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汹涌的海洋、皑皑冰雪、无尽的荒原、延伸到大地尽头的山川、葱翠到像是永无颓败的森林……
    黄沙之间的小镇,船舶往来的渡口,森严威武的城池。
    在沉睡中,李白梦见了曾经漫漫旅途的浮光掠影。
    还有那个,曾经得到过无数次的相同答案。
    “最好看的风景?”
    骑在牧牛上的牧童认真的沉思片刻:“我想应该是在长安吧?很多路过的叔叔都对我说,那里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美酒?当然是长安啦!”
    酒楼中的老饕鼻尖通红,在烂醉中如数家珍的掰着手指头:“三秋酿、女儿红、琥珀、楼兰蜜、天青……好喝的东西,喝不完!”
    “最强的剑术?那一定是在长安吧。”
    落败的剑士遗憾的收起断剑:“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在那里找到可堪一战的强敌。”
    “诗?那一定要有长安才对。”树荫下的夫子拈着长须,洋洋自得:“没有写过长安的诗,算什么好诗?”
    “好东西,都在长安。”
    货郎眉飞色舞的说:“最华丽的丝绸,最豪华的车马,最锋利的宝剑,最漂亮的美人,除了长安,还有哪里能有呢?”
    “世上最好的地方?三界不安,犹如火宅,哪里有最好的地方?”
    流浪的僧人双手合十,冷淡的说:“所谓的长安,也不过是物欲横流的魔窟罢了,速去,莫要扰我清修!”
    “长安?”
    “长安……”
    “长安!”
    在漫长的迷梦里,无数破碎的记忆从眼前闪过。
    伴随着宿醉的昏沉,那些碎散的画面和声音,一点点的将李白淹没了。
    到最后,化为一个沙哑的声音。
    “那就去长安吧,倘若你心怀渴望。”
    那个佝偻的老人回眸,向着他诡异的微笑,“在那里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不过,你要记住……”
    “总有代价的,李白。”他意味深长的低语,“总有代价。”
    无穷尽的暗影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李白拔剑,可他的剑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愣在原地,被黑暗所吞没了。
    当他睁开眼睛,梦中的一切便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封闭的房间,阴暗的灯光,还有眼前的铁窗……
    大理寺。
    他又一次的回来了。
    在熟悉的桌子后面,狄仁杰沉默的整理着手中的档案,察觉到那个椅子上的少年醒来,便抬头看了过来。
    “有史以来,你还是第一个在六个时辰内被大理寺逮捕两次的人。”他冷漠的问:“我是不是应该说句欢迎?
    我提醒过你的,李白!”
    “你应该提醒的更详细一些,狄大人。”李白沙哑回答:“我没有想到,长安会这么不欢迎我这个外来者。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一个答案?”
    “答案?现在谁都想知道答案,李白。现在大半个长安城都被搅成一锅粥。”狄仁杰摇头,“在城内发生了如此恶劣的案件,鸿胪寺都快疯了。”
    “有线索了么?”李白问。
    “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没有。”
    狄仁杰的神情阴沉,敲了敲桌面那几个刺客的口供:“都是一帮外地来的游侠,收钱卖命,连雇主是谁都知道。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家伙还服毒死了。
    能在城里蓄养这样的死士,来头肯定不简单。”
    他说,“你应该想想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说实话,我很想配合你们,但可惜,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李白摇头,“昨天晚上的时候,我已经把我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狄仁杰没有说话。
    可他也知道从李白身上找线索不现实。
    一个云中的旅人,万里迢迢来到长安,甚至还不到八个时辰,而且大部分时候几乎都在大理寺的监控里。
    正因为如此,他才在鸿胪寺那里力保李白的无辜,让他不至于被抓进牢里去。
    可现在,案件却已经陷入了僵局。
    难道还要他去恐吓面前的受害者,随便再找两个倒霉鬼来屈打成招,应付上面的压力么?
    他叹息了一声,在李白所叙述的记录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确保其中内容确凿无误,证明他的无辜。
    狄仁杰把这张文书推过去:“本来应该把你们关两个月的,但这种表面功夫就不必做了。签名之后你就可以走了。但这一段时间,要留意大理寺的传唤,不准随意离开长安。”
    “……”
    漫长的沉默之后,李白低头,轻声说:“多谢。”
    “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
    狄仁杰挥手,示意元芳给他解开镣铐。
    只是,在临走之前,李白站在门口却忍不住回头,“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谁?”狄仁杰头也不回的问。
    “你知道我在问谁,那个死掉的孩子。”李白问:“他叫什么名字?”
    “谁知道,乞丐的名字,没人在乎。”狄仁杰无声的叹息,忽然说:“有人叫他‘当官’。”
    “当官?”
    “对啊。”狄仁杰停笔,轻声说,“都说贱名好养活,可活都活不下去了,就会想要给自己起个好名字,将来能够大富大贵。
    长安城的乞丐都是这样,叫着最富贵的名字,背着最苦最穷的命……像是野草一样,死无人知,也没有人记得。”
    “……”
    漫长的沉默之后,李白忽然说:“会有人记得的。”
    他转身离去,门关上了。
    “……走了啊。”
    元芳看着窗外李白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回头问:“为什么特地从鸿胪寺里把他们的案子抢过来?大人你不是最讨厌越权了么?”
    “这种刺客游侠行凶的案子,难道不是大理寺的管辖范围么?”
    狄仁杰阴沉冷笑:“况且,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敢在长安城里动用这么多的杀手,来杀一个来到长安还不到四个时辰的人?”
    “那为什么又把他们放走了?”元芳刚说完就反应过来,难以置信,“不对,你是想让他自己去找……你就这么相信那个家伙?”
    狄仁杰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端详着眼前的档案,对比着李白剑柄上那个徽记。
    两张图案,一张在长安的旧档中蒙尘,一张来自云中的旅者,却又如出一辙,没有丝毫的不同。
    如此巧合。
    那是象征着云中最强剑客的徽记……
    “我不相信他,元芳。”
    狄仁杰轻声回答,“但我相信云中的‘天上人’,那群蠢货,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
    他合上了手上机密的档案和报告,盖上了泥封和蜡印,再度,装入铁盒中,交给少年。
    “虞衡司,乙字申号归档。”
    他起身,披上了长袍,重新戴上了进贤冠,匆匆吩咐:“我进宫一趟。”
    再一次来到大理寺之外,依旧是傍晚,李白只感觉一阵恍惚,就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一样。
    才来到长安不到一天,其中还醉了六个时辰,但一切却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眼前灯红酒绿的城市也从辉煌变得冷酷起来,点点灯光嘲弄的俯瞰着眼前不自量力的外来者,仿佛无声冷笑。
    李白叹息了一声,听见了身后大门开启的声音。
    是荀青。
    狼狈的年轻人蓬头垢面的走出来,看到等待自己的李白,就愣了一下,许久,努力的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想要打招呼:“那个……你还好吗?”
    李白颔首:“我很好,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就是蹲了两个时辰而已。”
    荀青摇头,努力的想要摆出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可是迎面却一个踉跄,跌了一跤。
    李白伸手,扶住了他,却发现,他的手在抖。
    “对不起,我腿有点软。”荀青狼狈的撑起身体,却撑不起来,蹲在地上喘息着,压抑着哽咽的冲动:“我、我……”
    “先去休息吧,别想那么多。”李白拍着他的肩膀:“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我们找最高档的客栈,最软的床。”李白晃了晃手中的银子。
    荀青愣了一下,又忍不住苦笑:“路引上有了大理寺的章很麻烦的,没什么好地方能住人。这钱你怕是花不出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去我家吧……地方很小,你不要嫌破。”
    “有床就行。”李白回以微笑。
    和华丽绚烂的长安并不搭调,很难想象这样的城市会有如此阴暗逼仄的角落。在层层广厦高楼之间的缝隙里,污水横流。
    小巷中两侧的破烂建筑里有的依旧亮着黯淡微光,还有婴儿的哭声,以及狗叫,嘈杂的声音褪去之后,又恢复了死寂。
    连巡逻的打更者都不愿意来这种地方。
    很难想象,这里竟然还有一个机关工坊。
    “为什么住在这里?”李白环顾四周:“机关师不是很赚钱么?况且,外面的房子也不贵吧?”
    “我才当上机关师没多久,还欠了好多钱,况且,每个坊市的位置都是有限的,自己人都不够住,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遗民只能住在这种角落里,要么只能去怀远坊去睡大通铺……这个工坊还是我老师去世前留给我的,如果不是我走运考上机关师,说不定也要被收走了。”
    荀青翻了半天,终于找到钥匙,打开门之后,便有一股子充满霉味的尘埃扑面而来。
    李白点燃了蜡烛,便看到好几座被防尘毡布盖着的机关设备,以及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机关零件,半成品,甚至还有一条房梁般粗细的巨大机关臂……
    他好奇的观看着,还发现了一具被拆的七零八落的巨大机关人,好像是死去的巨人一样,机关人的胸膛大开,里面却没有五脏六腑,而是一具又一具的钢铁器官。
    但很多都残缺不全,明显是半成品。
    “这是什么?”
    “……老师留下的东西。”
    荀青叹息了一声,“他去世之前一直研究这个,有一次他夜游看到了传说里机关天师捉鬼的场景,就一直念念不忘的想要复制那样的机关。
    但花了那么多心血,又不肯给它装机关核。到最后都在白费功夫,临死前还念念不忘这个动不起来的半成品……结果,一辈子的心血,变成圈子里的笑料。”
    “哪里可笑了?”李白摇头,认真的问:“我一路去过的地方也不算少,这东西看上去绝对算得上有些厉害的……只说它这么高,动起来一定很强吧?”
    “那也要能动起来才行,没有机关核,机关人怎么可能活动起来?像是机关天师那样捕风捉影的怪谈,根本就就不存在……说到底,不靠机关核想要制作出那么灵动的作品,根本就不可能。”
    荀青说了一半,忍不住苦笑着摇头:“不好意思,说了一大堆你听不懂的话。”
    “没有啊,明明很厉害嘛。”
    李白不解的问:“倒是你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刻呢,荀青?像你这个年纪能够考上机关师,已经很了不起了。”
    “都是老师的余荫和道玄公的庇佑,哪里有我什么本领呢。”
    荀青摇了摇头,扯了半天,终于把楼上的梯子给扯了下来。一阵碰撞的声音,无数灰尘如雨一样洒下,弄的他灰头土脸,一阵呛咳。
    “跟我来,住的地方在楼上,我先帮你收拾一下……你可以先去洗个澡,我刚刚检查过,烧水炉还能用。”
    “喂,荀青。”
    李白忽然喊住了他。
    楼上,荀青茫然的回头,看到李白的认真的神情:“别难过,那不是你的错。”
    荀青愣了一下,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点头。
    狭窄的房间里被打扫的很干净,明显没有过客人留宿的准备,床单和被褥都有点旧,但看得出来,浆洗的很干净,而且保存的也很好,并没有发霉。
    荀青收拾的很快,难以想象一个男人操持家务竟然如此麻利。他做的烧水炉也很好用,洗澡和喝水都不麻烦。
    但李白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好不容易隐约睡了一会儿,可半夜依旧醒了,听见隐约的风声。
    当他起身,推开门,便看到狭窄的走廊上,窗户大开着。荀青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那个家伙不知道去哪儿了。
    当李白从窗户里探头,便看到了坐在房顶上的那个年轻人,他茫然的凝视着远方,好像梦游一样。
    远方城市绚丽的灯光远远落下,便照亮了他空洞的眼瞳。
    听见李白翻身上来的声音,他疑惑的回过头,便看到了少年的笑容。李白伸手入怀,变魔术一样摸出了一个酒壶,晃了两下,里面传来了水声。
    “睡不着啊?要喝酒么?我这里还有一点,便宜你了。”
    荀青愕然,下意识的想要摇头。
    可李白仰头灌了一大口之后,就将酒壶递了过来,柔和的酒香扑鼻而来,带着令痛苦溶解的迷醉。
    无法拒绝。
    可明明那么柔和的香味,可入口却那么尖锐又浓烈,刮着喉咙,像是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火,令荀青剧烈的呛咳。
    “喔,这可是云中的烧铁,这么一口下去牛都能倒,没想到你这么豪爽的嘛?”
    李白故作感叹,可脸上却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幼稚的过头。
    几岁了?
    荀青无奈的叹息,可很快,却感觉一阵恍惚。
    远方的灯光变得模糊起来,那些横隔在肺腑里的沉重块垒好像也消失不见了。仿佛这个冷酷的世界忽然将他抛弃在原地,轰然向前,那些痛苦和难过也随之远离。
    可不知为何,却又一次的,忍不住想要流泪。
    就像再次看到那个无辜死去的乞儿一样,荀青捂住脸,发自内心的,为曾经的‘得意之举’而忏悔。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偷东西,如果我……如果我……”
    “如果你不拿,也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李白摇头:“你是没办法同恶人讲道理的,也不应该将那个孩子的死归于你的责任。
    况且,他是想要救我们的……”
    “究竟为什么啊?”
    荀青捂住脸,哽咽着哀鸣,“那个孩子那么冷,却没有酒……我只是……我只是想要让那个孩子能喝点热汤……”
    “我原本是想要帮他的,我明明……”
    “我知道。”
    他听见身旁的声音。
    当荀青回过头,便看到那个月光下的少年在看着自己,告诉他:“因为我也一样。”
    他愣住了。
    “如果帮助别人有错的话,那么错的绝不是你一个,还有我。”李白轻声说,“可我从没犯过错,所以,错的一定是其他人才对。”
    “一定有人犯了错,荀青。”
    少年凝视着远方的城市,按着剑柄,就好像看着自己的敌人一样,轻声呢喃:“我们要去把他找出来。”
    那么平静的话语,却又那么坚决,犹如剑刃斩落,将那些迷茫和痛苦撕裂。
    只剩下干脆利落的结果。
    荀青仰头,饮尽了壶中的劣酒,生平第一次把酒壶高举过头顶。
    “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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