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容溥举起手,另一只手死死抠在了崖壁上。
    “咻”一道火光从铁慈眼前掠过,正击打在先前被射断的一截铁索上,将那本已经要垂落的铁索,生生激荡起来。
    就在铁慈眼前不过半丈。
    铁慈深吸一口气。
    身后猛然一重,吊篮撞上她后背。
    铁慈在半空喷血,决然松手。
    借着这一撞之力,她飞在半空,去抓那被箭激起的铁索。
    这一霎她低头,只看见底下人群如浪潮,浪潮之上,白光蓝电纵横交织,再也看不见萧雪崖。
    “轰。”
    巨响像是地底千万人同时擂响巨鼓,又或者同时放了千万个炮仗,又或者是天雷从地底生,割裂深黑的土壤和苍白的岩石,瞬间便炸碎了山脉的骨骼。
    巨大的震动和声响在本就是四面高山围绕的地形之中效果加倍,回声不绝,上方山洞中人们早已耳中塞了棉花,也纷纷被震倒在地,整个脑子都嗡嗡发晕。
    半山云雾瞬间被气浪驱散,但又立刻被涌起的云团和掀起数丈高的泥土所替代,半空中黑红一片,浓烟滚滚。
    什么都看不清。
    勉强站着的萍踪,红着眼睛盯着底下,可她既没能看清铁慈到底抓住那铁索没有,也没能看清最后一刻萧雪崖有没有能脱身。
    她忍不住大喊:“小姨!”
    又喊:“都督!”
    轰炸之声犹自未绝,她细弱的喊声被滚滚烟云和不断的爆炸卷去。
    集合了海右及旁边中州、安庆、冀西几省之力,掏空了这几省几乎所有的火药库,动用了大量的兵丁和民夫,水陆两途日夜急运,长长的车队停在这座精心选定的,原本就因为洞穴过多,而山体半空的矮山之下。
    来不及招揽更多民夫,跃鲤书院的学生全部上阵,一部分将矮山凿平,一部分将山体挖空,安放火药。数学院的学生日夜不眠,计算吊篮的重量,铁索的重量,山体的落差,线路的设计,一定要达到吊篮顺畅,方便半空躲藏和最后接应的效果。
    海右集合了所有的铁匠,紧急炼铁,整个山底都深深埋了长达三尺的尖刺,务必保证爆炸发生后,这些穿着超强防护衣的怪人如果还能不死,也一定要落在这些铁刺之上。
    地底还埋了一层猛火油,爆炸之后会持续燃烧,总之宁愿毁了这一片山,也要将这群人全部弄死在这里。
    容溥为此一个月未能好好睡个觉。
    他也安排好了敢死队,做好了一切的后续安排,却没想到最后还是铁慈亲自上了。
    谁都知道如果不是铁慈亲自去,如果不是她掳走了对方首领,这群人不可能全部追上来。
    只要留下一半,就会是无穷的后患,大乾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再在海右准备这一场了。
    但现在……
    如果将这一批人都灭了,皇帝却没了……
    “陛下!陛下!”
    无数人在山洞前呼喊,从上至下,声传数里。
    吵得群山野兽都被惊动,远处孤狼啸月以和。
    山谷里却毫无回音。
    众人的脸色,随着不断的呼喊,越来越苍白。
    山洞里一开始是死一般的寂静,后来有人开始哭泣,容溥摇摇欲坠,萍踪脸色苍白,好几次要冲下去,被身边人死死拉住。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泥土不再被激飞,滚滚云团化为一缕一缕黑烟,透过黑烟隐约可以看见底下面目全非,山顶全部塌陷,到处燃烧着一簇一簇的火,火焰中隐约可见扭曲毁坏的飞车和各种残肢断臂。
    宛如地狱。
    看见这一幕,所有人都丧失希望,脱力坐倒,萍踪蹲下来,用力揪自己头发。
    容溥反而一直站着,端着个千里眼,不管那烟熏火燎之气,站在山洞边缘,不断搜寻。
    又拉起萍踪,塞给她一个千里眼:“继续找。”
    萍踪打掉千里眼,“这样怎么活得了,我都活不了!”
    “我信她不会死!”
    萍踪仰头看着容溥双眼。
    同样是一双被夜熬红,被烟熏红,仿若泪盈于睫的眼眸。
    却比她多一分强大的信心和坚定。
    萍踪接过了千里眼。
    更多人拿出了千里眼。
    洞里看不清,大家攀在崖壁上,顶着底下冲上来的黑烟,受着仿佛能将胸口吹开一个洞的凛冽山风,一寸寸,一尺尺地看过去。
    有个学生,无意中一抬千里眼,看见对面黑黝黝的山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挂着,随风旋转。
    他急忙喊起来,容溥端起自己那个高端千里眼,看了半晌,放下千里眼,长长出了口气。
    萍踪欢喜地奔过来,正要问他,一抬头却怔住了。
    飞快扭头的容溥,眼角甩出一点晶莹。
    ……
    半刻钟后,萍踪降落到对面山崖。
    那里是一片平滑的崖壁,底下有个小小突起。
    有半截铁索挂在崖壁上,随风轻轻摆荡。
    萍踪怔在了风中。
    方才她明明看见铁慈悬挂在这铁链上,在风中摆动,那模样像是昏迷了。
    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呢?
    ……
    铁慈感受到了耳畔吹过的风。
    有人正在背着她跑。
    一边跑一边还和身边人道:“快点,别磨蹭了,那家伙交代了,抢人要快,尤其从容溥手下前抢人,咱们等了这许久,才等到机会,可别给你耽误了。”
    另一人气喘吁吁地道:“我不是轻功一直不如你嘛,你方才确定那位小郡主真没发现咱们?万一给她发现,又要……”
    前面那人立即不耐烦了:“闭上你的万一!”
    铁慈之前半昏迷了,但一直死死抓住那半截铁索,还绕在了手腕上,而脚下又有那点突起撑住了她,才没有在昏迷中被吹下山崖去。
    此刻听见这熟悉的语气和对话,顿时就把她给精神了。
    睁开眼之前,她在想,难道自己真的死了?居然连这样不可能的场景和对话都给模拟出来了。
    睁开眼之后,她看见面前还是崖壁,壁立千仞,面向蓝天,几乎直上直下,以至于被人背着爬山的她,整个人往后仰倒,因此,身后还有人不住用手托着她,怕她掉下去。
    托住她的人不住碎碎念:“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点都没有亵渎龙体的意思,事急从权,事急从权,陛下您千万不要怪我,不要砍掉我的爪子……”
    铁慈知道这个陛下指的不是她。
    她有点想笑,仰头看星空,只是头一仰,便有热流涌出眼眶。
    背她的人十分敏感,她一仰头就察觉她醒了,也不能回头,专心爬山,只道:“陛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他道:“陛下,我们奉我家陛下之命,从大奉赶来此地,昨日才刚到,一直潜伏在这山间。您别怪我们之前没帮忙,我家陛下嘱咐过了,您和容溥一定有万全准备,用不着我们多此一举,万一坏了大事就不好了。我家陛下只再三交代我们,在最危险时刻,以及胜利之后那一刻,容溥警惕性最低,您心情最好,这时候把您背了就跑,胜算最大。”
    铁慈抿唇听着,心想做了多少年皇帝,缺德鬼还是缺德鬼。
    慕四难得的像朝三一样,絮絮叨叨地道:“我家陛下说,把您背走,就直接往大奉跑,至于大乾百姓,他知道您一定是要管的,但他绝不能让您管的,他把您掳走,您就没责任了,天下百姓要骂,骂他好了,反正是决不让您再去蹈险了……”
    他道:“陛下,您总是为大乾百姓着想,多少也该为自己,为我家陛下想想。这几年,我家陛下一直在努力,互市给了大乾很多方便和优惠,从未和大乾百姓在破镜城产生任何龃龉,误入大奉国境的都礼送出境,这些年也在大奉国内不遗余力地宣讲,减轻两国之间的仇恨,这回大乾遭难,陛下是准备开放国境允许大乾百姓去避难的,届时往大奉冰天雪地里一藏,看那些王八羔子哪儿去找,我家陛下说,在此之前,您先去,大家信任您,肯定也就去了,到时候,就两国一家亲了……”
    他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里洋溢着憧憬,“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两国破冰,永为友好邻邦,甚至大奉归于大乾,那……那我们可不可以回盛都一趟?”
    朝三在他身侧也笑了一下。
    铁慈笑不出来。
    她也说不出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被哽咽堵住咽喉。
    她在慕四背上,泪眼朦胧回头,看见底下人头如蚂蚁,在纷纷扰扰寻找,却因为思维定势,只以为她肯定是掉下去了,没人想得到抬头看一看。
    慕四嘴上说话,行动却十分敏捷,在近乎直线的山壁上纵跃如飞,功夫比之前精进了许多。
    铁慈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肩。
    她在慕四肩头道:“下去……下去……”
    慕四怔住。
    半晌,他明白了什么,苦涩地道:“底下没有活人了。”
    “下去。”
    “不行。”慕四道,“您是要找萧大帅是吧?可我的任务是救您走。我们不能被容溥发现,您放心,容溥一定会去找大帅的,他人手可比我们充足。”
    他自然不会听铁慈的话,动作很快地一路爬,已经快到了崖边,上边影影绰绰,显然还有人接应。
    铁慈忽然轻声一叹。
    她低眼,底下,有个人终于反应过来,抬头遥遥看来。
    朝三怕她不高兴,在后头柔声道:“陛下,您还是多保重保重自己身体吧,您这样,我家陛下见了,不知该多心疼。”
    铁慈淡淡笑了笑,道:“你们,现在就去盛都吧。”
    把该接的接走,给逝去的人扫扫墓。
    话音未落,她忽然从慕四背上翻了下来。
    慕四和朝三猝不及防,两人怎么也想不到铁慈竟然忽然能动了,慕四伸手往背后一摸,果然,用来固定铁慈的背带已经断了。
    怕不牢靠,也为了禁锢住铁慈,用的是铁链,然而依旧断了。
    朝三扒着山壁,掏出一只怀表看了看,一脸茫然道:“不能啊,景绪不是说,这一个时辰她不能动吗?这还差一点啊!”
    “所以!”慕四的手悬在空中,暴躁地道,“她直接就跳了!”
    两人一低头,就看见果然铁慈身躯僵硬地直接砸下去了。
    朝三惨叫一声,看那样子也想跳下去了。
    这样怎么和陛下交代!
    慕四一把抓住了他,“看!”
    朝三低头。
    蓬地一声,视野里忽然开了一朵蓬勃的大花。
    又像山谷间游来一朵巨大的云。
    铁慈就栓在这云下,落势渐缓,也像一朵云,在山间飘落。
    底下群山间爆发出一阵欢呼。
    慕四朝三齐齐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后背透心凉。
    慕四在这一刻深切地同情慕容翊。
    他总是嘲笑丹霜倔驴似的难追,吹嘘自己当初追铁慈多么容易。
    要他说,大乾皇帝才是真正的倔驴呢。
    ……
    铁慈仰头看头顶的巨伞。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降落伞。
    二师兄当初仿制的降落伞,和正版比起来,其实还差得远。
    她本来做好了冒险的准备,她也就只差几个眨眼的时间就能恢复,算着恢复时应该还没完全落地,到时候虽然危险了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安全落地。
    谁知道因为她肌肉衣还没脱,半空中自动开伞。
    这些人的装备确实了得,这次完全是因为首领被掳,猝不及防,束手束脚,又被困在狭窄平台之上,人多地方小,无处施展,很多强大功能都用不上。
    而大乾这次运气逆天,在铁慈的原本计划中,是打算自己亲身出现,引他们上平台,然后炸断四周下山的路,再炸毁平台。
    但她不知道对方还有降落伞,如果真按这个计划执行,她自己未必能逃生,对方还能逃很多人。
    容溥的计划里有擒贼擒王,但却不够了解现代人军队的作战风格,指挥正常情况下,是不需要亲上战场的。其余士兵遇上挑衅,抬手就把人轰死了,也未必用得着追到矮山之上。
    最后是铁慈和萧雪崖为了多一层保障,去捋人家肌肉衣,诈降又误打误撞弄来了席林,才成就了此刻的胜利。
    铁慈想通了其间的关节,只觉得背后汗出如浆。
    这一次侥幸成了,下一次呢?
    师父那边,到底还有多少人马?
    自己猜对方人不多,可万一猜错了呢?
    青阳山的成功,几乎不可复制。
    青阳山之役如果不是因为她和萧雪崖容溥聚齐,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还有,误打误撞弄来的人质,发挥了比想象中更强大的作用,以至于很多时候只要将他随便顶在面前,底下的士兵哪怕有很多机会出手,都不敢轻举妄动,怕误伤了他。
    这样小心谨慎,只能说明对方身份非常非常紧要。
    这样一个身份无比紧要的人,死在了青阳山,大乾又要面对怎样的反对和反扑?
    噌地一声,铁慈落地,无数人向她奔来。
    底下的平台已经没有了,到处都是沟壑,沟壑里填满尸首和毁坏的机械零件,一簇一簇的火焰在黑土间零星烧着,空气中散发着人肉被烧焦糊的气味。
    很多人在其间搜寻,其实大多数人都看见了当时的场景,在失去席林作人质,落入人群那一刻,外来的战士终于展示了他们强大的火力,无数白光蓝电割裂黑暗,纵横来去,眨眼间仿佛连天地都被割成无数碎片,以至于众人视网膜现在还在白白蓝蓝一片。
    而四壁的山体上,无数个深达数尺的小洞,都是那些枪留下来的,穿越三十丈方圆的山顶平台,穿越平台外的空间,落在百丈外的山壁上,还能留下这么深的痕迹。
    没人相信在这样的武器群攻之下,还有人能活下来。
    只是终究不能让英雄血肉和敌人同葬,便是扒上半年一年,也要把人扒出来。
    容溥已经下令,留在山洞策应的学生,都事先躲入地下山洞的学生全部出动,清理战场。
    他对铁慈发誓一定会找到萧雪崖,请求陛下先回去休息。铁慈不说话也不回答,就地找了个比较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等。
    喊她吃饭,她不去,喊她休息,她不理,她就坐在那里,饿了就吃送来的吃食,累了靠着还热着的崖壁闭目躺一躺,但任何人从底下上来,她都会立即睁开眼睛。
    这一等,便从深夜,等到了天明,再从天明,等到了黄昏。
    这一段分外漫长和难熬的时光里,她大部分睁着眼睛,看样子是在思考,但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想。
    自从慕容翊把朝三暮四都派来接她之后,她一直绷得紧紧的弦就好像忽然被调松了一瞬,本该立即思考下一步怎么走,如果对方被激怒疯狂反扑怎么办,如果对方的武力比预期要充足怎么办……但最起码此刻,她什么都不想想。
    她在想当初金沙江上遮天蔽日的大船,居船自我隔离的慕容翊从小窗口里给她递礼物,不远处萧雪崖挺直着背脊越过跳板,孤冷地走入那一轮更孤冷的月色中去。
    她转而又想到上一次见丹霜,还是在大乾学院的校园内,也是一个抱着书走入食堂的背影,其时丹霜步伐轻快,浑身都写满了放松和快乐。
    丹霜在校园里渐渐走远,烟花散尽后黑暗笼罩了承乾殿前汉白玉栏杆,她靠在栏杆上,看萧问柳结束了和她最后的对话,转回殿内去,即将跨入门槛前,问柳转回头,对她摆摆手。
    转而眼前又是一片风雪,父皇站在瑞祥殿院中阶下,指着她身后飞龙照壁对她说着什么,然后钻入轿中,留给她最后一个微带佝偻的背影。
    而在那时,披着大氅的慕容翊侧身回首一笑。
    那是别离前他给她的最后一个笑容。
    他,他,她们,她身边最爱最在意的人们,也在她眼前渐次离去。
    人间欢乐趣,离别苦。
    可欢乐太短,离别太长,长到这一生都如此漫漫,看不见希望的彼岸。
    有很多人站在一边,忧虑地看着皇帝陛下,想要安慰,无力安慰。
    只能更拼命地挖掘而已。
    都知道时间越久越没希望,也没人说一声要放弃。
    拼凑的躯体七零八落,却也不得不一一拼起来辨认,很多人拼着拼着吐了,吐了之后继续拼。
    时间缓慢又迅速地流过。
    铁慈浑身都僵硬了,连意识都渐渐混沌,隐约有人来拉她,带着哭腔,还有人似乎在吵架,有人在叹息,四周乱糟糟的,她很累,却不想管,无论谁靠近,都一个巴掌打过去。
    皇帝陛下一生未曾任性,却在今日,让所有人束手无策。
    只有容溥一直没有上前,不劝解也不叹息,只是远远地陪着她。
    “让陛下歇歇吧。”他道。
    她那重重叠叠的心伤,总要有个宣泄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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