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武十三年三月二十七日,秦军对重泉发动了第九次进攻。
    在得知敌情后,驻守重泉的魏将乐弈、马禄二人登上城门楼,窥探秦军的布阵。
    马禄皆是司马安的部下,谈不上有多优秀,但也称得上是合格的将领,至少在乐弈得到司马安的授权后,马禄非常配合乐弈的所有行动。
    当然,乐弈能感受地出来,马禄会听命于他,只是因为司马安的命令,而非是因为他乐弈。
    但不管怎么样,乐弈还是颇为满意的,毕竟他最担心的就是与司马安的河西军闹出矛盾,不过事实证明,司马安这位功利心极强的将军,他所带出来的军队,在令行禁止方面颇为严格,比较乐弈当年在韩国训练出来的北燕军毫不逊色。
    唯一让乐弈有点在意的,就是马禄对秦军的敌意。
    据乐弈所知,马禄对秦军的敌意,原因在于八九年前,那时秦国在「第二次中原诸国混战」末期,出于某些原因对魏国不宣而战,在此期间,阳泉君嬴镹利用此前与聂剀、邬娄等人的交情,诈取了「栎阳」、「莲勺」两座城池,且俘虏了聂剀、邬娄二将。
    一年后,因为魏国在与诸国的战争中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秦国畏惧,遂与魏国签署暂时停战协议,为期两年。
    当魏国同意了秦国的暂时休战协议后,秦魏战争便就此结束,被俘虏的聂剀、邬娄二将,也被秦人放回了魏国,回到了司马安的麾下。
    事实上,司马安并没有过多怪罪聂剀、邬娄二将的意思——虽然司马安大将军确实很生气,生气于聂剀、邬娄二将居然如此大意,但事已至此,且秦国当时也已经退还了栎阳、莲勺两地,司马安便没有过分责怪聂剀、邬娄,仅仅只是降了二人一级将职,叫二人戴罪立功,继续镇守栎阳、莲勺两地。
    但聂剀、邬娄二人自己却无法释怀,在分别回到栎阳、莲勺两城后,没过半年就相继去世了。
    这让司马安麾下的白方鸣、庞猛、马禄、季鄢、乐逡以及此刻驻军在河套的闻续等人,皆颇感悲伤。
    毕竟彼此都是司马安麾下的部将,有着至少三、四年的交情。
    白方鸣虽然玩世不恭,但却颇为理智,觉得阳泉君嬴镹与他们各为其主,也没有什么好苛责的,但庞猛、马禄,季鄢、乐逡等人却始终无法释怀。
    在聂剀、邬娄二人死后,马禄受司马安之命驻守栎阳,一晃就是七八年,在此期间,在为其两年的魏秦停战期间结束之后,马禄便时常带兵骚扰秦国。
    但很可惜,驻守在高陵的,乃是秦国的武信侯公孙起,以马禄的能力,还也不至于使公孙起感到头疼——不过马禄也不在意,反正他就是想恶心恶心秦人而已。
    魏昭武九年的时候,秦军初次对魏国用兵,挥军攻打栎阳、莲勺两地时,马禄亦在栎阳拼死防守,但很可惜,河西军当时并没有能匹敌秦将公孙起的将领,在公孙起的策略下,魏军不幸打了几场败仗,导致栎阳、莲勺两地被秦军所攻占。
    随后,得知战况的河东守魏忌以及桓王赵宣,便相继率领麾下军进驻了河西,协助河西军防守区域,总算是堪堪挡住了秦军。
    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使得魏将马禄迫切希望反攻,夺回栎阳,甚至于一口气打到秦国的王都去。
    但遗憾的是,如今重泉的守将乐弈,这位被天策府派来辅助年迈的司马安的前韩国名将,却选择了固守。
    当然,乐弈「固守」策略是没错的,毕竟这一点得到了天策府的认可,甚至于天策府主动要求河西战场上魏军只需拖延秦军即可——毕竟当时魏国正将全部精力消化齐、楚、越三国,暂不希望西线这边扩大战争的规模。
    不过马禄没想到的是,他魏军没有采取主动进攻,对面的秦军竟然发动了攻势,甚至于,在短短二十天内进攻了他重泉整整八次——算上今日这次,那就是整整九次,几乎是两天一次进攻的频繁程度。
    虽说在前八次攻城战中,马禄麾下的魏军对秦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粗略估计至少有三四万秦军倒在重泉城外,让马禄得以宣泄心中的怨恨,但是对于秦军如此疯狂的攻势,说实话他难免也有点担忧。
    “秦人简直疯了!”
    眼瞅着城外的秦军已发动了凶猛的攻势,马禄皱着眉头说道。
    听闻此言,乐弈虽然脸上面无表情,但心底却颇为赞同马禄的话。
    与楚国那种用人命堆出胜利的将领不同,魏韩两国的将领几乎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赢得胜利,尤其是乐弈。
    与已故的韩国雁门守李睦以及如今驻守在河套的廉驳一样,乐弈亦有一套自己的用兵准则,比如说,不做无谓的牺牲、杀戮。
    在曾经的韩国,论用兵,就当属李睦、乐弈二人,原因很简单,因为李睦与乐弈善于用奇谋。
    李睦最擅长的就是「骑兵奔袭」,他麾下的骑兵可以在短短一两日内去偷袭数百里以外的敌军,且期间敌军根本摸不着李睦的动向。
    而乐弈,则最擅长用计略破城,在他的用兵方式中,「城池」反而始终并非是首攻目标,他更倾向于利用围城打援等计策,击溃敌军的有生力量,且从始至终维持对该座城池的压迫力。
    就比如乐弈前两年攻打楚国的时候,前三十日按兵不动,引诱寿陵君景云与邸阳君熊沥率军从驻守的防线支援相城,而后,设计一举击败景云与熊沥,在击破了后两者驻兵防线的同时,还顺势将相城夺下,这就是乐弈惯用的手段。
    在乐弈看来,为将者,应该用计谋来取胜,否则,跟一莽夫有何区别?
    而秦军对重泉县进攻,在他看来就缺乏‘优雅’。
    不过话说回来,面对着秦军的‘莽攻’,他重泉县摇摇欲坠,这倒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场仗已经打了近二十日,此前乐弈命人在城外布下的防御设施,已经被秦军拆光了,城外的护城渠,也因为堆满了秦军士卒的尸体而失去了阻碍秦军的功能,在加上城内的箭矢、弩矢几乎也已耗尽,这使得乐弈在今日开战的那一刻,就开始在思考撤退问题。
    什么?死守重泉?与这座城池共存亡?
    不,优秀的将领,是不会拘泥于一城一地得失的,这绝非是狡辩之词——乐弈在重泉县挡住了秦军二十日,对秦军造成了三四万的伤亡,这在眼光卓越的将领看来,本身就是一场胜利。
    说得再简单点,秦军为了打一座重泉县,就不惜牺牲三四万的士卒,那么,秦军打「频阳」需要付出多大的牺牲?之后再打「临魏」呢?
    只要每座城池都能让秦军蒙受巨大的伤亡,秦军顶多只能攻下一个河西郡,就会陷入兵尽粮绝的地步——相比之下,丢几座城算什么?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能夺回来的。
    想到这里,乐弈对马禄说道:“马禄将军,下令城内的士卒,准备后撤。……待秦军这拨攻势退却之后,我军立刻撤离,不得耽误!”
    “后、后撤?”
    此时马禄正死死盯着那些正在攻城的秦军士卒,闻言大感惊愕。
    仿佛是猜到了马禄的心思,乐弈正色说道:“马禄将军,我军的兵将已经竭尽所生阻挡了秦军二十日,再无法比这更出色了,若死守城池,便是叫我军士卒在箭矢耗尽的情况下与秦军厮杀,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此非用兵之法。……与其叫士卒们因此牺牲过多,不如退到下一座城,下一座城有坚固的防御以及充足的箭矢,在那里御敌,岂不比在这座残破之城更加容易么?”
    马禄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但旋即又犹豫地说道:“可是这座城池……”
    乐弈摇了摇头,告诫道:“马禄将军,我军在重泉县,用万余兵将的伤亡换取了秦人至少三四万的伤亡,纵使是丢掉了城池,这仍是我军的胜利。……须知城池只是死物,今日秦军势大,将其夺走,待等他日我军反攻,仍能将其夺回来。但倘若选择死守城池,使你我麾下剩余的兵力皆因此而战死,且最终秦军还是攻陷了这座城池,介时便是‘人地两失’的局面,同时也是我军的真正战败。……善战者,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
    马禄一脸好似茅塞顿开的表情,点点头说道:“末将受教了。……末将立刻就派人传令城内各军。”
    “唔,有劳了。”
    乐弈点点头,再次将注意力投向战场。
    正如他所估测的那样,虽然今日秦军的首轮进攻颇为凶猛,但因为是首轮进攻,他重泉县的魏军无惊无险地便守了下来。
    只是越往后,因为两军兵力差距的关系,他魏军一方的压力就难免越来越大,这也是乐弈决定在秦军第一波攻势结束后就立刻撤兵的原因。
    待等小半个时辰后,眼瞅着负责第一波攻势的秦军士卒死伤地只剩下十之二三,且城外远处的秦军本阵,又有一支万人规模的军队正在列队准备攻城,乐弈果断下令撤退。
    在他的命令下,西城墙一带魏军迅速带着伤员下了城墙,同时,遭受秦军佯攻的南北两侧城墙上的魏卒,亦于同时撤下城墙,一同从东城门撤离。
    为了防止秦军趁机追击,乐弈非但亲自率领一支军队留下断后,还下令一把火烧掉了城内的房屋——不得不说他此时亦颇为庆幸,庆幸像河西郡这种战乱地区,境内的城池都几乎没有什么魏人居住,只有司马安的河西军以及杂胡的诸部落,且那些杂胡早就将部落迁移到了临魏一带,这使得乐弈可以毫无顾虑地在城内放火,而不至于遭到魏国国内民众的指责。
    乐弈的主动撤离,让秦军终于攻占了重泉城。
    纵使是武信侯公孙起这等秦国的名将,在此时亦忍不住要在心底发出一声「真不容易」的感慨。
    可不是嘛,十几万秦军围攻重泉县,花了整整二十日,付出了三四万兵力的代价,才打下了这座城池,这艰难的程度,让武信侯公孙起简直误以为在攻略什么要地。
    然而事实上呢,重泉只是河西郡一座普普通通的城池而已,它最大的作用,只是因为地处莲勺、频阳、临魏三者中心,能起到一个中转的作用,仅此而已。
    但不管怎么样,好歹打下了重泉,让他秦军离河西郡的治县「临魏」更近了几分,并且,很大程度上切断了频阳、临魏两座城池的驰道,让临魏城无法通过驰道将战略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频阳,只有采取以往的老办法,用普通的马车、或者人力拉车运输。
    当然,在魏军撤离的期间,武信侯公孙起亦派出了一支骑兵追击乐弈,希望能拖住乐弈,使他秦军的大部队能追上去,对撤退的魏军造成重创,扩大这场胜利的战果。
    不过对此,武信侯公孙起倒也没有抱持太大的期待,毕竟对面那可是乐弈,带兵打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将领,想要偷袭对方,说实话几率很小。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他得到消息,他派去追击乐弈的骑兵,在重泉城东十八里处的土丘被乐弈埋伏了一阵,被魏军乱箭射死了百余名骑兵,唬地那些骑兵们不敢过分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乐弈带着断后的魏军,徐徐撤离。
    再说秦王囘,在攻下重泉县后,这位不服输的秦国君主,便立刻想着进攻下一座城池,且为此将武信侯公孙起喊到了帅所——重泉城内一间被秦军从火海中救下来的房屋。
    在帅所内,公孙起向秦王囘解释道:“重泉地处莲勺、频阳、临魏三者之中,北面是频阳,东面是临魏,频阳守将乃是司马安的副将白方鸣,此人颇有狡智,偷袭很难得手,唯有攻城;而临魏守将,即是司马安本人,司马安乃魏国猛将,不过现如今年事已高,不复当年勇武……”
    秦王囘与大庶长赵冉静静听着公孙起的讲述,良久,秦王囘问道:“依武信侯看来,我军当顺势取频阳,还是取临魏?”
    “事实上这两座城池都不易得手。”公孙起摇了摇头,俯身指着行军图上的「频阳」,旋即将手指向东侧稍稍移动了一些,说道:“频阳东侧,梁山之阳,驻扎有魏王之弟、桓王赵宣的北一军,虽然这支魏军此前并无赫赫之功,但终归有六七万带甲之卒,我军攻频阳,想来其必支援频阳,若我军攻临魏,则彼必定支援临魏。……因此无论我军攻打哪座城池,皆难以避免一场恶战。”
    稍稍一顿,他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依臣之见,我军当先取临魏……”
    “临魏?”
    大庶长赵冉皱着眉头插嘴道:“照你所言,频阳守将白方鸣颇有狡智,若我军取临魏,他岂不是会率兵断我军后……呃,断我军粮道。”
    武信侯公孙起当然明白大庶长赵冉为何突然改口,脸上露出几许笑意,不动声色帮赵冉将话题带过:“不错!我正是要他见机袭我军的粮草。”
    大庶长赵冉闻言一愣,旋即立刻领悟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打临魏只是一个幌子,目的只是为了诱使白方鸣出兵断我军的……粮道。”说罢,他点点头说道:“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倘若那白方鸣因此掉入我军陷阱,我军便能轻松拿下频阳。并且,见你摆出了进兵临魏的架势,梁山南面的赵宣,很有可能率军支援临魏城,他却万万也不会想到,我军的目的却是频阳。……好计策!”
    武信侯公孙起谦逊地拱了拱手,旋即皱着眉头说道:“只是我有些担心,担心那乐弈看穿我的意图……”
    说罢,他转头看向秦王囘,显然是让后者做出决定。
    只见秦王囘目光锐利地盯着地图,半响后点点头沉声说道:“就按照武信侯的计策。……另外,传令嬴华,命后者想办法拿下「雕阴」!”
    听闻此言,大庶长赵冉与武信侯公孙起皆是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地图,旋即便明白了秦王囘的意思。
    因为雕阴就在河套地区的南部,这座城池往南,便可直达频阳,很显然,秦王囘是打算在‘谋取频阳未果’的情况下,集公孙起与渭阳君嬴华两军的精锐,夺下频阳。
    不可否认,这个决策颇为高明,毕竟渭阳君嬴华在河套地区的战况亦不乐观,与其叫嬴华在河套地区与魏将廉驳、乐成等人纠缠不休,还不如南下协助公孙起取河西——至于魏将廉驳、乐成之后很有可能追击至河西,只需待夺下频阳后,叫渭阳君嬴华守住雕阴,便可将廉驳、乐成等人隔绝在河西郡以北,使其无法协助河西郡的魏军。
    只是这样一来,即意味着秦国放弃了河套战场,更关键的是,万一廉驳到时候不寻思收复雕阴,而是从河套顺势向西南进兵,迫近他秦国本土,这就相当致命。
    换而言之,秦王囘这招高明的战略,实则非常凶险,完全就是在赌——赌渭阳君嬴华能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雕阴」,赌魏将廉驳、乐成二人在得知雕阴失陷后,会选择进攻雕阴夺回城池,还是顺势进攻秦国本土。
    但不可否认,秦王囘这招战略,能使他秦军攻陷频阳的机会大大增加,使秦军在河西郡进一步取得优势。
    “就这么决定!”
    在大庶长赵冉与武信侯公孙起的迟疑下,秦王囘沉声说道。
    魏昭武十三年四月初,秦军在攻陷「重泉」后,立刻向东进兵,摆出一副欲进攻临魏城的架势,在临魏城西大概四十里的位置建造军营。
    两日后,驻军在梁山南侧的桓王赵宣得知秦军的动向,命宗卫将方朔领一万士卒守卫大营,而他自己,则带着周昪、张骜、李蒙等将领,率领五六万北一军支援临魏,在临魏城北侧大概二十里处建造营寨。
    而与此同时,乐弈早已率领兵马撤到临魏城,在临魏城的西南十五里处建造了营寨,当他得知秦军居然不取频阳而取临魏时,他颇感意外。
    难道秦军果真就这么莽?丝毫不顾驻守频阳的魏将白方鸣很有可能断其后路,强势要取临魏?
    还是说……
    『……声东击西,没错了。』
    想了想,乐弈立刻派人传令魏将白方鸣,免得后者见有机可趁,欲袭秦军粮道却反中秦军的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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