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里初次见到叶雪时,是十一年前的春天,二月十六号。
    下午六点零九分,开春之后,夜晚的来临慢了许多,夕阳却也已被缓缓而至的夜色渐渐吞噬,所剩无几。仅剩的些许,落在雪白的雪面上。
    江南的天是很奇怪的,一年到头难得下一场雪。
    却又每隔几年,便会在年后不久洋洋洒洒下一场不大也不小的雪,那年的雪照例如此,却因下得急而猛,倒也在地面积了不少的雪。
    小镇不同于城市,在这里,学习成绩才是一切,只有闷头读书,才能将你送往更广袤的天地。这样漂亮而又难得的下雪天里,学校的学生照样认真上课,哪怕下课休息时候,也没人出来玩雪。
    那天的雪景便格外的完整而又漂亮,雪面上除了浅红残阳,还有学校已上的晕黄路灯,白雪也淡淡反射些微银白光芒,三样混合在一起,漂亮极了,漂亮得不真实。
    但这并不是叶里一直清晰记得那一天、那一刻的原因。
    再漂亮的景色,长大至今,东安镇就那么大,他也早已看够、看腻。
    他之所以记得那天,与那一刻,只是因为,他在那天,第一次见到叶雪时。
    那是叶雪时转学来东安中学的第一天,新学期刚开学,叶雪时十六岁的生日刚过不久,同样是他叶里的十六岁生日。
    但当时,他并不知道,他连东安中学多了一个转学生都不知道,他更不知将会有位白雪一样的少年走进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将会彻底改变。
    他当时甚至不叫叶里,他叫万里,换了个姓,瞬间变得平平无奇。
    在那个还叫做万里的时候,他是个已经辍学大半年,本来应该在读高三,困于现实,却依然对未来充满期待,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走出小镇,飞向万里的十八岁少年。
    他是高二下学期辍的学,决定辍学那天,他的班主任,一位姓吴的女老师都哭了,是给急的。
    班主任吴老师立马拉上另外几门学科的老师,一起去他家,打算劝说,到了他家,看到眼前情况,他们本来要说的话,也全部都咽下去。
    他们家,实在太穷、太穷了。
    东安镇地处江南,自古都是富庶之地,他们东安镇古时出了好几位状元,读书风气极盛,以读书为荣,做生意的人并不多,不比那些豪车遍地开的江南名镇,却也从来不穷,在全国乡镇也能排上前五十。班主任们知道他的父亲因为qj罪而坐牢,也知道他的母亲早就抛下这个家跑了,更知道他的爷爷奶奶也已陆陆续续过世,所以从来没有人能来参加他的家长会。
    班主任知道他的家庭困难,却也没有想到竟会困难成这样,万里平常到底表现得过于平和。
    吴老师没有想到,在现在这个年代,在东安镇,竟然还有人住土屋。
    吴老师与学科老师满腔劝说的话,在亲眼看到他家的样子,也亲自再确认,他们家的确只剩万里一个人,家里也真的一分钱也没有了的时候,谁也不能再说出口。
    吴老师非常喜欢还叫万里时的他,因为他成绩好,是好到惊奇的那种好,性格也不卑不亢,不因为家境不好就自轻,也不会因为成绩过好而自狂,颇有古人君子风采。
    这样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谁又能不喜欢?
    吴老师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学生,将会是她教学生涯里最优秀的一位,却出了这样的事。
    吴老师留下五百块钱,各科老师也各给了三百。
    万里死活不肯要,吴老师都急得气了,到底是说道:“老师们不是可怜你!你是聪明孩子,知道什么才是最要紧的。你已经高二,下学期就是高三,你怎么也要坚持下去。将来读大学,有助学贷款,有奖学金,你还可以打工,老师们绝不赞同你的这个决定!就是校长也很急,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把你带回去!你这一年多的学杂费、资料费、生活费,全由我包!万里,只有出去了,你才知道,这片天地是多么的宽广,你才能明白万里的真正意义。没有谁的人生顺顺遂遂,你接受老师们的帮助,不丢人!”
    其他几位老师纷纷点头,甚至也开口说着要帮他的话。
    万里非常平静地说:“我知道老师们的好意。我也知道读书有多么重要,我更知道外面的天地是多么令人向往,我也不是虚要面子的人。可是——”他更为平静地抬眸看向面前几位老师,面上没有难过,也没有不忿,只是用平静得不像十八岁孩子的声音缓缓说,“我家还欠了很多钱,年限将到,这阵子每天都有人来要钱,将来兴许就能要到学校去。老师,的确没有谁的人生是顺顺遂遂的,有落,就有起,我清晰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我选择辍学。”
    吴老师再也没了话,他什么都知道。
    他们能帮万里付学费、学杂费,甚至是生活费,欠的债,谁来帮他还?
    那不是几百几千,甚至不是几万。
    他们家只剩他了,只能他还。
    吴老师回家后哭了一场。
    第二天,万里正式辍学。
    人们都说,人的记忆是短暂的,就好像任何重大事件,只要不是持续性的,一个月,七天,乃至三天后,甚至就已经被忘得差不多。
    万里倒是一直被东安中学的师生们记着。
    他辍学后,在镇上的一个建筑队里打工。
    小镇不如外面的大城市,有各样的打工场所,在这里,最合适一个年轻而又健康男孩子的工作,无疑就是建筑工地。建筑队是外地来的,在这儿盖楼。
    东安镇的风景堪称一绝,还留有许多古时街道,却因当地风俗较为内敛,一直不曾开发过。但,好东西总有被人盯上的一天。
    前几年,镇政府换了一套新的领导班子,年纪比较轻,表现在行事作风上也就相对包容开放。
    他们连着签了几个合同,打算开发这个相对来说还很闭塞的古镇。
    当然,民风难改,新的领导班子也不敢做得太过,只不过在小镇边沿,盖些别墅与住宅楼罢了,卖些钱也好授益于民,修修镇上的公路,大家还算能够接受。
    万里目前就在这个建筑队里打工。
    吴老师自知无力,也知道学生的打算,特地请在镇政府工作的丈夫去和建筑工的工头打招呼,就怕有人欺负万里。
    却也是多虑了。
    万里这个人,真正应了“歹竹出好笋”那句话。生在那样的家庭里,长成这幅相貌也就算了,脑袋还那么聪明。性格冷冷清清,天生一双明亮凤眼,瞟人一眼,偏又平白多了几分感情。
    他也从不避讳来历,包括他爸是因qj罪坐的牢,建筑工地上什么人都有,工人们反而和他相处得还挺好。
    工头听说他成绩非常好,又是领导特地打过招呼要照顾的,还跟他聊过几次,发现他竟然在盖楼这事上还挺能说,有些心得,甚至会画图。
    打工几个月后,说起来是搬砖,学着盖房子,砖头没少搬的同时,工头还常带着他和那几个专门请来的设计师一起开会。
    吴老师听说这件事,又开始着急,就怕这里的楼盖完后,工头直接带着万里走了,毕竟这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未来,万里也的确有这个能力。
    可她是东安人,骨子里,还是希望万里能够再回到学校,他有大才,不该浪费在这上面。
    就是校长也盼着他回来,东安镇古韵再深,时代在发展,很多镇上的孩子长大后就都出去了,甚至很多孩子都去市里念高中。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也是由外面的学校挑到最后才轮到他们,这些小年轻老师没有一个想着久待,只想混完两三年早早调走。
    东安中学早年也是国内的知名学校,这几年,就连考上一本的学生都越来越少,不谈清华北大。
    万里是这几年来,唯一一个有望上北大清华的。
    他高一、高二期末考试参加全市联考时,全都排在全市前十名!
    这是什么概念?!
    万里有些偏科,语文不大好,即便不大好的情况下,他也是全市前十名!
    学校的公告栏上,至今都贴着万里的照片,校长根本不允许撤。
    有次学校里有几个学生打架,闹得太过,校长亲自教训,气道:“你们看看人家万里!再看看你们!不珍惜读书的时光,不好好学习!人家万里在建筑工地上搬砖的时候,都还捧着书看呢!你们家长工作不容易,让你们来上学,让你们穿这样好的衣服,你们却是这样上学,你们愧疚不愧疚!!”
    训完,挥手叫他们赶紧走,校长气得又灌了一茶缸的凉水。
    那几个学生自然是记恨上了万里,出去后,跑到公告栏免不了对着万里的照片一通鬼脸、嘲讽。
    在这样的学校里,万里自是不可能被人忘记的,不管是恨、羡,还是厌。
    万里倒是挺喜欢现在的生活。
    他从很小就知道他长大后肯定要离开东安镇,离开这个令人厌烦的家。
    他讨厌爷爷奶奶,讨厌他们打他、骂他。特别小的时候,他还不了手,六岁之后,那两个老东西再敢打他,他就敢打回去,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他。
    好在他们家太穷太破,住在镇子边沿,再往外去就是村落与田地,再打再骂,也没人发现。
    他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父亲在坐牢,因为qj罪。即便如此,他的爷爷奶奶还敢骂被害的女子,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打从心底厌恶他们,尽管他们是他仅存的家人。
    他们对他不好,不给他做饭,他就自己做,他五岁时候就会煮粥。
    他们没钱给他上学,小学、初中时,上学不要钱。
    他自己去家附近的河里捉鱼、捉虾,捉了螃蟹拿去卖,摘了莲蓬,挖了藕与菱角拿去卖,总之能卖的都卖了,还摘过栀子花卖,镇上花销不大,他靠着自己,长到这么大。
    他觉得这样挺好,靠自己,踏实、安心,也自有快乐。
    直到两个老东西都死了,欠债的全部涌上来要钱,他才发现这样的生活也到头了。
    他承认,初时,是有点难过的。
    他喜欢学校,尽管那里的老师们教的东西都太简单,也尽管很多同学对他并不够友好,总是用异样眼光打量他,他还是喜欢学校。
    因为那里有可以躺着睡觉的草坪,有片刻他可以偷愉的时光,有悦耳的琅琅读书声,有他自小到大都不曾拥有过的安定。
    但他自小就是个极有决断,而又有担当的人。
    既然这样的日子到头,他也不会任由自己再去怀念,他再讨厌这个家,也得为了这个家去赚钱、还债。他的家人言而无信,他却守信。
    他的难过只是一瞬,立刻又投入到新的生活中,他有他的规划。
    他依然记得初时的梦想,他自小就知道自己聪明,他不是平凡的人。
    他一定会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之后,长大之后,他就再也不会难过。
    他不会灰溜溜地离开,更不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生来就要飞往万里之外。
    搬砖之外,他喜欢回学校看看,当然,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偶尔翻上墙头坐着看看校园里东侧的操场。
    有时,他会看到吴老师经过。
    他喜欢吴老师,中考时他考全市第三,比第一名少三分,后腿就在语文上。他的语文非常不好,其他科目几乎都是满分。
    这么好的成绩,定是要去市里读重点中学的。市里学校的老师们也立刻就到他家来,就怕他被人抢走。他是无所谓的,去哪里念书,以他的成绩,都是免学费。以他的脑子,老师资质也无所谓,但市里毕竟好打工,他也讨厌东安镇,他本来已打算去市里读书。
    这时东安中学的老师们也来了,不管有没有机会,好歹努力一把不是?
    当时来的就是校长和吴老师,吴老师笑得像他幻想里的妈妈,那样温柔。
    他留在了东安中学。
    如果说,他这十几年人生中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母爱。
    吴老师是对他最好的人,也是他唯一觉得愧疚的人,他不能去上学,吴老师真是伤心透了,直到现在,吴老师也常会抽空去家里看看他,给他试卷,给他买吃的,叮嘱他不要忘记学习。
    他根本就不用看书,他记得那些习题,它们都太简单。
    为了吴老师,他会在建筑工地上看看书,他知道吴老师拜托人照顾他,他希望吴老师能够放心一些。
    在他的人生计划中,目的地只有一个,到达的方式却有很多种。
    他也要承认,或多或少受吴老师的影响,他还是会选择回到学校,参加高考,上名校,用大众认为最风光的方式离开这里,不过他得先攒点钱。
    遇见叶雪时的这天,工地上出了些事。
    工地上的建筑工,分为两拨,一拨是工队从外带来的,一拨是在当地聘的。两拨人的工资不一样,原先两方都不知道,相安无事,今天不知怎么的,工资被人给曝了出来,当地人立即火了。
    大家都是凭力气、凭手艺吃饭,凭什么还要分个三六九等?
    火着火着,就吵了起来,发展到最后大家楼也不盖,站在光秃秃的才盖到第四层的楼面上,两派人扭打在一起。
    万里冷眼旁观,他生性冷漠,虽说是东安人,却对东安镇天生没有归属感。
    但对外来的这些人,他同样没有好感。
    他毕竟打工的时间还短,并不参与砌房子,除了偶尔被工头叫去问些事,画些图纸,他还是搬砖为主。
    他不觉得搬砖苦,成块的砖头压上后背时,他才能真切感受到这些生活的重量,教会他要更努力,更坚定地去追求他想要的生活。旁的工人搬砖久了,后背不觉就弯了,他却依然笔直。
    工人们笑说,到底是年纪轻,搬砖的时间还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后背弯下去。
    搬砖按量计费,他搬得多,偶尔还帮工头画画图,做些其他事,收入还算不错。
    那两拨人越打越不对,万里再冷漠,也不爱看人血,担心他们从四楼掉下去,他上去劝架,他力气大,一把拉开打得正凶的两个人。他面色淡淡,眼神却是寒凉,小小年纪,莫名叫人看得有些心惊。那些人顿了顿,回过神,又继续扭打,万里不免被扫了几拳,脸上挂了彩,他还是非常坚定地去分开他们。
    工头来后,将他们一通训,倒是感谢万里。
    之后就再没万里的事,万里揉着额头上的伤,到了下班的时候,直接走人。
    打架到一半的时候,天上下起雪,他将工地上发的黑色长羽绒服裹得紧紧的,觑着天色,忽然想去学校看雪。
    他踩着薄薄雪地,走了几里路,走到学校后门,夜晚已至。他翻上墙头的时候,看到学校正中心那面墙上的巨大时钟,最后一抹夕阳里,时针指向6,分针即将到达10。
    他还没在墙头上坐稳,先听到墙下传来说话声——
    “那你们要快点去看医生呀!”
    是非常陌生的声音,说的是一点口音也没有的普通话。
    “一千块够不够?我只带了这么多——”声音竟然低落起来,转瞬又轻扬,“要不你们和我一起去银行吧!我给你们多取点钱!只是我不知道银行在哪里,你们带我去吧!或者我把卡给你们自己去取!”
    万里皱着眉头,往墙下看去。
    他一眼就认出其中几人,也立刻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他们又在跟同学敲诈勒索!
    说来惭愧,这几个人还特喜欢跟着他叫“里哥”,因为他们曾被人欺负,他出手帮过他们一回。万里从来不是那种标准意义上的好学生,实际上,私底下,他也没少打过架。有人欺负上来,难不成他不能回手?
    他连爷爷奶奶打上来都敢回手,这也是另一个,他很受少部分同学狂热追捧的原因,小弟们说他有侠气,还挺好笑的。
    这几个算是他的小弟吧,跟他跟得特别紧,这些日子,也没少去工地上看过他,联系并未断。
    他们敲诈勒索也就算了,平常顶多就是十块、二十块的,都是穷学生,谁家大人没事给那么多钱?
    这下好了,一千块也敢要!!
    万里眉头紧皱,“里哥”的气势立即出来了。
    而他的小弟们显然也已愣住,战战兢兢,不可置信地问:“一,一,一千块?”
    “是呀!是不是有点少?不好意思哦。”
    万里非常无言以对,这是哪里来的傻子,学校什么时候多了这号傻子,他竟然还不知道?
    只可惜他坐在墙头,只能看到几个头顶,那小傻子还戴了顶红色的毛线帽子,辨认不出到底是谁。
    听他说得那么标准的普通话,难道是外地转学来的?
    他们学校竟还有外地学生愿意转学过来?
    他心中思量,接着便看到,被那几个小弟围住的小红帽,拉开书包拉链,从中拿出个钱包,硬塞到其中一人手中:“你拿去!!”
    那人哆哆嗦嗦地竟然真的伸手去接了!
    还真敢拿!
    万里气不打一处来,他捡起墙头上一个小石子,用力往人砸去。
    “啊!!谁敢砸老子!!!”那人扶着脑袋,仰头看来,看清楚是谁后,迅速蔫了,“里哥……”,他脸上换上讨好笑容,正要说话。
    被围住的小红帽,也好奇仰头看来。
    万里不过随意一瞥,两人视线已经对上。
    万里的眉头还皱着,他看着万里无辜地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忽然,他冲万里甜甜一笑。
    恰好有片雪花落到万里的眼角,万里只觉眼睛蓦地一凉,被刺激得眼睛也眨了一眨。
    他立即收回视线,却有些不知该投往何处,然后他又看了眼学校的钟。
    六点零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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