学做饭了,以后要让她吃好一点。
    宋余杭沿着楼梯往上走,想起了她从沙发上抱起她上楼梯,林厌一边搂着她脖子,一边还在她耳边说着酸话刺激她。
    “你好垃圾,我才不到一百斤都抱不动,上次有个男人光着身子抱着我楼上楼下跑了一圈呢……”
    宋余杭失笑,摇了摇头,推开了她的卧室,这句话搁现在不知道她还说不说的出口?
    不过,她要是真的说了……
    宋余杭眼神微暗,依自己的脾气大概会是抱着她楼上楼下跑个十来次吧。
    没办法,争强好胜惯了。
    卧室倒是很简洁,上次来她就注意到了,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拖鞋,没有一样东西是重复且含有情感意义的。
    媒体上都说她不检点,朝三暮四,花心滥情……
    可是一个真正滥交的人的话,床头柜里放着的最多的应该是避孕套,而不是医学书籍和杂志。
    宋余杭心里百味杂陈,关上门又退了出去。
    旁边就是她的书房,宋余杭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屋里灯火通明,豁然开朗。
    书房的面积比她的卧室还大,落地窗边放着跑步机等简单的健身器材,完全能想象她工作累了就来放松一会的样子。
    宋余杭唇角泛起了一丝柔和的弧度,把她掉在地下的钢笔捡了起来放到了办公桌上。
    桌上厚厚一叠便签纸,吸引了她的视线,旁边还放了一个透明玻璃罐,宋余杭拿了起来,晃了晃。
    是千纸鹤,她还有这种小女孩才有的兴趣爱好吗?
    宋余杭失笑,拧开了玻璃瓶盖,却不小心掉了一个出来,她捡起来想放进去却猛地一怔,透过光线隐约看见上面有字。
    她心里一紧,迅速放在桌上拆了开来,皱皱巴巴的纸张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是林厌的笔迹,她不解其意,又从玻璃瓶里倒了一些出来,挨个拆开。
    这下她明白了。
    “丁雪。”
    “李诗平。”
    “何苗。”
    “吴威。”
    “魏琳。”
    ……
    她拿着这些皱皱巴巴颜色各异的便签纸开始发抖,哆嗦着嘴唇,泪就落了下来。
    这些……这些全都是她经手过的案子,解剖过的遗体。
    她看似不近人情,冷漠刻薄,却用了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方式怀念着他们,并且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像这样大大小小的玻璃罐,林厌的橱窗里还有很多,宋余杭再也忍耐不住,拔腿就跑了出去。
    她从未有过这么强烈地想要见到她的念头,现在立刻马上,从未有过。
    宋余杭一口气跑到了山脚下,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医院。
    ***
    “你得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林厌靠在床上,本来是躺着的,护工见林又元进来了,觉得这样不尊重董事长,又把床摇了进来。
    她还插着鼻饲管置管,手背上连着输液的留置针,安静地折着千纸鹤。
    林又元看着她动,她现在的身体恢复情况,连张纸都折不好。
    “回景泰,治病,以后不要再出去上班了,江城市局那边我会给你们领导打招呼。”
    命令式的语气。
    林厌置若罔闻,只是折纸的动作略有些急躁了起来,可是任凭她再怎么折腾,手指虚弱到连个折痕都留不下来。
    林又元看着她这幅样子,眼里就生了厌弃:“看看你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和你妈一个德行,我就应该让你死在外面,活着也是丢我林家的脸。”
    林厌的手指开始发抖,她一阵一阵地冒冷汗,清醒还没几天,远远不到能自如开口说话的时候。
    林又元就瞅准了她这一点,软硬兼施:“我问过王教授了,格林巴利不遗传,等你再好一点,就安排兴业的总经理和你见一面,成的话就赶紧结婚,婚后哪也别折腾了,老老实实在家当你的ceo相夫教子。”
    林又元话音刚落,林厌手里的纸“刺啦”一声撕成了两半,她猛地看了过来,嗓子里堵得说不出话,只是红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眼里都是血丝。
    那眼神狠厉、阴冷、似要撕碎了他。
    林又元笑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十四年前不早就知道了吗?你要是执意反抗,我不介意十四年前你所经历的,再让你经历一遍。”
    林厌咬着牙,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她喘着粗气,呼吸像扯风箱一般沉重。
    她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你、别、动、她。”
    林又元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成竹在胸般得微笑,旁人看来他是个和善热心公益的老总,在她看来,他就是魔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林厌咬着牙,看着他操纵着轮椅转身而去:“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他刚一走,监护仪上的数据就剧烈波动了起来,林厌仰面倒在了床上,浑身抽搐着,手指间的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小姐,小姐,快来人啊!”护工见势不好,冲出去叫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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