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躬身道:“英国公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张懋微笑点头,转头看着帐缦一角鹤嘴香炉之中缓缓升腾的一缕青烟,目光迷离。
    “护国公,老夫九岁的时候,我大明朝遭遇剧变。土木堡之战,我英宗皇帝以及一干重臣勋贵尽皆折损。消息传来,大明上下尽皆惶然。大明京城一片悲恸惊恐。我英国公府也是一片哭声。因为我父先公张辅也在此役之战阵亡。我那年才九岁啊。”张懋缓缓说道。
    张延龄微微点头,心中恻然。张懋说的是英宗御驾亲征,听信太监王振的计谋而酿成的一场劫难。土木堡之变中,英宗皇帝被俘,一干随行的王公大臣,勋贵重臣尽皆陨落。对大明朝而言,那是一场灭顶之灾。其影响深远之极。
    “幸而……于少保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稳住局面。我大明财不至于有灭顶之灾。回想当初之时,犹如一场噩梦。老夫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天晚上,老夫白天嬉闹,睡得正香甜。老夫人将我叫醒,搂着我哭着说:你父亲没了,鞑子要打过来了。我们大明朝要亡了。当此之时,我虽懵懂,但也觉得心神震撼,大哭起来。之后想来,那是老夫骨子里的,对国破家亡的恐惧。那是从小便从我父口中得到的教诲。深深刻在骨子里。”
    张懋话说的长了,不免有些气喘吁吁。
    张仑忙道:“老爷子,缓口气,慢慢说。莫着急。”
    张懋摆手喝道:“混小子,你祖父还有多少时间?死了可以永远歇息。”
    张仑忙点头称是。
    张懋继续道:“我本非嫡长子,英国公爵位是要哥哥袭承的。但我兄长张忠身有残疾,无法袭位。所以,我九岁那年,便袭英国公爵了。我才九岁啊,能懂什么?当年也做了不少荒唐事。但是有一点,老夫永远不会愉悦,那便是,我英国公府世袭皇恩,依附大明,必做大明忠臣。效忠于大明皇上。这不仅是英国公府的认识,也是所有国公侯爵勋贵之家的共识。我们祖上征战四方,为朝廷开疆拓土。与其说这天下是朱家的,但其实也是我们勋贵之家祖上抛洒热血挣来的。我们和皇上是一体的,一个锅里吃饭的。这一点,心里要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想砸这口锅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无论鞑子还是那些想谋逆之人。明白么?你们明白么?”
    张懋连问了两句明白么?张延龄沉声道:“晚辈明白。”
    张仑也忙道:“孙儿明白。”
    张延龄心里明白,勋贵集团和皇上之间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这当中不仅是臣子的忠诚,更是有情感和利益的成分在内。就好比一个大公司,勋贵集团是股东,是创始人,所以这种关系是极为紧密牢固的。
    “护国公,老夫并非倚老卖老跟你说这些话,老夫只是想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当然,也是老夫想要告诫你们二位的话。护国公智勇无双,乃是我大明后辈之中的翘楚,我大明出了你这样的人物,实乃朝廷之幸。但老夫也想告诉你,无论何时,不可忘了本分。为大明,便是为自己,便是为苍生。便是积功德,垂青名。反之,则身败名裂,为万世所唾骂。”
    张仑听了这话,忙道:“老爷子,你说这些作甚?岂非失礼?护国公可是忠心耿耿为朝廷的。”
    张延龄笑道:“张仑兄,老爷子这是告诫我们呢。也不是说我们真的会如何。也不是说我们做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
    张懋微笑道:“张仑,瞧瞧人家护国公,这才叫通透。老夫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话,你以为老夫是轻易对人说的么?若不视护国公为子侄,若不视他为自己人,这些话老夫怎肯当面说出来。”
    张仑躬身道:“祖父教训的是。”
    张懋叹了口气看着张延龄道:“护国公,老夫命不久矣。老夫毕生维护的便是两件事,一件是大明江山社稷,一件便是我英国公府的荣誉和地位。头一件是公,后一件你可以认为是私心。可惜,和我们的祖辈相比,我大明勋贵之家一代不如一代。别人家我不说,我英国公府便是如此。我不如我父,忠勇坚毅,行事妥当。我那福薄早死的儿子倒也罢了,成天写诗作画,吟风弄月。到了张仑这一辈,才有些像话。张仑虽然才能不足,但行事还算沉稳平和,性子也坚毅。只可惜,能力上还需历练。”
    张仑红着脸道:“老爷子,是孙儿荒废了时日,叫您失望了。”
    张懋看着张仑道:“也是老夫宠溺了,怕你吃苦。但这确实是害了你。老夫最担心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便是老夫死后,你如何撑起外边和家里的这两副重担。团营总督职位何等重要,我怕你担不起,声望也不足,最后闹出笑话来。”
    张仑低声道:“老爷子也太看不起人了。”
    张懋喝道:“不许多嘴。你不服气么?你瞧瞧朝中,杨廷和,杨一清,还有你身边的护国公。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便是你身边人,朱麟徐延德他们,也都是立过大功的。家里倒也罢了。你说,你若继任团营总督,如何服重?别人会说你无寸功,靠着祖荫得官而已。到时候背后阳奉阴违,你这个总督怕是自己便干不下去。”
    张仑面红耳赤,沉吟不语。
    张懋叹了口气,沉声道:“张仑,爷爷不是贬低你,而是为你想。能力和声望不足者得位,是要生出祸事的。所以,我今日将护国公请来,便是想跟他商量一件事。这团营总督的职位……”
    张延龄突然笑着打断道:“老爷子,恕我打断一下。我不同意你对张仑兄的看法。在我看来,张仑兄是最适合的人选。团营总督之职,要的便是谈定平稳,行事中平之人担当。张仑兄平素待人亲和,善于团结所有人,这才是当总督最重要的品质。”
    张懋微笑看着张延龄道:“哦?你是这么看的?”
    张延龄点头道:“当然。你比如说我吧,我的性子便不成。我跳脱暴躁,不能安于事务,而且言直口快,处处树敌。我这样的要是当了总督,岂非要被所有人嫉恨,对团营也不利。其他人更别提了,不是我乱说话,他们还不如我。我大舅哥徐延德志大才疏,天天被我老丈人骂。朱麟小公爷莽撞冲动,更不适合。咱们勋贵之中,除了张仑,我还真想不出其他人适合的。这是心里话。”
    张懋静默半晌,呵呵笑了起来,笑的气喘吁吁的咳嗽起来。张仑忙上前替他抹后背,张懋喘息几口,安定了下来。
    “护国公,将来大明靠你啦,老夫说的也是心里话。张仑么?看来你看事情比老夫要全面。但张仑如果当了总督,你们兄弟几个要好好的帮他。若是他有不当之处,尽管说他。可别客气。这是老夫的许诺,也是他的福气。”张懋沉声道。
    张延龄拱手道:“老爷子放心,我早说过,我勋贵之家要团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仑兄当总督,我必全力相助。张仑兄今后指派的事情,我必全力而为。谁敢动咱们勋贵之家,找咱们的麻烦,我张延龄第一个不答应。”
    张懋笑着点头,看着张仑道:“张仑,听到了么?护国公表态了,你记住,今后遇事要斟酌权衡,多向护国公请教。有事你们多商量,万不可伤了和气。明白么?”
    张仑躬身道:“您放心吧,孙儿会的。”
    张懋又看着张延龄道:“护国公,张仑便托付给你啦。”
    张延龄忙道:“不敢当,我必全力辅助。”
    张懋缓缓点头,吁了口气,神情变得释然,脸上的肌肉也瞬间松垮了下来。
    “那……我就放心了。哎,人这一辈子过的真是快啊,当年我九岁,袭爵之后,陪同宪宗皇帝西苑狩猎,我用弓箭射靶子,三射三中。皇上大赞。赏赐我金绶带。成化十年,我掌中军都督府,当年又执掌五军营事务。之后我又掌团营总督之职。皇恩浩荡啊,皇恩浩荡。一眨眼,七十年过去了。一切如在梦中一般。”张懋低声自语道。
    张仑道:“爷爷,若无他事,便请护国公回去了。半夜三更的,把他从床上拉下来的。”
    张懋恍若未闻。口中兀自道:“弘治四年,嘉峪关长城一战,我率军和小王子对敌,打的昏天黑地,遍地死尸。我回家洗澡三个月身上都有血腥味。真是惨烈啊。当年……扬州瘦西湖畔的红袖招里的姑娘是真的好啊,身段柔软,胸脯大大的,摸着像是揉着面团,真是舒服啊……”
    张延龄愕然,和张仑面面相觑。张仑打了个手势,张延龄向张懋拱了拱手,悄悄出来。张懋兀自喃喃而语,沉静在回忆之中。
    外间,张仑皱眉叹息道:“老爷子看来是真不行了。哎。已经迷糊了。适才他说的那些话,得罪之处,我给你道歉。”
    张延龄摆手道:“道歉?老爷子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张仑兄,好好陪陪老爷子吧。恐怕就在今晚了。”
    张仑点头,长鞠一礼。张延龄还了礼,告辞离开。
    路上,张延龄骑着马缓缓而行,心里想着张懋说的那些话。他知道,今晚张懋请自己去的目的,便是担心他死后,他的孙儿张仑无法坐稳团营总督的位置,所以要自己一句话。
    自己当然不会去抢什么团营总督的位置。说实话,自己还看不上那个职位。张懋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凌晨丑时初刻,英国府中哭声震天。英国公张懋病逝于家中,享年七十。大明一代英豪,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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