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隶盯着她的脸,不免心惊:“你早有预料?”
    “前朝的例子摆在那呢,皇上又是个多疑自私的人,猜一猜很难吗?”嬴黎一阵环顾:“一年零两个月,这天下还是由我说了算,气不气?”
    夏隶气的腮帮子微微一抖:“我明白了,你没告诉二殿下皇上忌惮成年皇子的事,所以他会相信你,等你掌握了军政大权,一旦你将他推上位,皇上与他必定决裂,届时他能依靠的只有嬴氏。
    但如果在此之前我向皇上提了,皇上提前对他忌惮,他就越发需要你掌握军政大权,否则他只有死路一条,你是算准了我会提立太子的事,也算准了皇上不会答应。”
    “可惜呀。”嬴黎抢过他手里的圣旨:“你反应慢了。”
    她折身进门,将夏隶抛在原地。
    夏隶懊恼不已,他竟然低估了嬴黎。
    原以为她差点出事,必定如惊弓之鸟,心里只有恼怒与恐惧。
    却不想,她竟然还想着其他。
    次日嬴黎没去上朝,她约上赵氏一块去了小野猪精家里,这里正在大办丧仪,却没有几个大臣赏面来祭奠,见嬴黎来了,嚎哭的人全部安静下来,就连吹唢呐的人都没声了。
    她可不是来祭奠的,只瞧了一眼停在正堂的棺材就问道:“大皇子妃呢?”
    小野猪精府上的人如今都怕她,急忙就往前带路,嬴黎跟上去。
    杨若瑶的院子里满是素白,却无半个人影,冷冷清清,萧索的紧,嬴黎与赵氏狐疑的进去,打眼一看,都被惊到了。
    杨若瑶鼻青脸肿,脑袋上包着的纱布隐隐渗血,天寒时节穿着单薄的衣裳,蔫蔫的躺在临窗小榻上,身边只守着一个垂泪丫鬟,主仆俩酷酷滴滴,见了她们,丫鬟无端紧张,急忙起身将杨若瑶护在身后。
    “灵粹。”杨若瑶朝丫鬟摇摇头,让她不用这般紧张。
    “侯爷?”她挣扎着下来,却直接摔在了地上,赵氏惊呼一声急忙去扶她,这才发现她胳膊上没一块好皮。
    赵氏心里一紧:“哎呀,怎么这么多伤?”
    “无事。”杨若瑶被扶上小榻。
    灵粹哭道:“那日我家夫人谎称有孕被殿下一顿好打,大殿下身故,皇后娘娘骂我家夫人克夫,又命人动了手,还不许请太医,府上的人都是势利眼,本就欺我家夫人没有依靠,如今就更不把这里当回事了。”
    小丫鬟也是塞了满肚子委屈的人,也不管嬴黎和赵氏熟不熟,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
    “说这些做什么?”杨若瑶已经心死如灰了:“我本就轻贱,遇人不淑活该如此,只等丧仪结束,我便剃了头做姑子去。”
    嬴黎抱拳见礼:“那日,多谢杨姑娘舍身相救。”
    “侯爷不必如此。”杨若瑶浅浅含笑:“我便是遭了魔爪的可怜人,大不了就是丢了这条命,正好摆脱了这肮脏的身子,何苦再让人与我一般?”
    听她这么说,赵氏忍不住一阵心疼:“别说那些剃头去做姑子的话,大殿下虽然死了,可你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这府上也有不少庶出的孩子,你将孩子们悉数养在自己膝下,善待他们与妾室,还怕往后无福吗?”
    “多谢夫人好意。”杨若瑶已经死心了:“只是经此一遭,我已无心苟活了。”
    赵氏忍不住叹气,丫鬟还在一旁哭泣,看着他们,嬴黎说道:“你母亲遇人不淑早早丧命,你若没了,往后谁替她敬香扫墓?你母亲生你养你一场不容易,如今害你之人已经没了,往后,这偌大的府宅,你可是当之无愧的主人,不管将来谁登基,都会善待你这位大嫂,你多活几十年,你母亲九泉之下,也能多几十年的香火侍奉。”
    一提早亡的母亲,杨若瑶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才十六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没必要为了一个人渣就放弃自己。”嬴黎的语气软了几分:“你被磋磨不是自己命不好,是轻视的你的人欺你无依无靠罢了,既然没有依靠,那你就该自己立起来,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把自己的往后经营的顺风顺水才是。”
    杨若瑶滴滴答答的落了泪,拿着手帕掩鼻,呜呜咽咽的哭着点头。
    他们家还在办丧事,嬴黎与赵氏也不多留,刚出屋,小丫鬟灵粹就追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嬴黎重重的磕了几个头,赵氏忙让人扶她起来,她却不动。
    “奴婢多谢侯爷。”灵粹哭的满脸是泪:“奴婢也是清白人家的人女儿,本是有喜欢的人了,夫人也答应过几个月就将奴婢许配出去的,可怜我家夫人被大殿下强占,奴婢也遭了祸,这辈子是无望了,若非侯爷杀了大殿下,我家夫人和奴婢必然是要将性命都交代下去了,奴婢多谢侯爷。”
    她哭着磕头,感激之情也只有这样做才能表达了。
    赵氏听得眼圈发红,忙亲自将她扶起来,看着丫鬟尚且稚嫩的脸,心疼的不行。
    “坏人已经没了,往后好好活着,大周是允许改嫁的。”嬴黎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才转身离开。
    过前院的时候,听见那些哭哭啼啼的声音,她们特意去仔细看了看,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其他大多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干巴巴的抹眼泪,不见悲愁,反倒一脸解脱。
    “这个畜生。”赵氏忍不住骂道:“这是毁了多少女孩儿啊。”
    嬴黎冷笑了几声:“和他爹有什么区别?”
    她一看都不想多看,大步出门,没坐马车,与赵氏一块慢悠悠的走回去。
    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嬴黎说道:“天下大乱时,谁敢强占女子定然会被人怒骂淫徒举兵讨伐,可是天下安定后,哪位英雄好汉不是三妻四妾,偏这个时候,没人骂了,反倒觉得理所当然,女子本身的意愿在他们看来无足轻重,对他们来说,美色是位高权重之时必然要有的配置,只要自己有面子就好,女子愿不愿意,与他们何干?”
    “唉~”赵氏忍不住叹气:“说到底还是要娘家有底气才是。”
    嬴黎挑眉:“世家贵女也有不少人上赶着去给朝廷新贵做填房继室呢,说不定家中姐妹还为此费尽心思争个头破血流,所以说娘家底气是一回事儿,女子心里有没有底气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女子婚嫁就是第二次投胎,嫁得好,扬眉吐气,子孙富贵,嫁的不好,江河日下,后嗣辛劳,而且还有什么门当户对之类的事儿,这本就是个很矛盾的事。”
    赵氏又叹了一句,心里沉沉的。
    “最怕正义之士是非不分,做怕英雄好汉强人所难,因为他们不管做什么恶事都理直气壮,没人会关心对错,大多数人只会瞎眼盲心的捧臭脚。”嬴黎拢着袖口突然感叹了一句:“走吧。”
    接旨后,她又在家里待了三天才去上朝。
    一早起来,长发竖起,额前系一根墨色抹额,再来一顶玉冠,内穿紫金蟒袍,腰系玉带,肩披墨色狐裘,对着铜镜瞧了两遍,她戴上帽子保暖意气风发的出门了。
    燕王已经三天没上朝了,下旨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了御书房,不吃不喝,姜鹤等人在御书房外痛哭流涕了两天,后面又挪到了宫门口痛哭流涕。
    嬴黎的马车到宫门口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跪着哭呢,武将们三三两两的站在一块冷眼看着他们,并不做理会。
    嬴黎与燕王的争斗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君臣权利之争,也是涉及他们每个人的党派之争,成王败寇,如果嬴黎败了,现如今燕王连让他们跪在这里哭的机会都不会有,他们自然不会心生同情。
    “哎呀呀~好大一出戏呀。”嬴黎笑盈盈的从马车上下来,抱着她心爱的汤婆子,心情美滋滋:“这都哭了三天了,累不累啊?”
    她走到姜鹤面前,弯下腰笑眯眯的问:“有没有人跳出来为你主子鸣不平啊?”
    姜鹤气的要死,脸色铁青:“侯爷如今大权在握,何苦嘲讽我等?”
    “自然要嘲讽,过了这村,万一就没店了呢?”嬴黎慢悠悠的溜达:“而且,你们跪在这儿,不就是想给我找事吗?”
    他们都不说话,一个个板着脸。
    又一辆马车来了,是夏隶,他没跟着姜鹤他们一块跪,该回家睡觉就睡觉,该吃饭吃饭,精神头还不错。
    瞟了他一眼,嬴黎继续说道:“知道为什么没人附和你们的忠义吗?因为去年九月我围城的时候皇上毫无顾忌的杀了手下人寒了臣下的心,因为我揭发衙门的人无视百姓饥寒大吃大喝力主杀了他们的时候皇上包庇之意明显寒了百姓的心。
    因为我慷慨大义不拉着权贵一起捐地的时候皇上却与我背道而驰抄家抢地寒了权贵的心,因为我力主屯田裁军解决将士们吃饭的时候皇上反手一个不发军粮寒了将士的心。
    我一心为民,战功赫赫,却险些被皇子用龌龊手段所害,当真是让人寒心,也让大家都知道,纵使我功勋卓著,皇室对我也没有丝毫敬重,这样的皇上,谁会替他说话?”
    姜鹤气的不行:“你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做戏?”嬴黎微微侧身让他看看宫门:“最少我愿意做,而不像有些人,只会嘴上说。”
    夏隶走了过来,垂眼一扫:“各位大人,国事繁重,该上朝了。”
    “丞相。”姜鹤不愿意:“皇上不上朝,做臣子的上朝了,由谁主理?难不成任由我们商议?”
    嬴黎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想多了,由我做主,上朝。”
    宫门一开,她大步进去,其余人规整的跟上。
    姜鹤等人气的半死,怒声喝问:“丞相。”
    “不上朝,国家大事真的被她所把控了。”夏隶也走了进去。
    姜鹤等人四顾一看,一个个赶紧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进宫。
    嬴黎如今的身份截然不同,自然不可能再与臣子同坐,位置被设在了龙椅旁边。
    众目睽睽之下,她从容登上高台,先瞧了一眼龙椅,才大大方方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所有人大礼叩拜:“拜见侯爷。”
    三百年后。
    “事情就按丞相说的办。”燕靖予放下折子,看着百官:“退朝吧。”
    众臣起身见礼,他也就走了。
    出了大殿,外面白雪皑皑,如今已经是年底,新年将近。
    小国师等在外面,穿的毛茸茸的,冻得鼻尖微微发红,口鼻呼出来的都是白雾。
    “有事?”燕靖予替他将帽子拉低了些:“说吧。”
    小国师拱了拱手:“今天早上,司南停了很久才开始动,我翻了师傅的手札对比,说是那副八字的主人有变。”
    “你确定?”燕靖予赶紧牵上他去星辰馆,嫌他腿短走得慢,干脆抱起来自己带着他回去。
    回到星辰馆,燕靖予还在解大裘,小国师就跑着去把夏徽玄留下的手札抱在怀里,乖乖站在司南面前等着。
    “今天早上停的时候,它的小把把指着这儿。”小国师指着地方。
    燕靖予认真看了看,拿过手札蹲下来翻阅,小国师麻溜的找到那一页,指给他看:“这里。”
    “主宫有变,测算推演。”书札上就八个字,其余的根本没写。
    燕靖予看看小国师,他连字儿都没认全,更别说测算推演了。
    “我可以学。”小国师知道他在想什么,赶忙保证:“我会好好学的。”
    燕靖予轻轻叹了口气:“嗯,好好学。”
    他起身看了一眼,揉揉小国师的脑袋走去桌前坐下,小国师抱着书过来,乖乖站在旁边看着他。
    “师傅说那副八字很好,主人一定会大富大贵,一生无忧的。”
    燕靖予推了两下桌上的甲壳和铜钱:“无事,你慢慢学,等你将字认全了,朕会寻卜算高人来引导你的。”
    “好。”小国师乖乖听话。
    燕靖予站起来,又揉了揉他的头:“看书吧。”
    他走了出去,被冷冷的北风吹在身上,心思也一直沉沦在思绪中。
    大周四年,宣平侯府大火,太祖下旨敕造侯府,半年后,宣平侯嬴黎染病,身体渐衰,太祖甚为担忧,大周十五年,嬴黎病故,太祖悲痛,同月,帝崩。
    寥寥几字,满是疑点。
    大周四年那场大火为何而起?
    为何半年后嬴黎染病,什么病?为何史书上不曾记载?
    燕靖予反反复复都在想这些问题,他也曾翻阅过太医院的存档,可是有关嬴黎的脉案却仅仅留存到了大周四年冬,之后的所有脉案都不见了。
    最后一次脉案写的是,隐似毒。
    “唉~”他在雪地里站住,心里满是担忧。
    御书房里,燕靖予仔细看着嬴岐送来的折子,规矩站着的嬴岐说道:“田地制度革新后,今年各地的秋收比之往年多了两翻,截止上月底,新建沟渠八十二道,主坝两处,修建河堤四处,往年最易决口的地方也进行了加固。
    户部于邺城存粮五十万石,各地郡州各存粮两万石,于明年秋收后换新,另外,遵旨免去几项赋税后,今年税收总计七百八十五万两白银,另有瓦剌送来的牛羊各三千,皆以充入农户耕种驯养。”
    “不错。”燕靖予将折子放下:“可统计过人口了?”
    嬴岐忙道:“已经吩咐下去,因深山村镇较多,为此费时略多,已定于元宵开朝之前务必上报。”
    “嗯。”燕靖予示意他坐下来:“近半年不曾听到造反匪患的消息了,可见百姓只有温饱富足,国家也能太平些。”
    嬴岐拱手:“全赖皇上治国有方。”
    “又无外人,说这些奉承话做什么?”他喝了口茶:“朕有事请教丞相,嬴氏就没查过阿鲤突然染病的原因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嬴岐微微皱眉思索了一阵:“查过,但不曾查到,不过夏徽玄死前曾说起此事。”
    燕靖予心神一凛:“你说。”
    “大周四年,宣平侯府大火之后,太祖下旨重建,他们在树漆中掺入剧毒,天长日久,毒入肺腑,姑姑自此染病。”
    燕靖予怔了片刻:“当真...是不择手段。”
    “皇上。”嬴岐突然跪下来,语重心长的说道:“姑姑已经走了,您与她的缘分也尽了,三百年太长了,重逢无期,你还得向前看才是。”
    燕靖予不吭声,嬴岐只看他的小动作就知道他叛逆毛病又犯了。
    “难不成你也想让朕充实后宫?”
    嬴岐摇摇头:“皇上愿意何时选就何时选,老臣无权干涉,想不想选,也不再老臣督促的范围之内,老臣只是想告诉皇上,您这样念着姑姑,有伤龙体。”
    “有伤龙体?”他拿起桌上的小泥人:“相思病吗?”
    嬴岐稍稍沉默:“皇上可知道姑姑的人生宏愿?”
    “天下太平?”
    “不。”嬴岐看着他:“是手握权势,坐拥美男,只怕现在的姑姑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燕靖予微微歪头盯着老头儿疑惑了一下:“开国功臣里丑男无数,你觉得她能看上谁?”
    “额...难保眼睛一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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