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会是什么颜色?
    天会是什么颜色?
    那梦呢?
    可以被随意制造,玩弄,安排命运的凡人之躯。
    这泥和水捏成的肉体。
    梦会是什么颜色?
    ......
    天蒙蒙亮,山野间雾气缭绕,天柱峰东南,武当琼台观,背阴而建,山势起伏,依高低分为上中下三观,共二十四道院,各院落以亭桥相连。
    中观紫岳琼台,森峦密布,雾影中有处清幽小院,众人围井而坐。
    “我现在的心情极度复杂。”何春夏抖着腿,端着酒碗,烈酒烧喉,她只敢一小口一小口地饮下,“从小叫到大的师娘,突然成了我的亲姐姐,我要崩溃了。”
    李思怡翻她一个白眼,一把抢过酒碗,大口饮下,又咳嗽着全部喷出,候着腰,边缓酒劲边断断续续的念叨,“我才要崩溃,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有个妈,突然间妈没了。”
    酒碗空空,张舟粥想接过倒酒,被叶殊用眼神拦下,两人一同起身到井前,转动轱辘,提上来一个大木桶,木桶里是个精致盖好的大汤碗。
    开碗,银耳莲子羹,羹面上浮着些百合枸杞,淡香入鼻,山泉夜凉,这羹便如冰镇过一般。叶殊吩咐其他人把碗中的酒倒掉,盛羹去喝。
    “一大早上,吃什么凉的。”慕容秋敏躺倒在摇椅上,没好气将羹碗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刚从极阴之地出来,气寒,吃火食会烧胃。”
    偏头,庄周翘着二郎腿,正襟危坐在一张板凳上,捧起汤匙酒碗喝羹,慕容秋敏见了,冷哼一声,赌气般碰也不碰那肚上的羹碗。
    张舟粥并未登桥,不能吃太凉,更加好奇,凑到何春夏身边去问,“师姐,刚才的事,可吓死我了,那洞里到底有什么稀奇物件?那玉棺,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呀,你快同我讲一讲。”
    何春夏哼哧哼哧扒了几口,将碗放到一边,口里含糊不清,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双手挥舞起来,“霎时间,风云际会九龙动,天上那是金光大作,日月同辉,九条金龙从那棺上腾起,直上云霄,再看那棺盖,竟是暴裂开来,棺椁中窜出一只巨兽,那是遮天蔽日,呼风唤雨,你可知那巨兽是何物?”
    张舟粥听得是津津有味,连一旁的李思怡也端着碗勺板凳凑过来,“什么东西啊?”
    “一只金翅飞蓬大肥猪!”何春夏咯咯咯地笑起来,“那肥猪落在石桥之上,化作人形,竟是李思怡的模样,原来是她!一只小肥猪!”
    “绝交。”李思怡背过身去,何春夏见状去挠她痒痒,李思怡强忍着先把碗放好才回身和她扭打起来。
    “到底是什么呀...”张舟粥叹了口气,“我也想去看一眼。”
    李思怡边打闹边说话,“没什么好去的,就是一个很讨厌的地方,所谓的天,很浩瀚,很伟大,也很冷漠。”
    “讨厌?冷漠?”张舟粥不解。
    “嗯。”打闹着的两个姑娘停了手,两人突然间严肃起来,何春夏笑笑开口,“望不见边际的水,看不见全貌的树干,挂在树枝上的满天星河,那个世界里只剩下空洞的黑,此外,什么也没有。”
    李思怡接话,“它很大,仅此而已,远远不如有着烟火气的江湖人间。”
    叶殊和慕容秋敏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只有庄周,略带稚气的脸庞耷拉下眼来,复杂的情感在他的脸上交织,他叹了口气,淡然苦笑着开口。
    “此界再开,还不知要等到几时...”语气间满是遗憾感慨。
    “活该。”慕容秋敏立刻拉下脸来,冷哼一声,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梦魇,将伴她一生,而这梦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个令人看着就来气的少年道人。
    石桥上,九龙玉棺前。
    “要看见光,就得有人站进黑暗里。”庄周若有所思,对着何春夏开口,“这是你父亲杀我之前说的话,今天我说给你听。”他将放在一边的长恨剑递回何春夏。
    “李青蓝是个很好的人,他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在世俗观念中没有那么善良的事。在你经历的人生中,他没有尽到过任何一天作为父亲的责任。”
    “这是有原因的,你父亲李青蓝是杀星降世,天曾想以他作为自己的肉体诞生,所以他所亲所爱之人,无一可以善终。也正是如此,当你母亲婉怡怀上你的时候,他看出了你的命数,你身上流着天的血,和他一样,所以他不能再逃避躲藏,他做出了那个决定,他要杀掉天。”
    “其实他已经给了你这世界上能有的最伟大的爱,他豁出命去,想要斩断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你的。”庄周静静注视着何春夏的眼神,看着她一点点从愤怒中平和下来,“为了让你可以不受天的束缚,他主动站进了黑暗里,他是个很好的父亲,不要怪他。”
    “他要斩断的,是我的命运...”何春夏喃喃,仿佛能感受到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无形巨手,“我会踏上...他的路?被天...”
    “我很想说也许不会,但有些事是注定的。”庄周只是默然苦笑,“宇宙万物,阴阳双生,此间界与人间便是如此,神,人,造物亦是如此,天亦是如此。在过去,李青蓝便是阴,余道木便是阳,而如今...”
    “我是阴,齐白羽是阳。”何春夏嗤鼻一笑,“我们都是他吗的天的傀儡。”
    “呵呵。”庄周跟着苦笑,指了指天,却不昂首去看,“飞到天外天,逃脱被天掌控的命运,修道之人,想要飞升成仙,究其根源便是如此。”
    叶殊从震撼,惊愕,恐惧等情绪中抽离,他不想再看这个大到望不见边际的世界,也不想去看何春夏和庄周,只好低头叹气,“可惜,能够窥破天机的大能,少之又少...”
    庄周摇摇头,“其实不然,在我出生,以及更早的年代,万物皆可接引天地灵气入体,不光是人,妖族,龙族,人族历史上记载过的图腾与异兽,只是...”他叹了口气,“通天建木是一道屏障,将一切想要逃脱,溢散到天外天的灵气拦下,那些先辈们,不过是同天的追随者一起,化作这枝叶上的星河。”
    天用枷锁将所有事物,困在这世间。
    无能为力。
    巨大的无力感一点点占据众人的心头,令人窒息的绝望。
    何春夏只是握住了剑柄,默默抬头,看向漫天星海。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位神阺。
    相较之下,她是那么的渺小,连蝼蚁都不如的,可以被随意制造,玩弄,安排命运,用泥巴捏成的凡人之躯。
    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也配发光吗?
    她缓缓闭上眼。
    一个声音在她还带着血痕的耳畔响起。
    天!
    你可敢与我一战!
    那对缓缓睁开的血红双眸。
    李青蓝,她的父亲。
    她仿佛能看见那个登上天心岛,面对无尽无穷的海天高喊出声的小小身影。
    一颗沙粒,一粒尘埃。
    拔出剑来,碾碎星河。
    ...
    一个短暂又炽热的梦。
    她睁开眼,不肯落泪。
    放眼望去,依旧是无尽无穷的黑。
    她突然很讨厌这个地方,想要转身离去,走过两步,庄周在她身后轻轻叹息,“何姑娘,我和你父亲,想了法子,让我可以穿过这道屏障,去往天外天,请你,助我这一回。”
    “好,如何?”她停步。
    “长恨,死在长恨剑下的魂魄,都会被锁进长恨,打上天的烙印,我的那缕残魄正是如此,让它回归,与我的魂魄交织,再将我杀掉,这样我保留着自我,却带着天的痕迹,再向上飞,便可以骗过通天建木。”庄周叹了口气,“也许此法会失败,我也将化作枝头上一颗星辰,但总得试上一试。”
    何春夏翻了个白眼,“刚刚才把我震伤,说三个月内不能动驭剑的念头...”
    庄周脸色微变,“我也是初次来此,震惊之余,竟忘却此事。”懊恼叹气,“这玉棺,最多还能再亮半个时辰,两界被打通,闹出如此大动静来,天不会不知晓。连这石桥,在日出前都会被重新封上,下次有机会再进此界,怕不要等到什么时日,何姑娘...”庄周躬下身来,当即就要行礼拜过。
    “别帮他!”
    何春夏正有所动容,将点头答应时,慕容秋敏出口打断,“这老小子,满口的悲天悯人,虚情假意!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将飞升直上天外天,再也不会被天束缚,和其他神祇一样永生。他在世上活了两千年,两千年!他做了什么?杀人?夺宝?一个自私至极的懦夫!凭几句话就想逃脱出天的枷锁?没那么容易!”
    庄周默然,并不出口反驳。
    “说话啊!”慕容秋敏瞪向庄周,尖利的声音响彻两界,“你活了春夏一百倍的岁数,你要让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去和她父亲一样豁出命去拔剑问天!如今伤了她的你,又要让她付出魂魄受损的代价来让你逃向天外天?凭什么?你要这样一个小姑娘死在你的前头?”
    庄周无言以对,沉默着摸向那棺椁,玉棺中被封印的,均是幽族的魂魄,而他,一个苟活于世的幸存者...还有半个时辰...他自恃长辈身份,断然不肯再度开口相求,两千年才等来的一个机会,难道就这样擦肩而过?
    “流星...流星!”
    只有李思怡还盯着天穹,众人一齐抬头,一道火光燃起,从枝头直直落下...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庄周动了火气,提过没了夜明珠的海云灯,转身就沿着石桥往外逃,跑过一阵回头,众人还在原地看那火焰落下,只得提气,一声凤鸣!
    “天发现了!走!”
    “开棺啊!”慕容秋敏挪动脚步,依旧要去吼在前方领跑的少年郎。
    庄周头也不回,径直冲出石桥,随即就是清脆的凤鸣声,草场上昏昏欲睡的武当弟子立刻被惊醒,疑惑地看向从石桥上拼命向外跑的众人。
    “那不是杀欧门主的妖怪吗...”
    庄周当即开口大吼,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的话语,“山要塌了,逃!”
    斜着的崖壁开始颤抖,有碎石从空中坠落,砸在草场之上,仍有弟子满脸狐疑,渴望地看向那石桥玉棺,不肯挪步。
    洞中已是另番奇景,再不见那阴水,九条金龙的口中,那偌大的夜明珠散出幽亮的磷光,整座玉棺通体透亮,贪念与侥幸让这些人的双眼狂热起来,搏一搏,奔上石桥,开棺夺宝!
    这念头在顷刻间就被打消,一道火光从天直下,重重砸在那玉棺之上!霎时间,整座石桥腾起熊熊燃烧的烈火!
    众弟子再无贪念,转身就逃。
    火焰之中,好似有一个身影踏着石桥,迈向人间。
    庄周抬手一翻,身后的场景出现在山纹青铜镜的镜面之上,那火光中,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庞。
    两人的眼神,隔着那枚铜镜对视,庄周只觉心口一紧,呕出口鲜血,摔倒在地。
    此刻,已有大块岩石从崖壁上脱落砸下,整块斜出的崖壁将拍落在草场,将阴水,玉棺,石桥,烈火,统统埋下。
    追上来的叶殊赶忙跌倒的庄周背起,继续快跑,背上的少年,比想象中要轻许多...
    清幽小院,羹已喝完。
    莫青衫身子不好,到院里便睡了。
    倒是胡弦月,在听完李思怡的哭诉后,一声不吭,只是从行李中取了他的胡琴过来,拉了几声。
    山雾中,颇有些悲戚之意。
    “别拉了,太悲,听着,像是要送人离去。”慕容秋敏不满,闭眼,困意上来,和衣,静静睡下。
    庄周笑笑,偏头去看何春夏,她已和李思怡一起倚在井边睡着,叶殊正取了些厚实衣服来给两人盖上。
    “我要走了。”庄周起身,将山纹青铜镜,海云珠灯和凤凰玉晗三件宝物在自己先前坐着的板凳上放好。
    “嗯。”叶殊点点头,又拿了件衣裳去给慕容秋敏盖。
    “胡琴再拉一拉,好听。”
    “嗯。”胡弦月点点头,手指刚搭上琴弦,被叶殊轻轻拦下,叶殊指了指睡着的三人,摇摇头。
    庄周动身挪步,走出几步,回头,遗憾的目光停在长恨上。
    看过一眼,够了。
    他要去见一个老朋友。
    一个好久不见,来取他魂魄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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