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歇着吧。”窦寻避嫌似的退开几步,意味深长地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转身走了。
    徐西临想也没想就扶着墙追了出去。
    窦寻站在楼道里等电梯,慢吞吞地系着大衣的扣子,回头看见徐西临站在门口,就说:“我明天准备先到项目那边报个道,估计得忙一阵子,你趁这两天有空,去医院看看吧。”
    八面玲珑如徐西临,当然听得出窦寻的言外之意是让他自己凉快几天,少去骚扰的意思。
    徐西临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有。”
    “没有”是说他没有只是在玩“旧情难忘”的暧昧,徐西临隐晦地接上了两个人被打断的对话。
    “我知道,我刚才话说过了。”窦寻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徐西临有点震惊,不知道这仨字是怎么混进窦寻的字典的。
    结果窦寻刚道完歉,下一刻又刺了他一句:“以咱国家现在的国情,你就算想当国家主席,也得先活到六十上下再说。”
    徐西临:“……”
    他一脸无奈地靠在门边看着窦寻。
    窦寻记得这个表情,以前每次他犯浑或是发无名火,徐西临都是用这种表情看着他,徐西临并不是没脾气,小时候也给宠得跟少爷一样,只是愿意容忍他而已。很多时候,只有在这种目光注视下,窦寻才能感觉到徐西临也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小时候虽然不是东西,但是对徐外婆、杜阿姨、徐进他们这些对他好过的人都不随意撒泼炸毛,只对徐西临格外苛刻,捞到个借口就要冲他发作一番。
    其实也只是贪得无厌索取的一种吧?
    窦寻心里充满了恍惚的怀念和眷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几乎想转回去把靠在门口的人打包带走。
    结果这时候宋连元又追出来,还拎出一盒茶叶,非得塞给窦寻:“同学拿着这个……这是你嫂子一朋友自己包茶山种的,一年就筛出了十几斤,拿回去尝尝,要是喝着好,明年再让她给你要。”
    眉目间的暗潮汹涌被黑脸大哥一盒茶叶打断,窦寻怕宋连元看出什么。
    刚才发作了一通,现在总不好再给徐西临添麻烦,他只好接过茶叶,哭笑不得地把心留下,指挥着身体坐电梯下楼了。
    徐西临一回头看见宋连元怀疑又审视的目光,顿时觉得胃更疼了。
    宋连元心不在焉地说:“我带了点心过来,你去摆几个盘子,给老太太上供。”
    一般北方老一辈人才这么干,忌日或者清明节的时候摆个供桌,上面放几盘水果点心鸡鸭等,给过世的亲人“上供”,不过徐西临他们这一代,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做了。
    “我姥姥活着时候就不吃猪油和面的点心。”徐西临百无聊赖地晃悠到厨房,翻了翻宋连元带的东西——没一样想吃的,“看着阴森森的,再说我扫过墓了。”
    宋连元没有强求,双臂抱在胸前,目光在他破皮的嘴唇上停了一下:“刚才来那人到底是谁?”
    徐西临一手按着左下腹,微微有些佝偻,侧身回过头来,目光与宋连元轻轻一碰。
    “同学。”徐西临说。
    宋连元神色一动,结果徐西临又补了一句:“也是你想的那个。”
    宋连元:“……”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徐西临突然痛快了不少,好像身上一个重担卸下来了一样,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问宋连元:“打吗?”
    宋连元不再是一身匪气的小青年了,徐西临也是奔三张的人,总不能再动手,宋大哥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我说你怎么这么着急往回赶,你嫂子跟我说我还不信……不是早就断了吗?怎么还有联系?”
    “碰上了,想重新追,人现在不理我。”徐西临漠然从他身边走过,“你还打不打,不打我要去横一会,别吵我。”
    宋连元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飘过去,一时反应过来暴跳如雷:“徐西临!你丫……我真欠掰开你那脑子看看怎么想的。成家成家,生儿育女、取长补短,一个家要他妈俩男的干嘛使?功能不重复吗?地方都显得挤得慌!”
    宋连元的愤怒声嘶力竭,然而徐西临可能是大喜大悲过了,这会感情有点麻木,愣是从里面听出点搞笑来,自己往沙发上一蜷,笑了。
    宋连元抄起旁边的纸文件在他脑袋上抽了一下:“笑个屁!”
    宋黑脸愁肠百结地往旁边一坐,生了一会闷气:“你们这都是什么毛病?能不能治?”
    徐西临听了这句就明白了,宋连元脑子里还有旧式的供桌,想来是装不下“同性恋”三个字的。
    他茫然地发了一会呆,忽然转头对宋连元说:“绝症,治不好……你还拿我当兄弟吗?”
    多年前,宋连元一句“你还拿我当哥吗”,抽了他一巴掌,抽得他跟窦寻一拍两散,多年后,他把这个问题抛回去,从他画地为牢的规则中探出一个试探的头。
    宋连元噎了一下。
    徐西临移开目光,低声说:“接受不了也没事,你要是接受不了,我以后就不再你面前碍眼了。”
    “滚!”宋连元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片刻,宋连元深吸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徐西临却先一步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就算我可以不在你面前碍眼,总会碍着别人的眼,觉得我变态乱搞四处睡——说真的一直有人这么想,我也挺纳闷的,白担了这么长时间的冤枉,坐实了也没什么。还有……没证,没孩子,两个人的感情一出问题,就很容易一拍两散,将来没人给养老送终,万一住院连个有资格给我签字的人都没有,没有共同财产,想在房产证上添个名都一大堆麻烦。”
    宋连元想说的话都被他抢走了,郁闷地闭了嘴。
    “这些事我十年前就想过。”徐西临说,“没想明白,所以跟他断了……不是被你打的。”
    宋连元没好气地问:“现在你就想明白了?”
    徐西临苦笑了一下:“现在我没办法。你可以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喝酒,但是你不能不让我喜欢一个人,除非打死我。”
    宋连元目露凶光。
    徐西临诚恳地说:“打死我,时态就变了,那只能算是生前喜欢过他了。”
    他这辈子最不应该的,就是当年脆弱之下一时冲动,轻易答应了窦寻,像个没长成的小马,鲁莽地想趟水过河,趟了一半,发现前方举步维艰,恶水没过了头顶,被风浪吓破了胆子,只好仓皇逃走。
    而时过境迁,他发现河流彼岸始终是自己魂牵梦萦之处,有生之年,如果终于不能抵达,那这一边的草木繁芜、人事音书,全是寂寥如许,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他无论如何想再走一次。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哪怕淹死在水中央。
    宋连元认为他是鬼迷心窍,说不通,气得拂袖而去了。
    新年假期短得仿佛只有一个鼻息,转眼就过去了。
    过了年,窦寻那边的“事情多”自然不是托词,徐西临这边也手忙脚乱了起来。
    大老板宋连元那日与他不欢而散之后,打定了主意要把他们徐总的“毛病”纠正过来。
    宋黑脸不知怎么说服了高岚,两口子一时留下没走,整天在这边子公司里巡视,宋连元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徐西临,恨不能一天给他找一火车事,省得他闲了就出去泡男人。
    新年工作目标汇报材料被宋连元连标点符号都找了一次茬,生怕他节假日没事干,宋老板托人把徐西临塞进了当年窦俊梁他们那伙人流行的emba班……当然不是窦寻他们学校的——活像个防止学生早恋的家长。
    徐西临足足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机会见窦寻,每天跟中学生异地恋似的给窦寻发微信。
    窦寻发现他从来不在朋友圈里发自己的事,基本是个自动点赞机。
    今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这种别人秀在朋友圈里的内容,徐西临都发给了窦寻,晨昏定省似的,风雨无阻,哪天窦寻要是说声“不错”,下午就能收到同款——有时候是没拆塑料封的书,有时候是保温盒包好的饭,现代物流解救了被“家长”控制得分身乏术的“早恋少年”。
    窦寻的工作重心在项目上,但也不能白在学校里待着,正好有个老教授过年把腿摔了,窦寻就接了他的大纲和教学任务从选修课教起,负担不重,每周两课时——他负责大教室的公开课,主要针对非本专业学生。
    听说这件事,徐西临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当年窦寻亲手画的那个学科脉络本,柔软脆弱的印刷纸封皮被后来加上了塑料封皮保存,纸张一尘不染,甚至没有泛黄,上面的字迹依稀仿佛昨天写的,带着他少年时代的戾气逼人。
    ……然后徐西临给他的学生点了一排蜡。
    但其实窦寻的课堂一点也不森严。
    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各地教材和政策天差地别,有些地方高考囊括了他的教学大纲,还有些地方连理科综合都没有,理化生就选一门考,大多数物理化学生高中生物都没怎么学过,窦老师讲基因工程基础,有的人无聊地在桌上睡觉,有的人跟他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所云。
    好在,老师年轻长得帅,有颜性恋们给他保驾护航,学生普遍比较给面子。窦寻也从不刁难,精准地把自己的课定位在无聊混学分的选修上,第一天上课就通情达理地把全年作业和考试评分标准列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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