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伊阙之时,东天已经微熹。
    文鸯替长沙王安排的下处,十分精洁,服用奴婢,亦颇周至,但设备森严,长沙王连门槛都不能轻易跨出一步,形同软禁。
    直到巳初时分(上午九点),长沙王才见到了何天。
    一进门,何天便说,“大王受惊了!我来替大王道恼!”
    长沙王长揖到地,深感救命之德。落座之后,再次致谢。之后,即默然不语。
    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实在不晓得,何天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大王或怪我——彼时,东海必不知已失大王,大王若连夜赶回洛阳,振臂一呼,诸军云集景从,指麾所向,殿中人数量有限,如何抵挡得住?一夜之间,整个局面,便能翻转过来!”
    略一顿,“失此良机,事情就不好说喽!”
    如见肺腑。
    “岂敢!岂敢!”
    何天叹口气,“天以为,东海王及殿中诸将或终究不是大王之抗手,但城内大乱,自相攻杀,城外岂能坐视?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只怕,大王攻破宫门的同时,城门,也被张方攻破了!如是,大王固然不能免难,洛阳一城子民,亦罹浩劫!”
    “大王,于心何忍呢?”
    “所以,天不能不暂请大王移玉敝处歇马。”
    长沙王默然片刻,“公指教的是。”
    何天叹口气,“往后,何所进止,大王有什么打算吗?”
    长沙王微愕:这个……叫我如何做答?目下,我明显已被你软禁了,还说什么“进止”?由得我自己“打算”吗?
    “这个……”嗫嚅了几下,还是不晓得说什么好?
    何天缓缓说道,“若大王尚未决断,天同大王,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
    “是。”顿一顿,“救大王出虎口,算是第一笔定金。”
    “……定金?”
    “张方盛气待大王,鼎镬、刀俎,乃至烤架,皆已备——其必欲以大王为羌煮、貊炙!这一层,大王还不晓得吧?”
    长沙王浑身一颤,眼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他透口气,欠身,低声,“公之恩德,乂……永不敢忘。”
    嗯,自称“乂”了。
    何天点点头,“这是第一笔定金,算是已经支给了;还有第二笔定金——张方之头颅。”
    长沙王目光一跳。
    何天慢吞吞的,“这第二笔定金,也算已经支给了。”
    长沙王没立即反应过来“也算已经支给了”啥意思,怔了一怔,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公是说,张方已经——”
    “是,目下,张方之首级,正于河间诸营传示呢。”
    这!……怎可能?
    长沙王如在梦中。
    可是,何天没有骗他的必要——这种事情,也骗不了人啊!
    长沙王回过神,起身,长揖,“公但有所命,乂无不凛从!”
    何天含笑,“大王请坐,你还不晓得,咱们的交易,究竟是什么呢?”
    长沙王坐下。
    “说过了定金,再说说尾款。”
    “尾款有三笔,第一笔——”
    说到这里,何天笑一笑,“我先请教大王——大王生平最痛恨之人,是哪一位呢?”
    长沙王脸上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但没有马上答何天的话。
    何天自问自答,“我想,排座次的话,首座,轮不到张方来坐——这个首座,该东海来坐罢?”
    长沙王默然,过了片刻,缓缓颔首。
    “好,既如此,第一笔尾款——吾许大王手刃东海!”
    长沙王眼中,精光大盛。
    “次座,大约还是轮不到张方——”
    顿一顿,“我大胆揣测,这个位子,该成都来坐。”
    长沙王脸上肌肉,再次抽动了一下。
    “大王友于成都,成都却不悌于大王。大王身犯矢石,为成都前驱,平日相处,亦小心恭顺,不失上下之礼。然成都却视手足如弊履,忘恩负义,因爱为仇,终于加兵于大王!莫说大王了,就是我一个旁人,亦不能不为大王抱不平呀!”
    长沙王木着脸,半响,微微颔首。
    “好,既如此,第二笔尾款——吾为大王废成都!”
    长沙王眼中,精光再盛。
    “第三笔尾款嘛,在大王眼中,或许不大值钱,不过,还是要支给的——事定之后,大王或为太宰、或为宰衡,总之,宗室第一人也!”
    略一顿,“安富尊荣,血食不替!”
    果然,这一回,长沙王眼中未现“精光大盛”的景象;而“安富尊荣”,似乎也别有意味?
    “只是,”何天凝视长沙王,“大王不能再预大政,也不能再领兵了。”
    长沙王垂下眼帘,半响,欠一欠身,“孤文不成、武不就,无德、无能,何敢预大政?亦无颜再领兵了!”
    何天冷冷的,“大王没明白我的意思——”
    顿一顿,“我不是单单针对大王;事实上,事定之后,所有宗室,都不能再预大政、都不能再领兵了!”
    长沙王虽视线下垂,但亦看得出,目光霍的一跳。
    何天声音冷峭,“外姓专权,杨也好,贾也好,你来我往,斗来斗去,皆局限于朝堂之上,孰胜孰败,国家元气不伤;但宗室预政、领兵,就大不同了!”
    “都姓司马,手里又都有兵,谁服谁的气?不拼个你死我活、山穷水尽,不能罢休!”
    “自赵王篡代始,以伊、洛为中心,河北、河南,关东、关西,都打的稀烂了!”
    “河北、河南”,指“黄河以北、黄河以南”。
    “再这样打下去,不过一、二年,诸司马便自相残杀殆尽——大王自己也说了,‘大晋衰微,枝党欲尽’!”
    这个话,出于长沙王被收当晚的上书。
    何天提高了声音,“如是,大晋社稷固然不保,而国家衰微,戎狄必乘隙而起,则华夏沦丧,神州陆沉矣!”
    顿一顿,声音更高了,“千载之下,罪人谁何?!”
    长沙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宗室不预政、不领兵,才能真正‘安富尊荣,血食不替’!——对国家好,对社稷好,对诸司马,最好!”
    顿一顿,何天微微冷笑,“退一万步,即便再出一个魏武、晋宣,也比诸司马自己吃掉自己好——好的多!”
    长沙王心说,莫不成,你要做这个魏武、晋宣?
    干笑两声,开口,“公大才,匡正辅弼,国家所赖!只是,公之忠心,孤晓得,天下人不晓得呀!孤是怕,公独掌大政,即便乂一力赞襄,然人微言轻,其余宗室、天下士族,还是不服气呀!”
    何天大笑,“大王以为天要做魏武、晋宣?错了!”
    “呃……”
    “不过,明人不说暗话——吾确有‘匡正辅弼’之志!而大王说的‘服气’不‘服气’——也确实是个事儿!”
    顿一顿,“所以,才要同大王做个交易嘛。”
    “呃……孤愚钝,还请公明示。”
    “文次骞、江应元两位,也是亲历‘癸未夜变’的——有些话,请他二位说给大王听罢!”
    长沙王一愕:话头咋一下子跳到“癸未夜变”去了?
    何云鹤,你到底要和我做个什么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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