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见状退后半步,伸手至腰间捉刀,眼神闪烁,仍讥笑道:“那你究竟是 ‘介胄之士’还是 ‘儒者’?”他忽然冷笑一声,“罢,今后你是我的人,我大人大量,自然也不会因为先前的事记恨你。你且入营罢!”
    治焯朝他拱了拱手,便去牵马。
    “且慢!”
    男人再次横到他身前:“那是何物?”
    “小人的马。”
    “不再是了!”男人伸手拽住玄目的辔头,瞪视着治焯,“孰人听闻过材官有马?”
    玄目日夜奔波,已累得有气无力,治焯本想到了营中可给它喂食,再替它洗濯一番,何曾想过还有这一关?
    男人狠命一拽,玄目吃痛,低低嘶鸣了一声。
    二人一人拽着一截缰绳,四目针锋相对,男人咬着牙道:“你松手,我可令它充军骑,否则,我就宰了它,给士官添肉!”
    治焯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只好丢了缰绳。男人一声得胜的冷笑,命人把玄目拽走。
    生人走近玄目,那匹黑色的烈马顿时扬起前蹄,一阵腾跃,可奈何无法挣脱,只能被强行带走。治焯远视着自己的爱畜,心疼不已,尚未转过视线,又听得耳边男人的声音,问:“此又是何物?”
    他侧过头,男人正目光炯炯伸手探向他的腰间。
    治焯后退半步。
    男人见状,更来了兴致,望着他笑道:“是一柄好剑!可材官使刀,也有机会使弓箭、弩机,再不济也可以肉搏,这把剑也归我了!”
    治焯怒意顿起,换做以前,面前的男人恐怕老早已经人头落地,滚满黄土。可他想起自己从三省室离开时,对关靖所说的“假以时日,若有人辱你,我带王师返来屠城”,这句承诺犹如缚绳。长安城有他惦念之人,他已不可再如当初孑然一身之时,快意恩仇。身为材官,曾经在自己眼中的尘灰小吏,如今也是长官,任何人都可为刀俎,他则是俎上鱼肉。
    男人的目光不依不饶,他闭上双眼叹口气,伸手从腰间将峭霜解下,递给他:“请善用。”
    男人当即便把剑拔了出来,铁刃上绵密的错金纹在已暗下的傍晚绽放一线耀眼的光芒。四周兵士见状皆惊叹,哪知男人挥剑便朝一旁的石墩劈去,铁刃发出刺耳的声音,与石头碰撞出细碎的火花。
    治焯皱着眉不忍直视。
    士卒们发出更强的赞叹声,男人沉默片刻,便一阵大笑,说:“劈石可破!好剑!哈哈哈哈……”
    治焯回过身,望着男人张狂的身姿,恨不得一掌劈碎他的后脑。身边走近一个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跟他说:“我带兄弟至军帐。”
    他回过头,见旁边是一个身形高壮的男人,男人自称“牛武”,年纪大约将近而立。
    他低声道:“切莫与他一般见识。”
    尾随牛武行至帐中,治焯渐渐平息下来,才拱手道谢。
    “候长平日爱兵如子,只有醉后才会发疯,今日不知是在何处又灌了些迷魂汤!”
    “他?”治焯难以置信,“爱兵如子?”
    一路见军中的帷帐比邻而支,每顶大约四仞宽,七仞深,皆是毡顶。本可遮风避雨,然而帷帐无门,狂风灌入,加之众士皆席地而卧,难怪常常听闻戍边之士每逢严冬,冻断手指者十有二三。
    “然,”牛武点头肯定,替治焯将行囊放到一片空席上,充当角枕,“大概过过苦日子,候长他其实也……罢,先不提他,小兄弟,听你口音,是长安人?”
    治焯揖礼道:“唯,小人名叫治焯。”
    话一出口,牛武仿佛被震惊,跪下身道:“治焯大人!”
    治焯意外,扶牛武起身,笑道:“牛兄这是作什么?治焯戴罪,岂敢受大礼!”
    牛武瞠目半晌,痴笑道:“三月大人迎娶新妇,玄衣c裳还是贱内所绣……大人来此,不知孺人该当如何……”
    治焯实在没料到,千里之外不仅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对头,还遇到一个如此知他根底之人。对方寒暄之事,他不愿提起,只好苦笑道:“牛兄若不嫌弃,请以 ‘弟’称治焯, ‘孺人’二字,恐怕也会惹祸罢!”
    牛武这才收起敬重之礼,又自顾自为治焯的左迁唏嘘一阵。治焯为他的感叹既感激,又烦闷,只好问道:“候长究竟何人?什么来历?”
    牛武想了想道:“候长姓‘荀’名‘彘’,太原郡广武县人,粗人无字。今年六月黄河水伤,做椎剽被捕,然而天子发卒堵缺时,令罪犯补卒数,荀彘在其中。之后纵然瓠子缺口屡堵不固,他却被濮阳郡下亭长赏识,荐给县尉,再之后,朝中募兵,他被调至此处为候长。”他顿了顿,说,“治焯大人……兄弟,我见他似尤其忌惮你,你与他有何嫌隙?”
    治焯心道,原来歹人也有出头之日,获得适当的机遇,也可有“爱兵如子”的美名。
    他本欲搪塞牛武的问题,却在此时听到帐外脚步声,荀彘猖狂的叫声随之入:“治焯,滚出来!”
    治焯无奈站起身迎出帐外,拱手道:“候长有何赐教?”
    荀彘乜斜着眼睛扫了他一眼,眼中惊讶冲淡了部分敌对之色,却道:“今日起,你负责营中炊饭、浣衣,听令值夜。”
    治焯一怔,尽黑的天闷雷响动,荀彘望望天,回过脸对他笑道:“今夜恐怕有雨,你至营外守门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候长:郡下县城的太尉署官,县尉署官共有候长二名,士史二名,算基层干部。
    ☆、卷四十八锁阳传书
    田`称病三足月,其间关靖听说刘彻奉太后王椭命,数次前去探望,他都卧在帷帐之中,好像连起身行礼的力气都没有。
    次年二月既望,梨落亭外满树洁英之时,关靖宅中来了三个人。
    一个是游侠在外的郭涣,他在午后来访,形色忿忿,在中厅俯身见礼后,抬起头开口便道:“小人有急事相求!”
    关靖忙问何事,郭涣道:“田`欲害我灌国相!”
    关靖听治焯说过,郭涣钟情昔日燕国宰相灌夫灌仲孺之事。数年以来,田`常常因为小事与灌夫不和。如今虽然灌夫已为庶人赋闲长安,但因他甘为失势的魏其侯之客,依旧与田`相互设计,希望对方死。
    郭涣当初投奔治焯,就是因为放心不下灌夫。哪怕曾经因为自己的情意被他人遥传给灌夫,令灌夫一怒之下将他逐出颍川,甚至不让他踏入长安城。可之后他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亦不曾改变过心迹,连“国相”二字也不曾改口。
    关靖为眼前人动容,听郭涣详细道:“小人探知年前田`无礼于魏其侯,灌国相为之酒后与田`互斥,骂田`以下作手段敛不义之财,为此事,田`记恨在心,欲奏上一本,加害于他!”
    关靖宽慰道:“若在朝廷辩论,我一定尽我之力!”
    郭涣忧怒不定,心系灌夫之事,停留片刻便起身告辞。
    关靖送他至南门,眉头尚未舒展,忽然瞥见大门边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对方正整理藤箱上几支粗壮的红褐色干茎,初冒嫩叶的榆树间漏下的阳光落在那具颀长的身姿上,令走过的人们都不禁驻足回视。
    “柳阳丘……柳兄?!”
    关靖喜出望外疾走出门,那名青年这才转过身,对他捧袂笑道:“大中大夫,”他指了指藤箱上的药草,“ ‘不老草’锁阳,大人要么?”
    曾经邂逅卞扶风时,与之如出一辙的“止血草,要么”,令关靖恍然失笑道:“全部要了……快请进舍下一叙!”
    二人至中厅坐下,柳阳丘捉袖饮茶,环视过厅中一尘不染的簟席桌案,廊外花草丰茂的园圃后,不禁笑道:“原来不止住进 ‘姓治的人’家里,还鸠占鹊巢了啊!”
    关靖面上一烫,道:“柳兄愿再来长安,关靖讶然而喜。不过,您此来是……?”
    柳阳丘笑道:“大人说当初不再回长安的决定?扶风说,既游侠在外,何必还要作茧自缚,不过此次来,倒也不全为他那句话,主要是掘到锁阳,非到长安来沽不可。”
    关靖懵懂,见柳阳丘从箱中取出一截手臂粗的干茎,双手奉给他:“大人既然全部要了,何不验一验成色?”
    关靖接过锁阳,略一沉思便抽剑轻轻破开,干茎中果不其然落出一卷尺牍。
    展开一看,头一句便是“子都足下”,他脑中惊诧,射了柳阳丘一眼,便皱着眉把书信看完,而后又看了两遍,最后望着结尾的“谨再拜”,难以置信盯着柳阳丘问道:“他的?”
    信中未提“治焯”二字,也未提“材官”,单以“仆”自述。但满篇问花问草之词皆喜气洋洋,关靖心忧了三足月,此刻终于忍不住展眉笑了起来。
    柳阳丘望着他,也笑道:“看来都是好事。”
    关靖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一凝道:“柳兄如何与他结识?”
    柳阳丘道:“我与扶风游走边疆关市,出入雁门郡,自然听说善无县营中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随他人去好奇一观,哪知还真是昔日名震朝野的治焯大人。”
    关靖卷起木简,目光中聚满关切:“他信中什么要紧的事都未写,他究竟如何?”
    柳阳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治焯请他莫说之事,他思索半晌,开口道:“善无县营中遇到故人,名唤 ‘荀彘’,保他不受操练之苦,在军中濯衣洗被,劈柴炊饭,夜守营门。”
    关靖沉吟片刻,放下心来,说:“如此,善也……”
    柳阳丘见时隔近一年,关靖气韵虽沉稳不少,提到要紧之人,心境竟还是那么单纯,不禁苦笑道:“大人可记得 ‘荀彘’这个人?”
    关靖摇摇头:“他的故人?未曾听说。”
    柳阳丘叹口气,只好实话实说:“他身上已无保命之剑。夜勤营门,边关天寒,时常降冰雹冻雨,其余门士皆可避于望楼、亭下,唯独他被责令立于雨雪中坚守。”
    关靖皱眉,半晌却道:“雨雪罢了,他不至于连此种小事都挺不过去……可有冻坏肌骨?”
    柳阳丘无奈地看着他,缓缓道:“大人既言此乃小事,他倒也未遇到什么大事。我听他营中友人所说,他常需按候长指令担任执事外的教训,譬如炊事稍慢,或将士衣被洗后偶有破损,便鞭笞加身罢了。尽是皮肉之累,无伤筋骨。”
    关靖此时面色才凝重起来。
    柳阳丘话闸一开,便不再保留,接着道:“军中材官搏杀的技能,如角抵、手博、蹴鞠、射箭等,他皆不可参与。照此下去,即便雁门太平,不受戈矛侵扰,等长安天子秋祭时,亲临士官的审阅之中,恐怕他一项检试也无法胜任,只能甘领责罚。届时他连剑都握不稳,守边之士,难不成要靠女红来博得宽恕?”
    关靖跪起身,不安道:“我要如何助他?”
    “杀了荀彘,”关靖一愣,柳阳丘失笑道,“若真要杀这个人,他又何劳大人出手?罢了,我也不劳大人为他忧虑,”见到关靖知晓实情后的神色,柳阳丘仿佛才觉得不枉此行,“他在路上结识了一群椎剽,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令那群壮士心有所向。二月前徒步至善无县营,请求入军。个个年长于他,却皆尊他为 ‘大兄’,荀彘因此有所收敛。他既然能忍辱负重,我想他也有他的打算……此为他的近况,若大人愿意回信,明日我再来。”
    他顿首后起身告辞,走出门时忍不住提醒道:“千里传书,小人请大人多多思量,切莫只言 ‘君子善余亦善’之类的情话。”他顿了顿,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他那卷尺牍,大人也请多看几眼,可否?子都君?”
    听见这个称呼,关靖怔了怔。欲留柳阳丘住下,可对方说还有其他故人要见,便只好只身回到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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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打开治焯的书信,他伸手轻触木简上的墨迹,忽然目光一凝。那个人看似不经意的言辞之间,每一句倒数第二字竟连成了一句话。
    “仆偶遇淮南王旧部,安确屯兵,四处走动赠诸臣重金欲反。此讯大好,然君先按下,且等仆立据再奏。”
    关靖皱起眉头,那个人身份微贱,仍把这么大的事揽下。可关靖在关内一无交好,二无死士,淮南国更不曾去过。要如何助力于他,倒非易事。
    何况眼下麻烦一堆,田`虽然告病不上朝,可左内史公孙弘在朝议时动辄就提名问他,偏偏刘彻也愿听他的言论,从不阻止公孙弘这一举动。而他的观点,公孙弘时而不遗余力褒赞,时而又大肆反驳。虽然早就料到公孙秋兰以贤人之名举荐的人,多少有点来者不善。但她也摸清以治焯的性情,绝不会无故出尔反尔。如是为自己竖起了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对象,令他十分困惑。而且,他自从被拔擢为大中大夫后,不少朝臣频频来巴结。如果不予理会,少不得在朝中树敌;若是与他们迎来送往,又恐怕无意中结交了心怀叵测之人,或遭到刘彻忌惮。
    真不知道当初治焯是如何把这些人情拒之门外的。
    除了朝政之外,他还依治焯先前的建议,拜常侍郎东方朔为师,常常要赶在他酒肉佳人的间隙里,请教学问,忙得晕头转向。此刻要找到什么人替他到淮南国秘密打听这些事,还真是有心无力。
    如今郭涣又向他托付了灌夫之事,田`究竟会如何上奏?此等外戚纷争,刘彻又会给予众臣当场议论的机会么?
    边关之事,听闻匈奴营中出了一名新锐将领,名叫阿斜儿,大概年纪相仿之故,霍去病扬言要斩其首以谢王师……
    这日深夜,就在关靖被诸多烦心事和对雁门关那个人的思念担忧折磨得辗转反侧,无法阖眼时,听见三省室外传来石驹小心翼翼的声音。
    “主人,有客密访,您睡了么?”
    “何人?”
    “水太医。”
    关靖翻身而起:“快请!”
    水河间一改平日素衣宽袖的装扮,一袭全黑的夜行衣,若是被人捉住,少不得要细细过问他究竟是何目的。
    但就神色而言,他依然是那谨小慎微的少年模样,伏在中厅案边,战战兢兢,关靖请了几次才抬起头来。
    “太医不顾犯夜之过,找关靖有何吩咐?”
    听到“犯夜”二字,水河间的眼睛微微闪烁,振作半晌才说:“大中大夫请恕河间冒昧……下官无人可托,昔日治焯……大人……于河间有恩,而今大人被贬,下官走投无路,想必大中大夫与治焯大人同心同德,所以……”
    关靖知道他说的“有恩”,是指前次受田`爪牙驱使,在治焯汤药中投毒,事发后治焯不责反赞其“首孝悌”之事。
    少年吞吞吐吐,关靖安抚道:“关靖与治焯多次承蒙水太医救治,您何必客气。关靖若能为君走牛马,也是理应回报的分内之事。”
    “唯……唯……不敢,不敢……”少年又踌躇半晌,才道,“丞相遣人再次找到下官,令下官调制慢毒……下官不敢拒绝,却,却也不敢害人……”
    关靖一怔,问:“欲毒何人?”
    “下官不知。”
    “前次人主岂非说过,若有人再胆敢令太医为虎作伥,向人主直言便是?”
    “怎么敢……人主以孝为先,丞相可是太后胞弟,只要不是谋反,任何错误,人主也不可能治舅父死罪啊!”
    关靖眉心又皱了起来,沉吟道:“既是慢毒,丞相何以检验太医调的毒/药是否奏效?”
    水河间眼中积满泪水,嘴唇颤抖道:“以一年为期,明年此时若他加害的人不死,下官及家人命将不保。”
    又是这一招!
    关靖心中怒火腾起,他站起身在中厅里往返踱步,忽然之间,计上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十九间毒计
    次日,田`果然现身西宫北阙下。
    等候上朝的百官见他竟纷纷下拜,在朝文官中只有关靖对他长揖见礼。
    田`走过关靖身边,眯起笑眼道:“大中大夫……两月一迁,高升好快啊!”
    关靖微笑回敬道:“仰仗丞相助力!”
    “哦呀,岂敢岂敢!”田`边走边望着前方,目不斜视道,“真正助力的人,岂非曾在您枕边?可如今呢,昔日中丞府更为大中大夫府,旧人是死是活都不知……我还是好自为之,否则,怕哪日丞相府也易主喽!”
    四周田`党羽望着关靖,窃窃私语什么“纣王因妲己失国,中丞莫非也因难过美人关而失位”、“其心叵测啊”之类,令关靖心下一顿。
    上朝之后,田`就奏请刘彻,说:“灌夫今为庶人,却每日食客数百,动辄观天象,画地域,不知在谋划何事;且他横暴颍川郡,抢女夺财,令百姓苦不堪言。请陛下命廷尉立据以查。”
    关靖正要履行对郭涣的承诺,上前反驳,刘彻却先是问候了田`的安泰,接着便道:“丞相职内之事,何必奏请,您来查办便是。”
    再来便议其他事,关靖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退朝回邸宅后,郭涣已在中厅等候多时,听完关靖转述的话便愁眉不展。
    恰逢水河间再至宅中拜访,说田`令他当日必须回复,否则灌夫之事,他也会被牵连进去。
    中厅中一时愁云惨雾,关靖三缄其口,最终忍不住道:“我有一计,不得已而为之……”两人目光立刻明亮起来,他深思半晌,道,“丞相害人匪浅,偏偏正道无法惩治。水太医,他称病三月,病情是真是假?”
    水河间点头:“风邪入体,伤风不断。但通常伤风七日,最长不足月便可痊愈,何况丞相用的是最上品的药,养尊处优,亦无其他顽疾。依下官所见,丞相之疾,每愈之际便再次伤风,似故意为之。”
    关靖与郭涣对视一瞬,郭涣便接道:“他日日进补,但就小人观测,确有数次沐浴之后便走进风中静立……真是难为他了,称个病还要自损肌体!”
    关靖笑道:“谁让他是重臣,又是人主舅父?不动点真格,岂非欺君?可他那么做,又是为何?”
    郭涣思索道:“丞相府戒备森严,小人探听总不真切。不过,前几日诸王朝觐之际,淮南王到他宅中说是探病。小人伏在墙头,听见淮南王怒骂 ‘又是他们!坏我好事,此信义再建,难!’,田`劝他收声,想是他们反计败露,对方不复信,而他也想避过这个风头罢!”
    关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继而对水河间道:“君且应允丞相之命。”
    水河间犹疑,见关靖神色中也是不确定,他不禁问道:“大人说有一计,究竟是……?”
    关靖问他:“丞相命您调的慢毒,可有解?”
    水河间道:“唯,毒皆有解,但毒性却有快慢,快不及解,如鸩;慢则无妨。然人之脏腑并非铜铁,服入慢毒,再以解药,虽不致毒之剧,亦会造成其他伤害。”
    关靖冷笑道:“把丞相欲予他人的药,赠予丞相服入罢!”二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接着道,“丞相要的毒,您给他假的,相反,丞相既然日日进补,在他的补汤中置入他欲加害别人的慢毒,可否?如此一年下去,他人无伤,丞相毒发,也就无暇伤您了。”
    水河间先是被这个计策点亮了眼睛,接着却又惊惧起来,半晌无话。
    关靖既然说出了口,也就不想再挽回。他问郭涣:“丞相食饮可有试毒?”
    郭涣点头道:“唯,宅中用膳以银器,他处食饮则入口必以银针试之,银器、银针若不改色,则再以人试。现今为他试毒之人名唤 ‘柯袤’。”
    “是什么样的人?为他试毒可有怨?”
    “据小人所知,柯袤之父曾为田`家臣,老死被田`使金厚葬。袤年方十九,承父愿,愚忠者也。为田`挡刀堵毒,心甘情愿。”
    “他身边竟有这种人?”
    关靖皱眉沉吟,郭涣看出他不忍祸害别人,道:“投毒之事,小人愿意一试。”
    关靖大惊:“不可!”
    “请主人放心,”郭涣笑了笑,“既是慢毒,需长期以投,若您亲自出手,一则良机难觅,恐毒更慢,难保水太医;二来,长久行动,万一败露为这种人死了,可太不值得。”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我会自惜,太医的解药我一定按时服用。”
    水河间惊讶望着郭涣,眼中畏惧之色平息下来。
    关靖欲阻止,郭涣却按住他的手道:“无非略伤脏腑,为了我国相,小人死千万次也可。请您就莫再担忧!”
    水河间见状,也对关靖道:“郭兄大义,对河间也有大恩。”他转向郭涣,俯身拜下,“我必定尽力减少毒于郭兄的伤害,若您因此抱恙,河间亦不独活。”
    关靖见二人都无法劝阻,深思半晌,最终长叹一声:“此事如果败露,我自会担负全责。二位也请小心谨慎,一旦有变故,立马全身而退,关靖就重重托付二位了!”
    三人在室中低声商议计划,直到天色昏暗,水河间才离去。
    ◆◇◆◇◆◇◆◇◆◇◆◇◆◇◆◇◆◇◆◇◆◇◆◇◆◇◆◇◆◇
    次日清晨,田`的车马驰向西宫途中,经过关靖的邸宅时,被一阵喧哗吸引。
    他低声命御者“慢行”,伸手将舆帘撩开一线,只见一名青年赤/裸着上身跪在关靖府邸南门,似在请罪。
    关靖从门里走出,翻上马背,冷冷对他道:“昔日见你通音律,留你助茶余饭后之兴,哪知君倒研究起旁门左道来!我处不留你,你走罢!”
    随着车舆前进,田`视野转到青年正面,欲放下舆帘的手一顿,自语道:“郭涣郭公仲?”
    只见郭涣双目赤红,一再求道:“大人勿怪,小人实则为大人忧心……小人……小人知错,求大人大量,小人亦无处可往啊!”
    关靖已拨转马头,朝门吏丢下一句:“他若再喧哗,鞭笞逐之!”便往西宫驰去。
    郭涣唤道:“大人!大人……”
    田`的车走远,大中大夫府邸的门吏对郭涣裸/露在初春寒风中的肩背挥鞭下来。
    这日傍晚,柯袤于杜康酒肆一楼找到了颓然饮酒的郭涣。
    他先至郭涣旁边的桌案坐下,静静观察他半晌。只见郭涣把耳杯一次次斟满,面色泛赤,一声不吭。但数杯下来,他眼中潸然抖落水光。
    柯袤看时机到了,却不知为何,望着青年伤怀之色,他心中一痛。怔了半晌才移过去,问道:“您不是大中大夫的食客,郭公仲么?”
    郭涣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叹口气,继续将耳杯斟满。
    柯袤看了看他脖颈上露出的鞭痕,说:“快要夜禁了,您为何不回宅中,一人在此独饮?”
    郭涣手中的耳杯微微一颤,酒洒到桌案上,他失神用袖缘去擦拭,忽然像惊醒似的,以半湿的袖缘盖住脸,低声啜泣道:“小人遭大中大夫嫌隙,还有何宅可归?”
    柯袤见他接着便失声痛哭,有点手足无措,挺了挺背道:“究竟所为何事?”
    郭涣深吸一口气,止住泣涕,怔了半晌,望着他轻轻摇头:“涣之耻辱,不足道也……”
    柯袤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郭涣又闷头饮酒,他观望对方的神色,又过了一阵才起身退了出去。
    等他再次看到郭涣时,对方正被酒保强请出酒肆,当着他的面将门关上。郭涣就地跌坐,手中还擎着一壶酒。巡城北军经过,伸手捉起他的衣襟,欲将他带走,他却不管不顾举起酒壶仰面直灌。
    柯袤只好快步冲过去,拦下北军卫士,将他架走。
    郭涣一路阖着双眼,走得跌跌撞撞,有时干脆直接挂到柯袤身上,被他拖行。直到柯袤停住脚步,仿佛在对谁低头行礼,道:“大人,他神志不清,不知还能否应对。”
    接着他便被轻轻扶着坐到地上,有门在身后关上了。
    田`的声音传来:“郭涣……郭公仲?”
    郭涣缓缓睁开迷蒙的眼睛,环顾四周,见自己已身在一间铺着簟席的雅致室内,目光飘忽回到眼前,看清眼前人时,他似惊得酒醒大半,浑身一颤,接着便俯下身叩拜道:“丞……丞相大人!”
    田`眯起眼微微一笑,道:“还识得老夫,善也!”
    接着便递给他一盏茶水,郭涣接过茶盏,连连顿首道不敢。田`坚持,他才战战兢兢饮下半口,接着便垂头望着膝前被灯火照亮的簟席纹路,闷声不语。
    田`咳了一声,望着他关切道:“公仲究竟遇到何事?老夫看能否为你出出主意。”
    郭涣长叹一声,眼眶湿润望着田`,半晌才道:“丞相为何要救我……春寒料峭,让小人冻死在长安街头,或被北军卫士捉走,让酷吏杖毙在狱中罢了!”
    田`盯着他,笑了笑:“犯夜而已,至多关上一夜,不至于杖毙……不过,老夫曾经也愿你来我门下,可惜当初无此福分。而今有此福分之人,却不惜你之才,是么?”
    郭涣闻言,眼中又要滴下泪来,他吸气平稳自己,哽咽道:“唯……小人当初心被狗吃了,竟一腔热血空投灌夫,他却使人遣我走……后来投奔中丞大人,本想此生不缺吃穿,谁知他自身不保……因为治焯大人之故,大中大夫对小人本来就有妒意,治焯被贬,大中大夫……关靖他口蜜腹剑,要小人留在宅中奏八音,兴致来时,又要小人为他说兵法,可小人近日研习方术,今日被他撞见,便怒斥此为旁门左道,将小人撵了出来……”他皱眉缓缓摇头,“一而再被撵出门,此乃侮辱……!”
    说着,他忽然站起身朝一旁门柱撞去,门柱发出巨大的“嘭!”响,田`本来冷眼看着他,一动不动,闻此声仍被震得浑身一抖。
    门一下子被推开,柯袤提剑闪身进入,惊见郭涣额头沁出血,晕倒在地。
    田`望着流血昏厥之人,似对柯袤,又似自语道:“视方术为左道,倒真是他的做派……”
    他挥挥手,让柯袤带郭涣另去一室,为他寻医治伤。
    与此同时,在皓月之下,长安城的另一座邸宅里,借宿的柳阳丘讶然望着关靖跪在流丹溪旁,拎起一桶水,自头顶灌下。
    柳阳丘大步上前,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故?”
    关靖不顾冰水劈头盖脸刺入眼中,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淡淡道:“违背 ‘磊落为人’父命,算计人的一点惩戒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请罪,那时候常常是把上衣脱了,露出肩背,再跪下,“负荆请罪”的廉颇还背了荆棘条儿。试读说有点困惑,就为各位大人赘述一声~
    ☆、卷五十结义之局
    三月朔,善无县营外来了一群行商,叫卖关内运来的玩物、漆木器皿和女红织品,也有关外的毛毡、狐裘、药草等。一时间关市热闹非凡,百姓和众士穿行其间,挑挑拣拣,内外行商走贾各有所获。
    其中一俊美男子立于营门外,藤箱上是翠绿的药草。荀彘提着硬鞭看到他时,男子旁边站着他的材官,接过一大束丹参便藏于怀中。
    二人还在窃窃私语,荀彘上前抡起鞭子就对着那名材官的背抽过去。
    “谁允你出营?什么时候了?饭炊了么?!衣洗了么?!厉兵秣马哪一样你做完了?!”
    他气哼哼抽了七八鞭,材官倒是无什么大反应,那名采药师望着材官屏气忍耐,眼中惊讶看向荀彘,道:“候长大人,您可知您鞭笞的是何人?”
    荀彘盯着他:“尔是何人?”
    药师捧袂道:“小人柳原柳阳丘。”
    “我训斥我的人,就是抽死他,也与你无关!”
    柳阳丘盯着他道:“治焯过去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猛士,现今被人主下诏贬官,可见人主视其重要的程度。而您鞭之如牛马,用之如贱妾,您就不怕哪日人主再赋予他重任?您届时打算自切以谢么?”
    荀彘怔了怔,回过神再一鞭抽到治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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