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人群闪出一条小路,由外面驶入一辆大红色二八弯梁自行车,车身擦得一尘不染,车把、车铃铛、后衣架、辐条、瓦圈、车梯等电镀件闪闪放光,骑车的头顶军帽,上身穿一件军褂,敞着怀没系扣子,里面套一件白色衬衫,下边穿一条察蓝裤子,条便白袜,骑在车上俩脚尖往外撇,脑袋昂得挺高。车后衣架上跨腿坐着另一位,这俩大鬓角,简直跟rb电影《追捕》中的矢村警长一样,一身蓝色大纹制服,二茬儿头,戴着墨镜,腿上放着一台双卡四个喇叭的夏普牌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放着一首时下挺流行的歌,叫什么“癞蛤蟆,癞蛤蟆妈妈……”
    眼前这两位,在那个年代,要论造型,论话茬子,论气场,一看就是人头儿。当时我还不认识,久后得知,骑车这位是大水沟三元,坐在车后头、拿录音机的是西关街蛮子,三元刚混起来不久,正是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阶段,而蛮子则是前辈中的前辈,属于大哥级的人物,可比三元深沉多了。刚在人群外喊了一嗓子的就是三元,他狐假虎威地跟着蛮子混,谁都不放在眼里,如果是他一个人走单儿,遇上群殴打架的,又没弄清是什么状况,我还真不信他敢来上这么一嗓子。
    三元骑到我们面前一捏抱闸,单脚支地,蛮子也下了车,“咔嗒”一下关了录音机,乐曲声戛然而止。俩人谁都没说话,我们却被他们二位的阵势唬住了,一时间都停了手。蛮子把录音机放在地上,双手插住裤子口袋,晃着肩膀来到我们面前,摘下墨镜,挨个审视一遍,他目光犀利,气势压场,人群中当时就鸦雀无声了。
    我后来听三元说,当时蛮子刚刚重获自由,从二窑也就是梨园头监狱上来,恰逢被称为“靡靡之音”的港台歌曲悄然流行,女唱邓丽君,男唱刘文正,时不时能在马路边看见玩吉他的。玩儿闹向来在风口浪尖上折腾,怎么可能错过这么时髦的玩意儿?三元跟他去南门里找人要录音带,碰巧从九中门口经过,正好赶上了,就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儿。
    蛮子一看这场面,这一个个的,尤其我这脑袋,血糊流烂的,手里提着一把砸瘪了嘴儿打嘣了瓷儿的绿铁皮水壶,二黑手里提着军刺,小石榴手里举着煤铲,剩下的有拿砖头子的,有拿木棍的,最可气的还有一个拿了根擀面仗,一头用沥青团个球,球里面支出几根铁钉子,在那儿冒充狼牙棒的。
    蛮子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工字雪茄,三元马上掏出洋火,划着火给蛮子点上烟。蛮子狠吸一口,吐了一下嘴里的烟丝,这才抬头说话:“谁是事儿头?”大家都还没从他俩到来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这么一问,竟没有一个人敢言语,但同时都把目光集中在二黑身上。蛮子若有所悟,冲二黑招招手,扭身坐在了自行车后衣架上。二黑犹豫着往前挪动脚步,快到蛮子跟前时,三元冲他大声吼道:“先把家伙收了!”二黑愣了一下,将军刺递给了身后一个小兄弟,双手在裤子上抹了抹,也掏出一盒云竹烟,抽出一颗点上了。蛮子瞄了二黑一眼,将一口浓浓的烟喷在他脸上。二黑把脸扭到一边,歪着脖子问道:“你们俩哪儿的?这是什么意思?想拔闯踢脚儿是吗?”
    三元一听,二黑这口气是不含糊啊,就要往上冲。蛮子一指他,喝道:“别动!我先看看这位大哥有多大道行。”他又对二黑说:“你跟我讲理是吗?我还真就看得起你了,我叫蛮子,老西头的,怎么着?我要是今天想踢这一脚,你打算怎么发落我?”二黑说:“那得看你能蹦多高,跳多远了!”二黑和蛮子对话茬子,蛮子还没答话,三元接住了二黑的话茬儿:“你这腰里揣俩死耗子,就愣充打猎的哈!”二黑话跟得也快:“别跟我这吹萨克斯,我南山见过虎,北山见过豹,还就没见过你这花脸狗熊!”三元并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角色,让二黑两句话噎住,下面的话茬儿接不上了,只好甩出一句:“瞧你那揍兴,什么怪鸟哨得那么响?”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话茬子,蛮子可不耐烦了,一翩腿从车子后衣架上下来,用胳膊挽住二黑的脖子,冲他一脸堆笑地说:“我今天告诉你啊,我呢,今天打这儿过,没想惹事儿,你呢,也是不长眼,挡了我的道,我就得办了你,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在学校门口站点儿的,是玩儿闹别在家门口充鹰头,上别的区混成个人头儿,我还就高看你一眼,我先把话给你撂这儿,我叫蛮子,不服以后上西关街找我去。”话音没落,蛮子一紧圈着二黑脖子的胳膊,另一只手上的半截雪茄狠劲儿朝二黑脸上捻去。二黑大叫一声:“哎呦!”在他张嘴大叫的一瞬间,蛮子又把手里捻完火的半截雪茄烟捅进了二黑嘴里,然后一拳兜在二黑的下巴上。二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蛮子一个箭步骑了上去,一只手托着二黑的下巴,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说:“把烟咽下去!”蛮子的声音依旧那么低沉,脸上平静得让人觉得恐怖,二黑的小弟们呼啦啦要往上围,三元突然从后腰掏出一把火枪,把枪顶在二黑脑门子上,大吼道:“都往后梢,谁你妈靠前我就把他花了!”蛮子“嘿嘿”冷笑两声,对着腿底下的二黑说:“把烟嚼吧嚼吧咽下去。”二黑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儿,太阳穴的筋都绷起来了,拼命地点点头,嘴里开始嚼了起来,又使劲儿伸长脖子,费劲巴拉地把那半根雪茄咽了下去。
    蛮子见二黑把烟咽了下去,轻轻拍拍二黑的脸,依然一脸笑容、心平气和地问道:“还有什么想法吗?”二黑被蛮子托着下巴说不出话,一脸痛苦的表情。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蛮子他们身上,谁也没承想,躺在一边的三龙忽然“哇哇”地吐了起来。也是事后得知,他是被我狠狠几拳捣在脸上,后脑勺撞到墙上,撞成了脑震荡。他这一吐引起了蛮子的注意,站起身走到三龙身边,弯腰看着他,回头对我们这一帮人说:“这货可能是内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该送医院的就送医院,其余你妈刀砍斧剁能自己捣鼓的,都自己捣鼓捣鼓,尽量别去医院,到了医院一报官,你们一个也回不来。”其实蛮子一看三龙这意思,也是怕出人命,毕竟是内伤不好说,说出大天去他也是刚出来,管管闲事儿还行,要真摊上官司可不值,跟谁也不认识还都比他小好几岁,点到为止吧。蛮子和三元一前一后往人群外走,路过我跟前时停下来,“噗嗤”一乐,说道:“小毛孩子瞎胡闹,吃亏了不是?你这大铁壶抡得可够花哨的,你哪儿找来的?我头一回看见打仗用大铁壶,真你妈是个耍儿!”说完跨上二八车,按开大录音机,伴着自带的bgm,摇头晃脑地出了胡同。
    蛮子和三龙是走了,眼前的残局还得收拾。二黑的几个同伙看见三元和蛮子走远了,纷纷围拢过来,去扶地上的二黑和三龙。我这口气一泄,双腿发软坐在了地上。二黑心里头兀自气不忿儿,俩胳膊乱摆不让旁人扶他,嘴里依旧不依不饶:“躲开,都你妈躲开,刚才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呢,都你妈别管我!”嚷嚷着走到墙边,用手指抠嗓子,哇哇地吐那根雪茄。三龙也刚缓过来,直闹头晕,晃晃荡荡地被人搀了起来,他们那边还有几个被我拿开水烫伤胳膊大腿的,但是都不算太严重。
    再看我们这边,我伤得最重,一脑袋瓜子的血不说,这会儿一停下来才发现,我右腕被二黑的军刺捅了一刀,挺深的刀口,一个血窟窿,还在上臂划了一道大口子,肉已经翻了起来,动手时都没感觉是怎么挨上的,现在才发现!小石榴倒没什么大伤,也无非是红了、青了、肿了,看上去比我好多了。大伟是彻底尿海了,再也忍不住眼泪,蹲在我面前呜呜地哭。我知道大伟胆小,人也怂,打架指望不上他,说实话,刚开打时我心里还有点儿埋怨大伟为什么不上手,他以往跟我能耐挺大的,我们俩之间闹点小矛盾,还都是我给他赔礼道歉,现在一看他在那哭天抹泪,也就别跟他计较了,毕竟我们的脾气秉性都不一样,他就不是这里的虫儿,你能拿他怎么着,不能强求他鸭子嘴非往鸟食罐里扎啊!
    二黑算是在这学校门口栽了,但嘴上还得给自己找找面子,冲我叫嚷道:“这事儿咱完不了,你小子等着我,我往后肯定再找你,那个蛮子你认识是吗?你给他带个话,告诉他,过三不过五,我一准儿找他去,他不在我嘴里掖了根雪茄吗?我得在他嘴里掖根麻雷子,我给他嘴炸豁了!”我梗着脖子对他说:“你是流水我是石头,你水随便流,我原封不动,在九中等着你!”
    我正跟二黑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茬子,只听一声:“哎哟!你们这帮有人生没人管的倒霉孩子们啊,我这刚在炉子上做壶开水,这一扭脸儿的功夫,水壶也没啦,煤铲子也没啦,都拿出来当干仗的家伙啦!你们这都哪儿来的倒霉孩子!”好么!从那小院儿里蹿出一个又黑又胖的大娘,烫个飞机头,上身穿一件紫红色绒衣,下身是一条花里胡哨的毛线裤,那时人们的毛裤都是自己织的,免不了有各种碎毛线头,脚底下趿拉着一双偏带便鞋,没冲我过来,倒冲着她们家那把让我连抡带砸满身是瘪的大绿壶奔了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把壶一看是用不了了,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走过去说:“我干的,大娘!”黑胖大娘说:“你说让我说你们嘛好,动上手有嘛是嘛,我这是在炉子上做了一壶水,我要在炉子上炖锅牛肉你也得给我泼了是吗?怎么这么没轻没重呢,我要不看你让人家打成这样,我就得找你们家去,让你家大人赔我,这是哪的事儿啊!”黑胖大娘正跟我这儿嚷嚷,又从院子里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伯伯,就见这位伯伯对大娘说:“妈!行了,差不多数落两句得了,您看他都让人打成这样了,算了吧。”又扭头对围观的住户和看热闹儿的说:“都散散吧老几位,别围着了,这么窄的胡同本来就不通风,你们这都堵严实了,都散了吧,散了吧。”说着话,过来捡起地上的破铁壶和煤铲,看着铁壶摇了摇头,对我说:“砸得够狠的,现在买把这样的壶得要本儿,知道吗?得好几块钱,你这不坑我吗?”说完拽着他妈往小院儿走,黑胖大娘从我身边走过时又说了一句:“真不让你们家大人省心,你看你伤得这样,这不自找的吗,你们在这等会儿吧,我给你们拿药去……”
    一支烟的功夫,大娘和那个伯伯,又一人拿药一人端个大铝盆出来了。大娘让我先在盆里洗洗,要给我上药,一盆水不行又换了一盆水,大伟帮我擦干净伤口,大娘一看:“哎呦!这得多大仇啊给打成这样,这帮倒霉孩子,下手没轻没重,这要让人打死都不冤,哎呀,啧,啧,啧……”大娘给我在伤口上撒了一些白色粉面,不知道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云南白药,那玩意儿太贵。
    我上药的功夫二黑他们已经撤了。大娘问我在哪儿住,想让他儿子送我们回家。我哪还敢回家,就和大娘推脱说我家里没人,您就甭管了。大娘又说:“你这倒霉孩子惹谁不行,非得惹他们,你看看他们一个个歪脖瞪眼儿的是好人吗,天天就在这学校门口呆着,跟有人勾他们魂似的,没事儿就找茬打架,你惹他们干嘛,你说你这回了家怎么和家大人交代啊!我这先给你上点药对付着,你这得上医院看去,得缝针,去二中心吧,万一感染了可崴泥了,去啊,一定去医院啊!千万别耽误了!”大娘嘴里不停地叨叨着,我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去什么地方,这个造型肯定不能回家了,此时脑子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宝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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