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忌讳的事,就是提和亲。”
    “那还议什么?”关靖面色一沉,眼中聚集薄愤,“听闻先前 ‘文景之治’,即以和亲保国。高祖至先帝皆勤俭律己,万民休养生息,乃换得而今汉室兴旺;他倒好,祖辈几世累积之人财,挥霍不吝!胡人也是人,为何就不愿牺牲皇室一女,令百姓安泰?非要杀人,非要劳民伤财,非要以命搏命才高兴?”
    治焯闻言露出一个笑意,劝道:“……子都莫怒,人主既是下诏议论,你自然也可有你的观点。不过……你还知道 ‘文景之治’?”
    关靖垂下目光,低声道:“今日阅史得知。”
    治焯放下手中竹策,褒赞道:“先秦起至今之史书,朝中先生博士无不累月经年研习。你倒是个文才……可惜了,若是当初有一位老先生悉心教导,如今也许已居九卿高位。”
    关靖一怔,半晌道:“何人稀罕!反正无论文武,朝中为他效命之人,不都众口一词唯命是从?既然如此,百官又有何用?浪费粮饷罢了!”
    治焯苦笑,屈指按揉额角:“你就那么反对攻打匈奴?匈奴营中可有你故交?”
    “庸客朱宽已死,只有阿斜儿罢了……”关靖神思略略游远,忽然警惕道,“你是何意?莫非你也赞同征战?”
    治焯见他怒火更盛,赶紧缄口,转移话题到关靖的隶书书法上,指指点点,接着又邀约他稍后至梨落外相习剑法。关靖的目光却从他脸上调转到他身后的竹简上,问道:“那都是些什么书?”
    治焯躲不过,只好低声道:“……兵法。”
    关靖愣住,盯着他半晌,问道:“为何?”
    “今日我拜师大中大夫卫仲卿,与他相谈,不可不熟知兵法。”
    “既是修习兵法,为何不拜未央卫尉李广公为师?”关靖冷冷一笑,“关外皆称李公为 ‘飞将军’,大中大夫有何长处?”
    治焯眼中神色闪烁,搪塞道:“李公是景帝时名将,才华无双。而我初研兵法,岂敢惊扰他老人家?大中大夫精通骑射,已可为我师。”
    “言不由衷!”关靖略一深思,便道,“怕是只因李大人曾出战平‘七国之乱’,你心有戚戚罢!”治焯脸色一变,眉心拧起,关靖却没有就此饶了他,接着道,“向大中大夫求学,也是你看出卫夫人身份日益显贵,卫仲卿擅武不擅文,若有一日飞黄腾达,定然是武将……你深谋远虑,提前盘算,只不过是想以军功来立身,以求终有一日可接替年逾花甲的石大人,将郎中令一职收入囊中罢了。”
    对于他藏在暗处的心思,关靖又一语中的。治焯苦笑无语。
    关靖忽地站起身,怒道:“军功立身……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你,你真是想要汉皇帝干戈指关外?”
    治焯见关靖写的文章墨痕已干,便小心卷起,以韦编束好,抬眼望着对他怒目而视的人,点头道:“不止动干戈,还要赶尽杀绝……不过,若有机会,阿斜儿可以免罪。”
    关靖气得说不上话,治焯见他瞪视得目眦欲裂,便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执起他的手想要加劝,却被关靖一把推开:“竖子!禽兽!牲畜!”
    怒骂劈头盖脸,治焯无奈道:“匈奴连年扰边,就非禽兽?”
    关靖努力按捺道:“所谓和亲,不正是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何必让那么多人赴死呢?史上那么多次和亲,为何偏偏到他这里就不行?”
    治焯摇头开释:“你阅秦起之史,难道不见匈奴根本就非守信之族?和亲岂是长久计?”
    二人之间无法说通,关靖咬牙“哼”了一声,不想再与他辩驳,拿上赤炀便忿忿往外走。走了一半又折回来,治焯赶紧迎上前,赔笑道:“你与我为政思虑不同,朝中事,家中不论,可好?”
    关靖盯着他,忽然露出一个醒悟过来的神情,说:“是了,说起来此处为我卧内,该走的人是你罢!”
    治焯一愣,关靖已俯身拿起峭霜塞到他手上:“宅中主室空而无主,您何必在此陋室屈居?”说着唤了一声小窦,吩咐道,“请把大人那堆了不得的宫廷秘书一并搬走,当心韦编尽被我赤炀误断,中丞大人可如何向人主交代!”
    小窦从平坐上慌忙站起身,为难地望着治焯:“主人,这……”
    治焯叹口气,经过这一回,关靖倒是忘了他心心念念一整日“人主那个问题,你如何作答?”的好奇,就此一层而言,自己的目的算也达到了。
    可也没想到关靖竟把他逐出卧内。
    那个忿忿不平的人已掀开帷帐独坐床上,怀中抱剑背对着他。治焯笑了笑,嘱咐道:“夜凉添被……”
    关靖头也不回:“恕不远送,小窦莫忘替我闭门!”
    小窦望了望自家主人对着那个背影一副宠溺的神色,便朝房内恭敬道:“唯。”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大中大夫:后为“太中太夫”,官阶比千石,这个意义上低于御史中丞。
    ☆、卷四十无字书
    次日早朝上,东郡太守杨坤携汲黯、郑当时回朝述职,说瓠子口几堵几溃,需要调用更多物资。田`将支持堵缺者一一反驳,汲黯一再力谏,刘彻听后竟未置一词。
    关靖无权朝议,治焯也一动不动,关靖远望着他的背影,气得皂衣袖缘都差点被自己扯破。
    早朝后,刘彻使使者,传召中朝郎官同至非常室,商议匈奴事。去殿途中,关靖见治焯握剑紧随刘彻,有几次回过视线看他,眼中似有话,但他都懒于理他。
    众郎于殿中坐定,刘彻将众人上呈的奏章看过几册,寒暄几句,便吩咐议论。不出关靖所料,人人都在详述如何击杀、围剿,几十人无一人提和亲。他心中思虑万千,眼见自己的奏章就在刘彻手边,但刘彻与言论之人细细相谈,时而听谏,时而就他人所献计策针锋相对,没有再分意去看谏疏。
    就在刘彻再跟人议完一轮,眼睛转过来望向他时,户郎行至刘彻身旁跪下耳语,他略略点了点头,很快殿外便进来一个人。
    “是中大夫啊!”汲黯叩礼尚未起身,刘彻颔首还礼后就先发制人,笑道,“我等正在议战,君来得正是时候。近日匈奴犯我上谷,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欲尽诛之,您倒也为我出个主意罢!”
    汲黯皱起眉道:“攘外必先安内,灾民寝食无所依,陛下放着水伤不管,倒有心思去征战!”
    关靖后背微微一挺,打量起眼前毫不起眼的人来。
    早就听治焯说过,朝中各色将相尽有,汲黯便是其中一位。他直言敢谏,几度气得刘彻罢朝,但由于此人是个能才,一心为社稷,刘彻也颇为敬重。
    汲黯身材不高大,样貌平凡,言辞不讲究,却毫不顾忌君王颜面,一语直切要害。
    刘彻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水伤我自然会再考虑。但就匈奴之祸乱,君有何高见?”
    汲黯听他愿“再考虑”,略略放下心来,接口道:“先帝尚 ‘无为而治’,几个胡人,只要不大肆进犯,遣良将平一平即可。陛下要大动干戈,岂非又劳民伤财?”
    殿中众议郎闻言,皆屏气凝神,留意刘彻脸上的神情,寄望于汲黯莫再说下去。
    偏偏刘彻反问道:“今日平一平,明日平一平,我大汉江山何时才能真正安宁?”
    汲黯毫不退缩:“沿先帝策,和亲可以么?”
    关靖眼神一亮,却也感受到殿中更加安静。身边人似乎都变成了石头,统统动也不敢动。
    “和亲?”
    刘彻冷冷一笑,进而站起身,走到汲黯面前:“胡人皆败类!我为何要将我大汉好女交与他们?先帝和亲,先祖和亲,岂非都愿以信换得太平?我大汉之金帛、玉器、良马,先帝自己都舍不得用,割爱宗室女嫁与他们,结果他们呢?汉兴不足百年,他们进犯又何以百计?”
    汲黯住了口,刘彻却一抖敝膝,接着严厉回视了一圈殿中其他人,眼中迸出怒火:“夫匈奴,乃悬我中国颈上的一柄利剑!汉兴之初,九州满目疮痍,迫于民不聊生,先前之君只好休战,以整国力!列祖列宗忍了几世,到今日,我国富兵强,若再不作为,如何换得我大汉千秋万代子民们安居乐业?!”
    他回过视线再望向汲黯:“作为国君,若不将此骨鲠芒刺拔除干净,我如何对得起万民之托?我大汉子孙莫非要世世代代活在提心吊胆里么?我又有何颜面在将来去见天上众先君?”
    在场众郎闻言,无不动容。
    汲黯稽首道:“陛下意既已决,汲黯无法使陛下回心转意,又何必问我?无论陛下怎么打算,总之国家少事为妙。”
    说完就行礼告退。
    刘彻望着他的身影,忽然叹口气说:“汲黯乃忠臣,却不适合在朝中,”他思虑片刻,便令宦官拟诏,说,“黄河水事全交与右内史郑当时,迁中大夫为东海郡太守吧!”
    经过这一出,刘彻敛了薄怒,回到案前,视线依旧转到关靖脸上:“白l议郎,匈奴战事,君有何高见否?”
    关靖听完刘彻先前那番话后,心中震惊,原以为刘彻讨伐匈奴是好大喜功,却不曾想他是为几千年后的万民能长享太平,而倾力以清祸患。一时间后悔起自己前一夜不听劝,清晨上朝途中也不屑听治焯解释的负气之举来。
    刘彻伸手取了案上他的奏章,抖开一看,愣了愣,便将竹简摊开转向他:“无字书?”
    关靖一怔,看到端坐刘彻身后的治焯,朝他投过来浓浓的青睐,心下立刻明白他的奏章被治焯调了,他对刘彻捉袖一拜:“臣以为,征匈奴之事,无需多言,只需出征痛击!”
    “哦?”刘彻眉间浮起笑意,问,“君一字不书,倒说说看,如何痛击?”
    关靖脑中飞转,言辞持重道:“匈奴喜于秋冬进犯,以抢粮醪,因其不躬耕,秋冬草枯水竭,食饮不足所致。而关内却秋收完毕,仓禀实,人乐陶陶。此情形下,匈奴抢粮为重,迅战迅逃,而关内官兵畏寒,追敌难。不如退边塞之民往关内,替官军屯田以戍。战时有补给,不战时兵粮也可自给自足,还可杜绝匈奴扰边时伤及百姓。若陛下今冬欲出兵,可设计以食饮诱匈奴入瓮,四面布重兵,伏击之。”
    刘彻沉吟道:“撤民驻军之策,可;然诱敌之计,去年 ‘马邑一围’已用老,不可。”
    关靖跪起身,目光灼灼:“若是胡人左谷蠡王伊稚斜带兵,可以一试。因伊稚斜老谋深算,此计反间,他绝不会认为汉军时隔一年后故计重施,如此……”
    他将计策和盘托出,谋划周全顾虑入微,言论深知胡人习性,刘彻不禁刮目相看,惊讶片刻便道:“善,君之计可深议。”
    而刘彻身后的治焯,望着他,眼中也浮现出层次丰富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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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匈奴之事,无需多言,只需出征痛击,是么?”
    在兰台翻阅秘书,静候治焯忙完公务,回邸宅途中,关靖果不其然听到如此一番揶揄。
    治焯骑在马上,回过头看着他,脸上止不住笑意,接着道:“君之变,也是须臾乾坤啊!”
    关靖心下一烦,便策马疾驰,将治焯甩在身后。至邸宅中,关靖径直回到卧内,等治焯跟上去时,正看到他写了一条素绢给小窦,令他交与匠人刻匾,用作室名。
    治焯接过素绢展开一看,再笑了出来:“‘三省’?三省吾身?何意?我有眼无珠,未识得你竟有为圣为贤的抱负……”
    关靖怒视他一眼,道:“不谏他治水,倒谏他举兵,今日我也是被妖言蛊惑,此刻你莫要再来烦我!”
    治焯把素绢递给小窦,眼神示意他照关靖的意思行事,小窦便领命离开。
    “我可以进来么?”
    关靖没有说话,治焯便自行入室,看了看还在自己别扭的人,走上前从背后把他抱紧。
    他将下颔窝在关靖颈边,低声宽慰道:“既已谏,日后他还会专门深究你所献策略的细节,说不定还会令你领军……现在就烦闷,到时候如何收场?”
    关靖听到“领军”二字,便浑身一僵。
    治焯笑道:“还说 ‘妖言蛊惑’,言下之意他是妖?”
    关靖气滞微微缓解,转过身来正色道:“他是妖,你也是妖。尔等妖君妖臣,无一善种!”
    治焯执着他的手,拉他在榻上坐下,望着他的眉目良久问道:“何出此言?”
    关靖面无表情:“你犯我,却不使我恨你;我恨他,却为他背叛我的亲人。你们若不是妖,何以蛊惑人心至此?”
    治焯闻言露出温和一笑,点头说:“甚好,若能惑你一生,为妖为鬼都无憾。”
    关靖沉默片刻,把治焯的手握紧,望着眼前人英俊的样貌,还有那双眼中未尽之言,忽然凑近他在唇上覆上一吻,在对方眼中展现微笑时,他也笑道:“他倒不至于惑我那么久。你……你也要竭尽所能,我才可能不负。”
    治焯感念,眼神游移别处,最终看着关靖道:“十月秋猎后,申培公将赴长安为天子传道解惑……公年事已高,我们……届时请你代替我,为公长途颠沛后几日安逸的生活,尽绵薄之力,可以么?”
    关靖这才明白治焯心忧之事来。从先前治焯所言,就知道他对义父申培公有深厚的敬爱之情,也知道他无论多企盼,始终无法如平常子弟一般尽孝侍奉。而今托付于他,除了自己是他信任的人外,也许还有引见之意。
    他安抚地望着对面人,答应下来。
    治焯块垒放下一半,有些事他不能全说,但也不能全部掩盖。所以他想了片刻,便接着对关靖道:“给大宛刺客投毒的狱吏在牢中自尽了。”
    关靖皱起眉头,这样一来,四月有人阴谋弑君,并栽赃大宛国之事,线索全断。
    治焯端详着他,道:“张汤追查他的身世,无妻无子,父母早逝,无法更进一步追查指使人。但市井之中有了传言,说他曾秘密出入魏其侯府。”
    “魏其侯?何人?”
    “窦婴窦王孙,先帝时将军,封侯因平 ‘七国之乱’监军有功。人主初即位时曾为丞相,现今,是个被冷落的侯爵罢了。”
    朝中官侯之间,关系沾亲带故错综复杂,关靖一时理不清,便问道:“他为何使人诬陷于你我?又为何使人毒大宛刺客?莫非他想要叛乱?”
    治焯摇摇头:“魏其侯不贪财,先帝曾赐他千金,他把金子堆于廊道中任下军取用;畏死不肯立功,当初任将,也是先帝强使;礼敬宾客,这一层上而言,也算有道义之人。更何况,他而今失势良久,赋闲在府,又有何能力叛乱?”
    关靖疑云更重:“如此说来,是有人嫁祸于他?这些事真正的主谋?”
    “然。”
    “你知是谁?”
    治焯望着关靖眼中嫉恶如仇的神色,虽欣赏,此刻也笑不出来。他回避关靖的问题,而是说:“不论是谁,若魏其侯因此事更遭人主嫌隙,坐罪被杀的话……深究刺客和那名狱吏供词的你我二人,就成了他人借刀杀人的 ‘刀’……追随魏其侯的人所剩不多,但也有不少游侠贤士。若魏其侯死,你我也就成了那些人憎恨的对象,真正的主谋,只用坐着不动,就可渔翁得利。”
    他这么一说,关靖这才明白了一件小事背后牵连的凶险。盛怒中他目光一凝,问道:“最乐得见魏其侯死的人是谁?”
    治焯乏力一笑,关靖太敏锐,他只能再泄露一点答案:“如今你我无法抗衡之人。”
    关靖盯着他,治焯又开始了他一肩承担的老把戏,便拧起眉头:“什么都不能说,你以为我甘于为贼之屠刀么?魏其侯要这么死了,我于心何忍何甘?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
    治焯叹口气,望着平坐之外渐暗的天色,说:“我预感有大祸将至……”回过头对关靖,“十月田猎,你我需万分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宗室女:与君王同宗之女,比如文中刘安为王,他的女儿就是宗室女。
    ☆、卷四十一刻名飞矢
    治焯担忧的事,并未在顷刻间显山露水。
    朝议时,张汤上奏市井流言,刘彻皱眉听完,摇头说:“魏其侯不在朝中,倒也不必找他对质。外戚中,再无如魏其侯那样恐生是非之人……此乃子虚乌有的传言罢了,既然线索尽断,且先按下,莫让无关之人白白受牵连。”
    张汤办案不力,心下惶恐,却听刘彻说:“这一笔先记着,你也为朕保持警醒,有新发现再说。”
    他赶紧伏地请罪谢恩。
    端坐刘彻面前的田`,听刘彻“悬之,视新据以察”几个字,视线转至地面,单单颤动了一下眼睑。
    之后一足月的光阴,因为张汤还在秘密查案,中丞邸宅中的人倒落了个清静。
    治焯虽在“御史中丞”职位上叠加“户郎将”之职,但他不仅真正投入执事,还在闲暇时也常造访大中大夫卫青;月初常祭与霍去病一同值夜,主动问起少年对于攻胡的奇想妙思,虽然尽是信口理论,少年之见他也能虚心受教。
    关靖在中朝刻意收敛,不主动言论。但刘彻乐于顾问于他,三言两语总能令刘彻击节赞叹。
    二人在执事之外,尽量一有空就与对方共度。
    治焯常以经典为关靖谈朝中事,旁敲侧击为他解开对现今大汉诸多举措的用意;关靖有时也愿就治焯的骑射之技,传授些许诀窍。他们常因一个论断相左而争执,但随着时光流逝,争执的次数越来越少,治焯被逐出“三省室”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十月之朔,常祭后,刘彻兴致勃勃,诏百官青壮者,于十月初九无论洗沐与否,皆入上林苑秋猎。
    上林苑之名,关靖在关外早有耳闻,直到初九日入苑才亲眼得见,那一刻,胸中竟升起“郡守、中丞宅中之园,与之相形见绌,犹星日媲辉”的感触来。自然,此种感慨很快被嫌恶替代。
    前日治焯为他述上林苑布局,说它“纵三百余里,横跨五县;荡流八水,灞、翰怀觥?晒┪r浴12蓓,竞狗马、赏百戏。秦时震惊世人之阿房宫,复兴旧址,却只占其中一隅”,他当刻就怒骂道:“穷奢极欲!昏君!”引得治焯大笑,末了执着他的手,虽然就他的言辞没说什么,眼中赞赏之色却不言而喻。
    这个人,并非是非不分。
    治焯清晨先至未央接驾,关靖牵着玄目,与近百武将、郎官和刘彻倚重的青壮文官,在昭台宫外寒暄等候。昭台虽为宫室,四周却群山环抱,林莽森森,幽暗林间不时传出猿啸兽嗥。
    南军卫士前来分发标刻各人记号的弓箭,近辰时,霍去病策马而来,手中握旗,宣圣驾至。
    关靖抬起视线,见刘彻骑在一匹骏马上,剑眉星目熠熠生辉,笑道:“今日游猎,无分君臣,请众卿一展射技之才!申时返还,届时无论飞禽走兽,获猎厚赏!”
    说着便腿下一夹,策马率先冲出去。霍去病策马经过关靖身边,看到玄目便皱眉道:“此非中丞爱马么?为何你在骑?”
    关靖一愣,未想好如何回应,就听卫青上前喝止。治焯握着缰绳策马飞驰而过,回望了关靖一眼,却对霍去病笑道:“去病,我与你之约,可莫要忘了!”说罢便朝刘彻追去。
    霍去病眼中振奋,忘了对关靖的嫌隙,一甩响鞭,很快追上刘彻的马,远远听他高声道:“陛下,若臣获猎最多,请赐臣至军中,为陛下领兵打胜仗!”
    刘彻闻言爽朗大笑:“好男儿!可!”
    话音未落,霍去病绝尘而去。
    这场游猎,关靖最初受邀时兴致盎然,此刻见众人竞相走马,搭弓射箭,却提不起兴趣。
    一来是治焯告诉他,上林苑中散养野兽,皆是为天子春秋猎做准备。但宫人心多,每每听闻天子欲行猎,便提前将虎狼之类置于木柙之中,饿上几日,待到打猎当刻,循刘彻马的走向放出来。此时,猛兽看似狂躁,实则不堪一击。
    只为了博蒙在鼓里的君一笑罢了,就知晓谜底的人而言,关靖觉得索然无味。
    二来,刚才治焯对霍去病说的那番话,他很想知晓其意。他们究竟相约何事?治焯日日与他相对,竟未提过一词。
    玄目是一匹性子刚烈的好马,周遭它的同类四蹄扬尘,它最初还不屑一顾。很快却耐不住众多凡庸的马后在眼前晃动,便不顾关靖袖手旁观的打算,嘶鸣一声,扬蹄纵跃起来,驮着关靖飞奔入林。
    等关靖拉住它时,已只身钻入深林。助阵鼓声几不可闻,取代之,虫鸣鸟啼处处。
    关靖一时心旷神怡,烦闷乏味都忘了。林间飞扑过燕雀,他暗忖,既是天子要论猎行赏,两手空空也不像样。便搭上弓,专射高空中一掠而过的飞鸟。随兴所至,有时鸟落得远了,他都懒于去捡。
    仗着自小在关外射雕猎狐的娴熟技能,纵使随意,猎物也渐渐挂满了马鞍两侧,兴味因此越来越浓,他也越走越远。
    等兴尽想起来望天时,顿时大惊,日已斜,近申时。他赶紧调转马头,往昭台宫疾驰。
    不久之后,昭台宫殿前诸官陆续聚齐,宦官挨个儿为众郎确认标箭、猎物,刘彻身后跟着治焯、卫青和霍去病,四人勒马徐徐而返。
    刘彻一人猎了棕熊一头,狐四匹,狼一头,兔六只,鸟雀近十。丰厚的猎获令他心情大好,侍中霍去病的猎物明显领众臣之最;治焯身负护驾之职,寸步没离开过他,未曾想过,治焯的箭竟也像长了两眼,每发必中。
    “今年春猎时,你负伤错过了,我倒不知,你射技精进如此长足……”刘彻回头笑望他一眼,正好见治焯频频回头,眼中顾虑之色,便问道,“小火,何事忧心忡忡?”
    治焯略沉吟,回道:“臣与霍侍中有个赌约,但看来臣输定了。”
    刘彻笑问:“何约?”
    霍去病抱拳接口道:“今日游猎,以猎获定成败。胜者向您请命领军,败者亦向您请命,为其军中侍从。”
    刘彻闻言,大笑好一阵。四人走近昭台,众臣获猎无数,人人喜不自胜。刘彻正欲夸奖,却见猎物堆中,一只学鸠一飞冲天,落到数十丈外一棵劲松上。
    “囊中之物岂有失之交臂之理?”刘彻微微笑道,“射得此学鸠者,朕另重赏!”
    众人应唯,立即搭弓放箭。
    一时间,百矢破风,弓弦振动的倏倏声此起彼伏。
    眼看学鸠被数箭射穿,刘彻正欲喝彩,却见一箭破空直向他面门刺来。
    ◆◇◆◇◆◇◆◇◆◇◆◇◆◇◆◇◆◇◆◇◆◇◆◇◆◇◆◇◆◇
    “叮!”
    眼角一道黄铜闪过的光芒,那支箭被他身边马背上腾跃而出的身影击飞。与此同时,霍去病和卫青护到他身前。治焯收回击落飞矢的剑鞘落到土地上时,在场官吏噤声半晌,才回过神刚才发生了多么凶险的一幕。
    刘彻心有余悸,面对众官员噤若寒蝉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冷冷道:“孰人之矢?”
    治焯俯身拾起那枝箭,看了看箭羽旁的刻纹,目光一凝,颅中惊雷乍响。
    回望刘彻眼中的疑惑之色,他听到一阵马蹄声自身旁林间传来。
    刘彻狐疑地望着他:“去病,你去验来!”
    “唯!”
    霍去病接过治焯手中的箭,顿了顿对刘彻道:“白l议郎,关靖之箭。”
    百官哗然,刘彻望向治焯的目光忽然变得冷峻。而就在此时,关靖骑着玄目自林间穿出。
    守立四周的南军卫士持戟朝他冲去,关靖在马背上一愣,霎时已被发亮的铁刃团团围住。面对四周投过来各样神色的目光,他心中疑惑,却见治焯走近他。眼前一段反着日光的剑身亮起,峭霜冰冷的薄刃架到了他颈上。
    治焯眼中神色意味难明,对他低声道:“下马请罪!”
    关靖不明就里,反问道:“我何罪之有?”
    刘彻不满远观一场好戏,便翻身下马,缓缓走近,只听治焯一声断喝:“放肆!”进而腾起身将关靖一手拽下玄目,将他押至刘彻身前,再推他跪下身,剑锋切住关靖后颈,怒骂道,“陛下赐箭令你射鸠,你狗胆包天!竟敢以陛下所赐之箭,伺机行刺!”
    说着就朝天上举起峭霜,挥剑朝关靖砍下来。
    “住手!”
    刘彻喝止道:“无心之失罢了,何必杀他!”他盯住治焯,忍不住笑出来,回望地上一脸懵懂惊怒的关靖,“君无罪,请起吧!”
    关靖站起身,大致明白自己遭人暗算,却见刘彻对治焯笑道:“剑都切人颈上了,以峭霜之利,何需借力以劈?再者,小火,”他眼中揶揄逼近治焯,“昔日斩贼,杀便杀,何见你如此费口舌?”
    治焯暗中松口气,俯下身顿首道:“臣失言……”
    刘彻挥挥手往昭台殿前走:“罢了罢了,要谢我饶关靖之事,你也不必若惊弓之鸟……”
    既是一场虚惊,刘彻大度,众官也缓过气来。然而当夜,刘彻在非常室与众博士论道时,张汤求见。
    “臣闻今日之事,甚觉蹊跷。因平日白l议郎随中丞大人进出御史台,中丞对他颇为宠溺……”
    刘彻冷冷一笑:“宠溺又何如?朕待关靖不薄,何使之刺朕?再宠溺,治焯也不至于宠着他杀我罢!”
    “可是……”
    “我问你,”刘彻打断他,“你会否用刻着你名字的凶器去杀一个人?”
    张汤嗫嚅,刘彻冷眼望着他,此时,却在身后传来一句话:“白l议郎岂非善用 ‘反其道而行之’之策,谋划攻胡之计?”
    刘彻回过身,说话之人是应诏入宫论学的左内史,先前治焯向他提到公孙贤人举荐的名儒公孙弘。
    公孙弘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眼中满溢缜密的思虑之色,他起身趋步到案前拜下:“臣斗胆,普天之下明了陛下性情之人,莫过御史中丞大人。二人如此亲密,今日之事,会不会是关议郎将陛下的推断,也算计其中了呢?”
    刘彻一怔,想起治焯拾起箭那一刻,对于他的询问不敢回答,接着便皱起眉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外戚:皇亲国戚。
    ☆、卷四十二前情续
    秋猎中,关靖遭人嫁祸之事,有一度令二人各有各的困惑。
    治焯未亲眼看到那枝箭出自何人之手,他也能猜到谋划者是谁。然而次日便又不见张汤,听闻是刘彻遣走,秘密调查长安城内图谋不轨之臣。
    治焯闻言便放下心来。他问心无愧,知道刘彻要张汤查的人,首先就是他和关靖。他巴望不得张汤细细探查,敲山震虎,此举不但能为他换来片刻安宁,说不定还能帮他找到一些他想找的线索。
    至于关靖,治焯什么都没有跟他说,但他已从别处打听到,丞相田`曾因一块良田与魏其侯结下仇恨,加上冯林甫设计让水河间投毒一事,以及城西“言荼”茶肆二人与田`的正面冲突,大体能猜到田`就是那个希望一并铲除他和治焯的人。
    但理由他却怎么也想不透。
    如果是治焯与田`有私仇,为何田`每每设圈套时,总连带把他的命也算上?何况“言荼”之围,好像是冲他来的。
    那就是跟他有私仇。
    关靖冥思苦想,我与他有仇?我如何不得而知?
    于是,有一日他问治焯:“先帝时,诬枉我父亲是反贼的都有何人?翻遍前朝史,并未详书。”
    治焯望着他,半晌道:“弹劾之人有一半朝臣,廷尉在关将军府中找到了罪证,乃一尺自匈奴之盟书。”
    关靖一怔,再度陷入迷茫。就算罪证是诬陷,一半朝臣弹劾,要从上一辈的恩怨中搜寻线索,涉面过广,也就无所从中追究田`用意,甚至无法断定田`是否真乃这一切事件的主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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