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致手术服的背部已被汗水湿透,呈现出一片比周围颜色更深的墨绿。
    他望着病床上苍白安静的小姑娘被转移到重症监护室,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如果三天内不出意外,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苏致翻译着乔治医生的话,“……假如后续情况恶化,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手术成功了,但并不意味着她就一定能恢复成原来那样可以恣意跑跳的女孩。手术成功到完全康复,这条路上有无数荆棘,等着那小姑娘去克服。
    沈展昭明白。自从得知她发生车祸之后,他们心里的底线一退再退,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能活着就好。
    他们夫妇就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宠大的,实在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想对苏致说点什么,比如手术前无暇顾及的寒暄,多年未见的孩子,如今长大了,又帮了他们这样的忙,怎么也该关心一下他这些年的生活。
    然而沈展昭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今天多谢你了。”
    十年未见,到底生分了,当年又是因为那样的原因匆匆搬了家。
    他至今记得曦曦跟关秋兰争执时哭得整张小脸通红的样子,也恼恨苏致怎么能这么狠心,那样宠了十年的妹妹,他怎么就能如此铁石心肠地不出来见面,任由他的母亲这样欺侮人?
    他自认还算了解苏致,觉得他表面温和,内心却是个有成算、有血性的好少年,便是那时关秋兰把他反锁在房间里了,听到那样的动静,就是砸门也要出来。
    但他没有,连后来关秋兰进去拿书时也没有趁机出来。陆敏最后要把女儿的东西拿出来,不仅仅是要拿回东西从此恩断义绝,也怀着他能出来出来见面让曦曦放心去剧组的念头。可他没有出来,那么,只能是真的不想再与他们家结交了。
    那一刻,沈展昭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苏致,好在他还算了解男人,知道男人一旦狠心起来能有多狠心,想来少年也不例外。
    了解归了解,他只是心疼自家闺女。倒是苏致今天的所作所为,又好像还是从前他以为的少年,便又觉得不懂了。
    可不管事情究竟如何,十年,确实太长了些,十年光阴穿凿开的沟壑,无论如何都难以抹平。
    苏致闻言,便也只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给手臂绑着绷带的姚倩指了个路:“去三楼处理一下伤口。”
    一路转机飞来,姚倩没怎么顾得上自己,又跟着帮忙,绷带已经渗血了。
    这一提醒,她才发现自己疼得厉害,被一个热心的护士带去处理伤口。
    人在手术室生死未卜的时候最难熬,可现在等她醒来,也同样忐忑不安。
    短短几天时间,陆敏和沈展昭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许多,苏致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还年轻,还能撑住,每天劝他们吃饭休息,只是自己却做不到好好吃饭休息,推掉了所有手术,只守着她。
    他这状态也实在没法给其他人看病,总是失魂落魄地站在窗外看安静躺着的女孩,眼里仿佛有忧郁,有深情,复杂的情绪浓稠地胶着在一起。
    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第三天结束。
    她,还是没有醒来。
    “没有恶化,是脱离生命危险了吗?可是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没有醒?”为什么还不醒,这个问题陆敏已经问了乔治好多次。
    乔治又重新给沈初雪做了一遍检查,最后很遗憾地告诉他们:“她目前确实没有生命危险,甚至状态很平稳,再观察几天就能转去普通病房。”
    “再过几天就会醒来吗?”
    “我的意思是,这样活着,也算活着。她可能有一天会醒来,但是到现在还没醒,你们应当知道,醒来的几率很渺茫了。现在病人很多,没必要占着重症监护室的床位。”
    陆敏等人听着助理给他们翻译,但翻译成中文他们好像也还是听不懂。这样活着,也算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苏致的目光锐利地扫向乔治,语气冰冷:“不要开这种玩笑。”
    “没有开玩笑。”乔治平静地说,“你们不是说能活下去就好吗?虽然醒不过来,但是她活下来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好的结果?苏,作为医生,你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的吧。”
    他说完,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带着团队离开。
    陆敏终于听懂了。
    她宁愿自己听不懂,但她还是绝望地听懂了,顾不上之前的种种龃龉,崩溃地拉着苏致:“小致,他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我们家曦曦可以醒来的,对吗?”
    苏致哑口无言。
    正因为他是医生,所以他做不到说一句安慰式的她一定会醒。
    乔治说得没错,那么严重的伤,能救活已经是从死神手里抢人,她还有呼吸和心跳,已经是幸运的少数人……
    陆敏见他不说话,慢慢松开了拉他的手,神情怔忪。
    “她可能,会变成植物人……”陆敏喃喃道,眼泪刷地落下来,“我的曦曦要这样躺一辈子吗?那她该多难受呀?”
    曦曦从小就是个活泼爱笑的孩子,三岁就去跳芭蕾,六岁去学艺术体操,当演员后性子沉稳了些,可私下还是喜欢跑跑跳跳的。
    她抱怨在剧组太累,可过年那会儿,她被拘在家里休息,哪都去不了,可把她闷坏了,说还不如在剧组,至少有活动空间。等终于能出门了,好好的电梯她偏不坐,跑楼梯下去,一蹦三跳的,当了影后也还跟小时候一样。
    一个大三室的房子尚且令她憋闷,要她在床上躺着度过人生的几十年,那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陆敏简直不敢去想,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痛。
    苏致转过身去,避开陆敏的流泪伤痛的目光,只留给他们一个落寞而又悲凉的背影。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的性子?
    不论性格,又有哪一个躺在病床上度过余生的人,能不难受呢?
    人总是贪心的,三天前还想着,只要她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现在她活下来了,却又觉得,怎么能仅仅只是活着,不能跑不能跳,甚至不能说话的活着,算活着吗?
    ……
    沈初雪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半个月,一直没发生意外情况,也没有醒来,被负责主治她的乔治医生强行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怕苏致阻拦,提前说:“重症监护室不能让她醒来,哪怕你是她的主治医师,也会让她出来的。”他想了想,又说,“而且转到普通病房,你们看望她也更方便。”
    苏致出乎意料地平静,根本没阻拦,淡淡地应了一声,眼睛红肿的陆敏也没说什么,听助理翻译完,也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们这反应倒是让乔治有些意外,他本来还准备了不少安慰苏致的话,现在这样反倒说不出那些话来。
    不过作为医生,事情顺利总比不顺好,乔治没有多想,拍了拍苏致的肩离开。直到这天下午,他才知道,苏医生,这位一进医院就展示出惊人医学水平的苏医生,居然提了辞职!
    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敌人,乔治看苏医生不顺眼那么多年,反而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现在医疗机构压力很大,每天都有人想辞职,但最不可能辞职的人就是苏致。
    他就像一台仪器,冷漠而专注地动手术,抢救病人,有时连着做几台手术。他能救下最复杂的心脏疾病患者,而这一家医院,也是最能发挥他才能的医院。
    乔治能够感受到,这位苏医生是享受治病救人、甚至享受忙碌的,这样的人,居然要辞职!
    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冲到苏致面前:“你真的辞职了?你怎么能辞职!对方出了多少价格挖你?现在美利坚哪一家医院都一样糟糕,这里有最先进的仪器以及和你一样优秀的医生团队,这家医院是你最好的选择!”
    “没错,我辞职了。”
    乔治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对方竟然不准备再说点什么,转身就走,显然是要过河拆桥,刚刚给他的“sun”动完手术,又要恢复高冷不理会他了!
    “你要去哪一家医院?你的小太阳还在这里呢,你就这么走了?”乔治拉住他,激动完,又有点暴躁地说,“……要是那家医院不算太差劲,我跟你一起跳槽。”
    “不去哪家医院,我要照顾她,总不能一直请假。”苏致说,“而且,她总要回国的,所以我也要回国了。”
    这半个月,他想了很多,改变不了的结果只能试着接受。
    假如曦曦能醒来,他们未来如何,自然要看她的想法;可如果她再也醒不来……他一定要活很久,活得比她更久,这样才能一直保护病床上脆弱的她,让她不受伤害地、有尊严地度过余生。
    也许是乔治那句要跟他跳槽十分仗义,也许是因为他的手术至少让人活了下来,苏致纵然情绪低落,眼下掩不住的颓丧,还是撑着跟他多说了两句:“你是个好医生,在脑科方面,你是我见过最杰出的医生,没有之一。我走了,你好好干,期待你能实现你的医疗构想。”
    乔治愕然,半晌说不出话。
    苏医生在他心里,由冷漠的机器变成了一朵花,还是最热烈的那种橙黄色向日葵。
    如果不是向日葵,他怎么能这样无怨无悔地绕着小太阳转。他们分明在过去的好多年都没有联系,现在人醒不过来,他不但不跑,还要追着人家走!
    简直是……太傻了。
    但向日葵一样的苏医生,却奇异地比过去几年的他,顺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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