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良久的沉默和注视里,赵俊峰放下了筷子。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宋余杭不动声色:“毕竟是悬案,还是想破的。”
    赵俊峰冷哼了一声,又替自己斟满:“不是悬案,当初法院已经判刑结案了。”
    “可是犯罪嫌疑人死在看守所了不是吗?”宋余杭反驳:“这个案子便不算完。”
    “那你还想怎么着,把死人从地底下挖出来和你当面对质吗?”赵俊峰捏着酒杯的手有些用力,杯面泛起了涟漪。
    “你想要功勋,也不是这么个急功近利法吧。”
    宋余杭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赵俊峰冷不丁一眼堵了回去。
    “还是说,你为了个林厌连国法规矩都抛之脑后了。你们在江城搞出来的那些事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不代表可以毫无底线地纵容你们肆意妄为。”
    作为一省公安厅长,他自然是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和眼线的,宋余杭就没想瞒他。
    “这件事和林厌没关系,是我自己想查。”
    就算是为了已经惨死的李斌和永远东躲西藏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郭晓光,她也该查下去。
    赵俊峰抿了一口酒,笑了一下。
    宋余杭不解其意,直到他的目光看过来,那里面竟然有一丝怜悯。
    “余杭。”
    他叫了她的小名,像尚在上学时那样。
    “你把林厌,把林家人都看的太简单了。”
    “林厌是什么身份,留洋归来的博士,没去你们江城市局之前,任职于国内最大的司法鉴定机构,就连公安部挂牌的案件,每年都有不少是委托给他们做的,有几个人年纪轻轻的,就能做到这个程度,纵观新中国成立后的法医学史上恐怕也没几个人物。”
    宋余杭看着他,那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她端起一杯酒,也抿了一口,重重放下。
    “那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她除了吃饭睡觉都泡在了解剖室里,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做到像她这样。”
    像她这样热爱法医学的工作,像她这样始终把“为生者权,替死者言”的箴言放在心中。
    赵俊峰微微一笑,替她斟上:“你错了,当今这个世道,想出人头地的人太多了,努力只是及格线而已,你得有钱,有人脉,有心机,有手腕,最重要的是,你得心狠。”
    不愧是缉毒出身的老公安了,也许宋余杭自己都没意识到,在酒精的催动下,明明是她先提出的问题却渐渐地被人带偏了方向,牵着鼻子走。
    “你好好想想,林厌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无辜?你看着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的人也在看着你,但是你又怎么知道,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你朝夕相处的那个呢?”
    “毕竟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赵俊峰和她轻轻碰了一个,自己先一饮而尽了。
    宋余杭看着桌上泛起涟漪的酒杯,微微笑了一下:“不愧是您,心理诱导,我差点就要被您带偏了。不过——”
    她把那杯酒推远了些:“当年毕业考我吃过亏的科目,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赵俊峰一怔,随即笑起来。
    “不错,有长进。”
    宋余杭替他夹了一筷子凉菜放进碟子里:“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说说案情了吗?师傅。”
    ***
    林厌在附近的网吧开了台机子,在门口留下监控影像后,就从后门消失了。
    她径直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和人约好的地方。
    男人依旧是一身宽松的运动装,正在挥杆打球。
    球进洞了,客人也到了。
    男人回身,拿白毛巾擦汗:“来了,坐。”
    林厌落坐在他对面,直接开门见山:“我要当年朱勇的体检报告。”
    对面人端着茶杯的手一滞:“这不可能,绝密文件,我弄不出来。”
    林厌冷眼看他:“多少钱你开个价。”
    男人抬起茶盖撇走杯中的浮沫,青烟袅袅里,她的眉眼也如浸在水墨画里般摄人心魂。
    他把茶杯放了下来,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眼里有一丝兴味。
    “老规矩,反正今天她也没跟着你不是吗?”
    是暗示,是邀请,还是诱惑。
    端看林厌怎么选了。
    四目相对,他以为她会答应的,谁知道那人轻轻笑了一下,靠在了椅背上。
    “缺钱的,不止你一个,我可以去找别人,比如说你的竞争对手……”
    男人蓦地变了脸色,有些咬牙切齿的:“这事除了我没人愿意帮你。”
    “那可不一定。”林厌掏了支烟,侍者倾身过来给她点上了。
    她幽幽吐了口烟圈:“毕竟你们都有共同的敌人,破这个案子,无论是对你,对我,还是对想他下台的人,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怎么选,就看你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白皙纤长的手把银行卡放在了桌上。
    威逼利诱,她真是把人心揣摩得透透的。
    男人笑了,看着她的脸,明明是那样好看,却也让他心生寒意。
    “我说拿不出来就是拿不出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当初为他做体检的狱医是谁。”
    ***
    赵俊峰抿了一口酒,面色如常。
    “这个案子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十四年前你还在上学,林厌也才刚刚十八岁,你们又怎么知道当时的警界没有为这件事而付出过努力呢。”
    “余杭,做人不能太狭隘,看问题也不能太片面。”
    “我当然知道,也有所耳闻,林厌或许会对警方有偏见,但是我不会,我只相信事实,事实就是朱勇没有作案动机,我们确确实实抓错了人,或者换个说法,是什么样的铁证如山才能让警方、媒体、律师、社会大众一股脑地相信他就是个杀人犯。”
    赵俊峰嗤笑了一声:“现代刑侦轻口供重证据,你说你没杀没杀没有作案动机,警方就会轻信吗?你会这样办案吗?”
    一连串问题抛了出来,宋余杭坚定反驳了:“不会,但是有疑点我一定会彻查到底,我会拿出让犯罪分子心服口服的证据。”
    话已至此,赵俊峰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当年我在禁毒口,即使这个案子在公安部挂了牌,但也轮不到我们管,你找错人了。”
    宋余杭看着他,他已经老了,两鬓斑白,前两年看起来还算明亮的眼神,如今看起来也多了些白翳。
    酒精把他黝黑的面色烧得通红,但是他也没有回避徒弟审视的目光。
    宋余杭知道答案了,她轻轻端起今天的最后一杯酒,敬自己的老师。
    “这个案子我要查。”
    她如是说。
    赵俊峰和她碰了一下:“你要查便查。”
    “如果查出来和谁相关,我不会心慈手软。”
    “哟,长本事了。”赵俊峰把空了的酒杯放在了桌上。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是温和淡然的,看着自己的爱徒。
    “我老了,快退休了,你要是真的能翻案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宋余杭饮尽杯中酒,几乎快在这样的目光里落荒而逃了。
    她匆匆起身:“师母,别盛了,我吃饱了,局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诶——再吃点儿啊。”师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宋余杭摇头,拿起自己的外套出门。
    赵俊峰给了她最后一句忠告:“永远、永远不要对自己身边的人放松警惕,蛰伏的猛兽一旦苏醒也是会吃人的。”
    ***
    拿到自己满意的答案离去之时,男人又叫住了她,眼神有些轻挑。
    “想不到你也会有为人守身如玉的一天。”
    林厌回头,露出一个艳丽的笑容。
    “没办法,谁叫我就好这一口呢。”
    在赵俊峰家楼下找到人的时候,宋余杭正蹲在马路边上吐。
    林厌走过去拧开矿泉水瓶盖给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宋余杭摆手,拿水漱了漱口,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跌跌撞撞扑进她怀里,把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去哪了?我去网吧找你来着没人。”
    林厌略微往后退了一步,扶她站稳,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去哪,坐久了不舒服出来抽烟透口气。”
    宋余杭埋在她脖颈里使劲嗅了嗅:“骗人,没烟味,倒是有一股,一股——”
    她也说不上来的好闻的味道。
    呼出来的热气打到了耳朵上,绯红一片。
    林厌把人扶了起来,捧着她的脑袋:“你喝多了,我们该回去了。”
    宋余杭复又埋进了她的掌心里,嘟囔着:“不去不去,开房,找个地方我要和你睡觉,睡觉!”
    光天化日,大马路牙子上,林厌涨红了脸,扯起她的耳朵:“少给我蹬鼻子上脸,回家!”
    “喔——”宋余杭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句:“疼疼疼,我错了,厌厌,宝宝,未婚妻,老婆……”
    这人喝醉了真的是什么羞耻的字眼都能蹦出来。
    林厌早就见识过了她的酒品,顿时头皮发麻,脸上又红又臊,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又凶又狠。
    “给老娘闭嘴,再多说一句话自己结去吧!”
    宋余杭从善如流点头,眼神仍然是亮晶晶的盯着她。
    林厌受不了这眼神,被看着就满心溢出了柔软,很想揉揉她的短发。
    于是她也这么做了,宋余杭低着头任她搓扁揉圆。
    “走吧,回家。”
    林厌架起了她的一只胳膊,扶着步履蹒跚的人往前走去。
    赵家。
    宋余杭离席后,赵俊峰也放下了筷子。
    “老赵,不吃啦?”
    面对爱人的呼唤,赵俊峰颤颤巍巍起了身,披着他那件单位发的,穿了有几十年的旧呢子外套,手在抖着,拂开了椅子,背影佝偻,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不吃了,收拾吧。”
    ***
    宋余杭喝成这样又没法坐大巴,怕她路上撒酒疯。林厌想了想,还是打电话给了省城的眼线,让人提了辆车过来,把人扶进了副驾驶,替她系好了安全带。
    “小姐,需不需要派人跟着您?”
    林厌本想回答“不用”,但看她醉醺醺的样子,还是点了头。
    “行,离远点,别让人察觉了。”
    线人很快安排了下去,她又把人叫住了:“拿着我的名片去芳悦清洁公司的那个人安顿好了吗?”
    对方一怔,看着她的脸色,不敢妄自揣测。
    “芳悦那边不是我在负责,我去问问再告诉小姐。”
    林厌皱了一下眉头,为了保密起见,她名下的私人产业和线人都各不相同,彼此独立,也没见过面,都有各自负责的业务。
    他这样说,确实没什么错,但林厌莫名有一丝不安的感觉,面上没露出分毫来。
    “不用了,我自己问吧。”
    “好,小姐再见。”
    租车行的老板点头,看着她的车汇入了汹涌的车流里。
    林厌一边开车,戴上了蓝牙耳机,从后座扯了一块毯子,扔在了宋余杭身上。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她指尖有些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
    直到短暂的嘟音过后,电话被人接通。
    “喂?”郭晓光的声音略有一丝疲惫。
    林厌心里一喜:“你还好吗?到地方了吗?”
    这是一个空旷的仓库。
    排气扇嗡嗡工作着,在地上投下纷乱的光影。
    他被绑在了椅子上,黑衣人把手机递到了他耳边,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
    郭晓光咽了咽口水:“挺好的,到了,到地方了。”
    林厌略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给你安排工作了吗?”
    抵在太阳穴上的枪口磨得头皮痛,郭晓光的声音略有些急促。
    “不、不急着上班,我想再、再歇两天。”
    “行,看你,你不工作也是可以的,对了,警察有找过你吗?”
    林厌反问,驱着车往出城的方向走。
    “有,有,早上来过,我都照着你们教的说了,他们应该没有起疑,还说会把抢的钱都还给我。”
    “那就好。”
    林厌还想说什么,黑衣人略微有些不耐烦地抬了一下枪口,郭晓光额头冷汗直流,会意地结束了这场对他来说有些漫长和煎熬的通话。
    “没、没什么了我就挂了,我妈还等我给她喂饭呢。”
    “好。”眼看着快上高速了,林厌也摘了耳机,挂了电话,专心致志驾驶。
    能听见他的声音就说明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就说明暂时是安全的。
    不过,还是得找人去看看。
    她这么盘算着,却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郭晓光这个人已经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
    停车接受检查的时候,宋余杭哼唧了两声,揉着太阳穴悠悠转醒。
    “这到哪了?”
    林厌戴着墨镜,也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给她扔过去一瓶矿泉水。
    “收费站,再有几十公里就到江城了。”
    宋余杭拧开灌了两口,又塞进了扶手箱里,偏头看她。
    “辛苦你了,要不一会我来开吧。”
    “别了。”林厌把找回来的过路费扔在了仪表台上。
    “我今天刚提的车,去年才换的a1的驾照,我可不想扣分。”
    宋余杭笑,捏了捏她的手。
    “一会回别墅给你好好放松放松。”
    林厌哼了一声,过了收费站。
    “谁说要回别墅了,回你自己家去。”
    “也行,反正我家也是你家,你跟我回还是我跟你回都一样,就是可能回我家晚上没那么方便……”
    宋余杭挤了挤眼睛,怕她开车闷,说着玩笑。
    要不是她在开车,林厌就直接动手打了,破口大骂:“滚!”
    在她俩回江城的路上,另一通电话也被接通了。
    “她们拿到关键性证据了。”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苍老。
    电话那头的人轻轻笑了一下,似早在意料之中。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年我早说过……”
    话音未落,就被人蓦地打断了。
    “不伤害无辜之人,这是最后的底线!”
    那边的声音听上去颇有几分急切。
    男人沉默了半晌:“这事你别管了,我来解决。”
    “你怎么解决,她们可是——”
    “那又怎么样,这本不就是她们该碰的案子,明里暗里我也给了无数次机会,敬酒不吃吃罚酒。”
    “呵,你倒也是狠的下心来。”
    电话里的人轻笑了一声,嗓音透出几分森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说:“你我心里都明白,这个案子大白于天下,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
    去往江城市的剩余几十公里全都是盘山路,林厌开的聚精会神。
    宋余杭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有人跟着。”
    林厌戴着墨镜,嚼着口香糖:“我的人。”
    宋余杭摇头:“左边那辆车是你的吧,后边可不是。”
    林厌一只手操纵着方向盘,把墨镜稍微拉下来了些许,看了一眼,唇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试试就知道了。”
    她说着,前面有一条匝道,方向盘打了个转,一个急弯径直拐上了岔路,去往了无名山路。
    身后那辆车明显一怔,放慢了速度。
    耳麦里传来回音:“小姐?”
    林厌无所谓地扬眉,看了一眼宋余杭:“没叫你们出来不许动手。”
    无线电又恢复了静默。
    宋余杭把背包随身背在了背上,活动了一下筋骨:“啊,睡的有点久,是该活动活动了。”
    左边她的那辆白车很快退到了一边,而那辆黑车跟着她上了匝道。
    林厌唇角微勾:“来吧,我已经很久没飙过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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