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便俯身请罪,把他跟秋兰说的那番话复述给治焯。
    在对方难明其意的目光中,他正色道:“您既然已经有负于她,何不利剑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她越早看清时局,也就越早可抽身而退,何苦要令怨怼变成仇恨,悔之晚矣才罢休?”
    治焯难置可否,说:“也罢。我今已是卑贱罪臣,此刻你来,有何欲求?是不是哪位大人请你来让治焯先行一步,以免夜长梦多?”
    郭涣惊讶地一顿,失笑道:“岂敢!您虽然身陷囹圄,也被人主定为死罪,但此处毕竟是后宫深巷,哪位大人敢在这里动手?”他微微一停,接着道,“涣此次前来,一是感追您多日以来的知遇之恩,二来是告诉您,您府上得知您获罪之事,僮婢环哭,孺人六神无主,唯关公子不知下落。人情冷暖至此,涣特来向您辞行,望您勿怪。”
    治焯大笑,这个人费尽周章,冒着死的危险潜入这里,只为向他辞别。笑完对郭涣捧袂一揖,说:“君乃性情中人,治焯遇见君实属万幸。既如此,你此前费尽心机,我现在虽然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但你的计划不妨告诉我,也许我可以我所知,让你少走弯路。”
    郭涣一愣,这个回馈倒在他意料之外。
    他望着对面人平静的眼神,深思半晌,最终把自己的真正背景告诉了他。
    治焯听完后,诧异良久。
    “西河游侠郭涣郭公仲?”他恍然大悟道,“当初你说无字,是因为‘郭公仲’声名太响……原来如此。”
    郭涣捧袂道:“正是在下,先前耻辱,隐瞒于大人,请大人海涵。”
    治焯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君欲达之事,不妨去一趟河北县,淮南寿春。相侯府外,也有万象可观。”他大致提醒郭涣注意诸事,对方细细记下,“此刻已近丑时,户郎巡夜频繁,你趁现在,快走罢!”
    郭涣再拜后站起身,借助钩爪之力攀上墙头,对他一抱拳,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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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靖是二日之后才找到了治焯。
    那时,深夜里天降暴雨,巡夜卫士照明纱灯不时被风雨扑灭,视野不清,他借机沿着永巷墙头猫腰偷窥,正好看到大敞在天空下的狭窄囚室中,治焯浑身湿透,仰面张口在接雨水止渴。
    见到他腾身而落,治焯惊诧片刻,继而微笑道:“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关靖透过暴雨冲刷的夜光看着眼前人,心中痛不堪言。
    “前几日我见你有往无返,误去了一趟长安狱,直到在你宅中发现郭涣的书信……”
    这个人,自从遇见他以后,好像就没有过几日无忧的日子。从前是肌体重创,伤好不久,又惹来杀身之祸,现在的他,虽没有受什么剜目挖膝割舌之类的刑罚,但他纤瘦许多,眼眶下陷,嘴唇干裂一看就知道他被断食水已整三日。
    他好后悔自己没能早料到,随身带点食饮过来。
    治焯眼里满是笑意,压低声音道:“我……不能动,镣声太响,恐惊墙外人……你,你愿走近些么?”
    关靖闻言,一步步走过去,拨开治焯眼前的乱发。最终跪下身把已然撑不起薄薄一层里衣的身躯抱紧。
    雨水延绵,透过治焯湿尽的里衣,关靖能感受到他虚浮在体表之外的体温。
    他们身躯在冷雨中相贴,在治焯展眉阖目的另一面,关靖则眉头紧锁,眼眶刺痛。良久后,他微微推开他,端详他憔悴的面容,在他颊上覆上一吻。
    治焯一怔,继而微动手指轻拍他的后背,笑道:“能见你最后一面……不过,你何必来?这里稍不留神,可就是死罪。”
    关靖跟他促膝而坐,执着他的手,听见自己问他:“曾经我差点杀了你,你彼时竟还想着他……事到如今,你还愿提他的好么?”
    治焯沉默不语,关靖自己也不明白,如此难得的相见,自己为何还要提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可责问的话还是不受控制说了出来:“明明都是虚妄之罪,你为何不反驳?瓠子决口,你舍身为他救下那么多百姓,东郡派出的使者明明就是遭人暗算,这些事,他都知道,为何你还不肯为自己正名?”
    治焯低下视线,整理膝前凌乱的衣裾,轻吸一口气,抬眼笑道:“十六年为质,伤矣!”
    关靖眉头锁得更紧,听他继续道:“我之过,在于错生乱臣家。父为贼,余我为傀儡,苟活廿三岁,死而不连累当初续我命之人,已善莫大焉。然则活如行尸,求死有罪……我累了,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无论怎么死,但求此生尽快做个了断。”
    关靖盯着他,忽然伸手把他推开,站起身道:“你求一死,又置我于何种境地?”
    治焯一愣。
    “要早知今日,早该杀了你!”
    关靖冷笑了一下,又改口道:“否……早该在暴露行踪的那个夜晚,于你邸宅上,与你拼死一搏,即便不能手刃那个昏君,让你杀了我,好歹你也不至于沦落至今日这分田地。”
    治焯摇摇头:“与子无关。”
    此间雨势减弱,雷声隐隐响起。二人面容尽湿,对望四目中情愁暗涌纠结。关靖再次开口道:“我就觉得蹊跷,七仞之墙,何以困得住你?但我今日来,以你挂念的那些人和事,想必你也是不会跟我一起走的。”
    治焯无言以对。
    “但既然你招惹了我,”关靖抬眼望向昏暗的天光,“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治焯颔首道:“请说。”
    “我去找那个人为你脱罪,”关靖俯下视线,“你要做之事,就是在那之前竭力保命。若你死在这里,我可不管天下乱与不乱,一定会设法杀了他!”
    治焯惊异的目光中,关靖冷笑道:“你想死,我偏不允。行尸也好,傀儡也罢,总之你先再苟活几年。我的事还没做完,你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这么说,你能办到么?”
    治焯微微皱着眉,在对方逼视下,他眼中杂陈的神色渐渐归于平静,点头道:“敬诺。”
    关靖再望了他一眼,转身要走,治焯忽然叫住了他。
    “那个人很忌讳做出的决定被人直谏推翻,也不会无缘无故受庶人求见,因此,在你去见他之前,我想请你去一趟京兆狱,为我求证一个猜测。”
    关靖回过身,听治焯说明了潜入京兆狱的详尽事宜。
    “此事必定有诈……成后,再请你造访另一个人为你引荐。”
    关靖听过对方的名字后,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你的转变未免也须臾乾坤……”
    治焯坦然一笑:“我说过,子欲成之事,我自当尽全力以助。如今你令我不死,若天意也能保我不在这一劫填沟壑,我又何以自食其诺呢?”
    关靖静默。
    雨已止住,囚室外的值夜宦官移步经过,关靖轻轻闪身避于鞠室死角。这里离众夫人的住处都很近,牢门缝隙小,木杠粗,一来若宫人受罚,监查容易观测她们的状况,如果罪不至死,里面的人昏厥或自尽都可及时发现;二来,如果嫔妃无意间在附近游赏,狭窄的门缝不至于让她们一眼望见骇人的情景而受惊。
    这一点在此时也助了二人一场。
    脚步声远去后,治焯才再次开口。
    “京兆狱戒备森严,请谨慎行事,自重为上。事成之前,若人主已取我人头,此乃命矣!我先向你请罪。”说着,治焯对关靖以手拱地,俯下身两拜,再直起身,双眼深深地望着他,“若不然,我会全力活命,等着你来。”
    关靖望着对方郑重其事,心中堵闷无以言表。他眉间酸痛,胸中涌现千言万语,半晌,也俯下身两拜后,却只说:“就此别过。”
    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先轻松做了生死承诺,接着却又以万分慎重的态度,相互道别。时近寅正,牝鸡二啼,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在治焯的注视下,关靖足下轻轻点地,借助囚室门框和交壁夹角,腾步跃上宫墙头,遁于治焯视线之外。
    治焯望着他消失之处发呆,门外忽然响起一片混乱。
    有宫人疾步跑过,低声惊惶道:“大事不好!速告上大夫,太后忽至……”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上大夫:韩嫣~
    ☆、卷三十五白露变
    同一片夜空下,丞相府深夜雨后灯火通明。
    “大人,谷蠡王伊稚斜定下共举大业的时日了么?”
    “然。”
    摇曳灯火中,一张展开的灰色羊皮上,汉文字字清晰,一双青筋突出的手将其一抖,便举到了火焰上。
    “请问要请淮南王前来商议此事么?”
    望着沿皮革升起的明艳火燎,柯袤回视田`的脸色。他不明了为何每次关外带来的书信,田`看完后立即焚毁,刘安几乎从未亲眼过目过,却也从不生疑。
    皮革曜飨欤直到化为黑色硬壳,碾作灰烬后,田`才转身一推房门,让由于关门闭户而淤积室内的烟雾散出。舍外是一片莲池,前几日清过残荷,现只剩池水泱泱。黑夜中,莲池对面的歌台上远远飘来乐音和欢声笑语。
    “尔随我来。”
    田`说罢,在庸客引路的纱灯照映下,踏上后园中的曲折小径。
    丞相府歌台支建在池水上方大约十仞处,以环山为背,池水为景,台面五仞见方,光洁的榆木为板,倡女踊者于台上献演百戏,主与客们则在飞檐下的重席上坐饮欣赏。
    然而等田`拾阶到台前时,看到的景象却与环境不符。
    在座宾客尽是汉室装扮,偏偏举手投足粗枝大叶,谈笑豪放却又带上奇怪的口音,给人感觉十分生硬,与坦荡汉风格格不入。让他们乐在其中的,则是倡伎者的赤/裸淫乐,放眼望去,衣冠整齐的竟无一人。
    一只玄色的雕伫立在斗拱下的挂枝上,冷如利箭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主人。
    那名叫做密族顿的男人正从禅衣的一边抽出肌理彪实的臂膀,一把拖过本就斜靠在他肩上的倡女,在众人嬉闹的助声中,扯开对方绉丝的衽口,转而便将其压到身下,推起她的双腿。
    田`不动声色调开视线。
    自秦以来,这一类荒淫无度的乐趣常堂而皇之出现在士大夫屋庭之中。自己邸宅上演这种戏,也是为讨好这些将对大计有用的人。
    歌台上笑声和淫/乱声不绝于耳,在这其乐靡靡的喧闹中,有一人却在独自饮酒。
    田`到他身边坐下,隐隐可以嗅到对方身上的酒气。
    “殿下,”田`望了他一阵,开口道,“您是还在思念雷被吧?上次托人举荐的柴塑也是姿色出众的良家子弟,不够好么?”
    刘安并未回过神来。
    田`心中忐忑,叫道:“殿下?”
    “哦,丞相是说那个啊!”刘安这才回魂,“我是心系我的辞书……咳,思念他?不会不会,那只是颗棋子罢了,”他露出鄙夷的笑意,很快,便有怒火从眼中迸出,“单就他刺杀失败便已让我颜面丧尽,不提他还好,提到他,我就恨不得提剑亲自了结了他!”
    他狠狠掷下手中的耳杯。
    “这样啊,”田`不动声色地身子回靠,“既然如此,就由柯袤代您去打听雷被的下落,再活着带回给殿下您,随您高兴发落。您看呢?”
    刘安不接话,神情已是默认。柯袤见到田`对他侧过头微微颔首,便起身离开。
    二人一时不做声,看着胡人在场的作态,眼中虽是轻蔑之意,却丝毫没有打算阻止。治焯已废,关靖无枝可依。两个本就可有可无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他们喉中骨鲠,倒是意料之外。好在刘彻极信怪力乱神之语,加上治焯背景敏感,他略施小计便达成目的。现今只等另找一辞让刘彻速速发落,他们的心头之患就可拔除干净。
    “说起来,”刘安忽然开口,“伊稚斜老儿何时举兵?”
    “哎唷,啧啧……”田`赶紧作势用大袖挡住,幸而胡人热情之中无人注意到刘安言辞。田`环顾四周后,安下心来,压低声音。
    “今冬。”
    “哦,冬日甚好,秋收后,我门下将勇也可尽由丞相指派。”
    田`顿时笑得眼角眯缝:“殿下英明!与伊稚斜举兵,共分天下后,殿下便可随心所欲著书立说,不再为这混沦的世间劳心了。”
    “那倒是……丞相刚刚提到柴塑,”刘安忽然话头一转,眼角皱起,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善……极善!”
    “是么……”田`挤出干笑,这种在王公大臣身上的男宠之嗜,在他看来仍有一点反胃。
    怎么还会有人为这种事去死呢?
    回想起曾经位至燕国国相,而今赋闲长安,甘为窦婴犬马的灌夫,不但相貌粗鄙,还时常酒后癫狂,却依然有人得知田`对他动杀心后,到田`面前说情,愿为之挡死。
    田`记得那是一个精通音律,亦精通兵法的年轻人。田`遣说客劝他成为自己座下高人,承诺将伺机举荐他至朝中为官。对方却不为所动,毫不避讳说自己是因仰慕灌夫的刚直性格,愿以琴师的身份,终生陪伴在灌夫身边,奏靡靡之音,博得灌夫的欢愉之情。
    那个人叫“郭涣”,字“公仲”。
    他形貌i丽,才高性傲。那日,却濯发盥足,只身来到丞相府中,褪尽衣衫,愿以肉身换得田`放过有勇无谋的灌夫。
    “丞相若不以涣为兴致,请取涣之性命。”
    田`仍记得自己那一刻的茫然,他甚至开始苦笑。
    “取你肉身何乐之有?取你性命又有何用?”
    “若丞相大恩,让涣为国相以命换命,郭涣化作无头鬼魂,亦会为您祈福,护佑您富贵安康。”
    当时,郭涣袒露身体,黑发披散,目光炯炯。说起这种请求,似乎也毅然决然。
    田`当然不会要他的命,令自己也意外的是,答应他不与灌夫一般见识。
    然而不久后,却听说因为旁人向灌夫遥传了郭涣的心迹,令灌夫感到羞辱,而将他逐出灌夫在颍川的邸宅。而且因为灌夫长居长安,也警告郭涣,不允许他出现在这座城里。
    一种似乎值得玩味的关系,顿时变得可笑。
    怎么会有人为这种不齿之事去死?
    他执起耳杯。
    榆树的黑影映衬深蓝天幕,歌台外,树影之上,成群的夜鸦飞过银色的浮云。
    他忽然抿紧嘴唇,嘴角浮现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容。
    无论他能否理解,而今的确有人因为这种关系,只需要他再去煽一阵弱风,顷刻便剩下永不言语的首级一枚。
    ◆◇◆◇◆◇◆◇◆◇◆◇◆◇◆◇◆◇◆◇◆◇◆◇◆◇◆◇◆◇
    次日天色阴郁,刘彻坐在宣室殿上,面前三公分席而坐,人人言辞持重,他却不知为何心不在焉。
    田`坐在重席上,深思熟虑道:“陛下半月之前发卒堵缺,至今却一再崩陷,实则是为天意未顺。”
    刘彻望向他片刻:“丞相是说那件事啊!”他回过身,对常侍郎吩咐退朝,再对田`道,“丞相与我同往非常室,我向您细细讨教,可好?”
    “善。”
    四座百官行礼后纷纷退出殿外,刘彻上前扶起田`,就在这时,常侍郎接到一个消息,立马上前对刘彻耳语一阵,刘彻脸色大变,转身就吩咐摆驾长乐宫。
    太后王驼倚榻听讴者歌,见刘彻急匆匆进来,伏地便拜,第一句话就是:“儿听闻母后派使者赐韩嫣饮鸩,敢问嫣触何法?”
    王蜕钗一口气,前一夜她听说韩嫣在永巷与宫人淫/乱,亲自起身过去,对方却已经听到风声先逃了。刘彻自来宠溺韩嫣,知道这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刻还亲自来为韩嫣求情,便一拍案怒道:“他身为上大夫,竟敢不尊礼法,昔年江都王之辱,我越想越气!这种人不配为帝之人臣,所以命人去之!”
    刘彻一愣,跪着不起:“江都王一事,已是五年前的旧事了啊!那时也是因车马太快,他没有听见看见罢了。上个月他还为我找到失落民间的大姊,可谓为我皇家团圆有功……”
    不提这事还好,提到此事,王捅砻婧脱赵蒙,内心更郁烦。
    韩嫣为了讨好刘彻,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把她曾经为庶民时,为第一个夫家生的女儿也挖了出来。看似让她们母女重逢,实际上谁又愿意让人知道这些耻辱的陈年往事?
    刘彻哪里懂得她的心思,还以为韩嫣此功足以让她先前就对他产生的嫌隙修复。
    她望着刘彻笑了笑,说:“一事归一事。找到修成君算我欠他私下的人情,但江都王之事,是藐视天子,祸乱朝纲。罪莫大焉!不能饶!”
    刘彻瞠目结舌,回过神来一再请求,王投济挥兴煽凇
    不久,听使者来报,说韩嫣听到罪责,就已自尽。他满心痛楚,径直回了西宫,对等候原地的田`说:“今日我心烦闷,丞相就请先回,恕不送。”
    田`看时机不对,只好先走。
    韩嫣自尽后,一连三日,刘彻都郁郁寡欢,常常人在朝堂,眼睛却越过百官,望向殿门外,没有神采。
    等对付完又一日朝议,退回非常室后,刘彻看到东方朔领着一个青年远远走来。
    东方朔刚走到非常室门外,常侍奉刘彻之命允他进来。
    他行至殿内,行完礼,继而满面笑意:“今日拜见陛下,是缘于一梦,愿陛下为臣解之。”
    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正经话,刘彻听他卖起关子,愁郁中也难耐微微一笑:“什么梦?说来听听。”
    “臣昨夜梦见一只鸾鸟,叫声尤其像受过腐刑的男人,它对臣说:‘天子拥宇宙,然万物随时节凋零或新生皆为常态。今上失一叶,乃吉兆,兆示天子复得整片山林。’陛下说说,它究竟是何意啊?”
    刘彻听出安慰,心中烦闷舒解了一些,笑道:“依它之言,嫣乃 ‘一叶’。可所谓 ‘山林’安在?”
    东方朔察言观色,回过头看向门外跪伏的人,说:“山林臣未可知,但陛下您看,另一 ‘叶’已随清风至。”
    刘彻这才移过视线,命对方抬起头来,这一看,便真的笑了出来:“关靖?”刚说完就敛了笑意,皱眉道,“尔来欲奏何事?是为他说情的罢!”
    “不然,小人是为要事。”关靖依治焯先前的嘱咐,绕起了圈子,“小人前日听说,四个月前小人所擒的大宛刺客,现仍昏迷狱中,无法受审,疑惑之下前往京兆狱,这一去,果然发现其中有诈。”
    刘彻拧起眉头:“此事不提我都忘了。何诈?”
    关靖向他细述狱卒不论昼夜,定时喂那名刺客汤药之事:“原本是陛下令医者以救治,汤药并不离奇。但小人见他每每欲醒,饮汤后则再昏睡,便以绢浸了药出来,送至水太医处,太医说其中有剧毒草,量至昏却不致死。”
    刘彻沉吟片刻,令关靖入殿赐席:“竟有这等妄为之事?是他让你去的罢?以此让我对他开释?”
    关靖望着他:“他岂是贪生之人?陛下最了解不过。就他的罪状而言,小人愚见,他身为御史中丞,揭露王公朝臣无德疑点,岂非本职?无礼三公,为的岂非不谄媚将相,以正汉法?至于巫蛊,小人斗胆问陛下,治焯先前为佩剑近侍,若他真要忤逆陛下,又何必用巫祝呢?”
    东方朔在一旁作势喝到:“大胆!”
    刘彻一怔,抬手阻止了他,对关靖缓缓道:“你接着说。”
    关靖先拜谢,接着道:“他曾说过,天下愿为陛下效死者多如牛毛,又有几人能像他一样纵享这种福德?十六年来,每为陛下挡一刀一剑,皆陛下恩赐;如今陛下肱股益壮,赐他一死也无憾矣。”
    刘彻眉头越锁越紧,关靖见他视线下落,忽然站起身,对身后常侍道:“治焯在何处?速速把他带来!”他望着关靖,“你带上符节与印信,一同去罢!”
    关靖稽首道:“敬受命。”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十六充耳之誉
    治焯是被关靖打横抱出永巷的。
    被断食绝水七日,看到关靖抱着峭霜,持着节、印,跟着十几名携着赏赐的中郎一同来到囚室,治焯竟精神烁烁。听完诏令后,便要求旁人打水来为他沐浴更衣,即刻就要去面见刘彻。
    关靖见他身板削尖,满目血丝,嘴唇干裂泛黑,忍不住道:“有人说你是妖臣,你还真是妖怪么?这副相貌去见人主,吓坏人主,你大不敬之罪可就坐实了。”
    他言下之意很明确,刘彻好人臣貌美,朝中上下,除了亲贵之外,但凡过刘彻眼的,个个外在都唯恐不赏悦人心。抛开这一点不谈,国君只能“不忍”,却不能“愧疚”,他现今之相万一令刘彻抱愧,那他离死就又近了。
    听到在他人面前,关靖竟也改了称呼,治焯笑道:“还是你思虑周全,那就先回去罢!”
    刚往外走脚下就微微趔趄,关靖无惧人耳目,轻而易举抱起了他,领着众人走向北阙。
    回到邸宅后,发现宅中庸客少了大半,据说是因为治焯被降罪,众人都以为巢将倾覆,怕受牵连;秋兰也不留他们,愿意走的统统散金返还。秋兰也不在,听小窦禀报说“孺人为平大人事而外往筹措”,治焯便令一干人先去寻她。
    宅子上难得清净,小窦忙于准备膳食,为东方朔送谢礼,再遣人去请水河间。二人径直去了昔日的“丧魂室”,关靖亲自为治焯沐浴。几日雨淋日暴下来,治焯双足溃烂,脏腑失和,手腕脚腕处铁镣磨得血迹斑斑无一完肤。
    关靖盛温汤为他濯发,随口道:“赐白璧一对,锦帛百匹,金千斤……可不是答应的郎中令么?既然免罪封赏,不履诺,什么叫 ‘赤户郎将’,又何为 ‘白l议郎’?”
    治焯受印时,内心就明镜似的。听到关靖疑惑,不由笑了出来:“这二者都是加官罢了,并非常设职位。‘赤’指色丝,‘白l’指美玉,这二者合起来是帝王冠冕上的充耳。喻意我二人合力,乃令他对谗言 ‘充耳不闻’。”
    关靖一愣,半晌道:“说到底就是两个虚职。”
    治焯笑而无语,洗沐更衣后,侍婢呈上食案。治焯肠胃受损没有胃口,只能咽点汤粥,但二人对坐,同眺望平坐外的长安市井,也不胜惬意。
    治焯忽然想到一件事:“受印时,他问你身世,你如何回答?”
    关靖不以为意道:“说我为孤,生于长安县,邻里扶养,义父母去年尽逝,今年三月投奔于你。”
    治焯竹箸在半空顿了顿,接而放下若有所思。关靖见状,问有何不妥。
    治焯望着他,深思熟虑道:“战国时,齐王派淳于髡为楚国国君进献鸿鹄,刚出齐国,鸿鹄便展翅飞走只剩空笼。髡拎着笼子,依旧去见楚王……”他说到这里,打住,问乐于听故事的关靖,“鸿鹄虽非凡鸟,也并非不可用其他相似的鸟来充数,他为何要拿空笼自找麻烦呢?”
    关靖默然,治焯接上:“你在外太久,不知关内自古起就有一罪,乃 ‘欺君’。”说着又笑起来,“哪有刚被誉为 ‘充耳’,马上就欺君的道理?”
    关靖问:“罪至几何?”
    治焯看看他,先不回答,继续讲故事:“淳于髡几为圣人,他行为不欺君,但却编了一通圆满陈辞。说起来,于楚、齐而言,就单从献鸿鹄这件事,他办事不力;整件事于史鉴而言,他言辞罔上。可在当刻,他不但受到楚王更大的奖赏,在后世闻此故事者,皆赞其机敏。你的真实身份,朝中有人了如指掌。接下去,若有人要抓着你这件事做文章,只要你提前想好应对即可。”
    关靖无奈地望着对面的人,叹口气道:“你过分偏私于我,总有一日会因我吃大亏。话说回来,欺君之罪,罪当几何?”
    治焯见他锲而不舍,只好实言相告:“常人当诛,但若问罪时你巧舌如簧,不但不加罪,可能还会加官;反之,诛连九族也有可能。”
    关靖皱眉怒道:“什么都听漂亮话,汉君果然昏庸!”
    治焯大笑好一阵,末了宽慰他几句。等水河间来到邸宅,再次为他忙活一通后,小窦来报刘彻亲自上门探病,三人一起到东门,把他跪迎进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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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如此一出,两人再相见时,刘彻多少有些尴尬。
    他先问水河间关于治焯的伤病,水河间说脏腑虚弱,加上秋寒风邪入侵,肌体亦有缺湿火旺之疾。
    “不过大人肌体强健,此病汤药细调二旬,不留病灶。”
    刘彻点点头,命其余人退下,他一人坐在中厅主座,再次与治焯单独相对。
    午后的日光从廊外照进来,在治焯眼中点闪流动,他露出大袖的腕处,紫黑色溃肉尽现,令人不忍直视。可他神色跟当初在非常室获罪时一模一样,既无冤屈,亦无粉饰。就像有什么绵长和乐之事,让他如此坦诚平静。
    刘彻忍不住长叹一声。
    “韩嫣死了,小火你也差点被我误斩……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一同修文习武,如今,你们临到要离开我的时候,个个都毫不留恋……”刘彻眼中泛现水光,他拧起眉心,“幼时岂非约定,三人甘苦福难皆共享么?小火,连你座下宾客尚能言善辩,你说,彼时你究竟为何就那么想离开我?”
    治焯这时才听说韩嫣已死之事,惊异一瞬,但大体原因他也能猜到。自从知道自己身世后,他就默默从三人莫逆中抽身,不如韩嫣恃宠放纵,伏祸是早晚的事。然而此刻听闻对方已不在人间,他也不禁动容。
    “陛下可曾记得您为胶东王时,我们同唱过的一首歌谣?”
    刘彻一顿,脸上随即融化出远伸记忆的笑容。
    “怎么不记得!”
    那时,刘彻尚与王妥≡诙宫,三人亲密无间。仲春时节,常常一起敲着木剑唱:“棠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昔日光影历历在目,而今三人之一已天人永隔。
    治焯抬起视线望着他:“恕臣斗胆,彼时乃孩童无忌,陛下不可挂在心上。”
    刘彻从金灿灿的记忆中调过神来:“小火,你的意思是,那些都是无心之言?”
    治焯摇摇头:“非也,字字肺腑。但很快陛下被立为太子,八年后为新帝。那一刻起,‘兄弟’便莫可再论。”
    刘彻皱眉问:“何故?”
    “治焯幼时不自知,视胶东王为兄长,成长后则不然。”治焯望着他,“因为,若治焯真有兄长,无论治焯如何敬爱他,陛下用之杀之,治焯都不敢有二心;相反,若治焯之兄长敢对陛下不敬,陛下不用一言,治焯既可违背悌礼,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陛下将其手刃……此为区别。天下人皆如是,哪怕同胞所生,也只唯陛下之命是从。”刘彻百味陈杂的目光中,治焯缓缓道,“天子乃世人之主,生杀夺予皆为社稷江山。江山固,万民安,所以无论挚爱血亲,皆可交由天子裁夺。这种人,怎有兄弟可言?”
    刘彻眼中尽是震惊之色,他俯下视线,半晌问道:“依你所言,朕岂非连常人的亲情都无福享受?”
    治焯淡淡道:“陛下既已为人主,又何必眷恋寻常人情?此外,陛下也不会 ‘误’斩治焯。”他顿了顿,以期刘彻能更慎重听他所言,“国君之信是天下大信,百姓将儿子送到战场上为您浴血,将女儿送到宫廷里为您生养,士大夫夜里焚脂继日为您研究治国之策,将领们白昼为您操练甲兵,夜里还要枕戈待旦,长门无幸女子一世不得见君孤独终老……他们都冒着时刻赴死的危险却心甘情愿,民为君做这些事,不都是仰仗天子能给他们的家人子孙更远长的幸福么?所以,国君不可有 ‘误’,一 ‘误’祸乱见血,单单斩一个无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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