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被苏容靳扣了,美其名曰保护她的安全,其实是留着她有用。她背叛过他一次,他就不可能会再留她。而之所以没立刻了断她,就是为了今天。
    下午叁点多,苏容靳赶来了,他没说太多废话,把人带上。
    车子行驶,停在一片坐落于海边的烂尾楼,依仗着参天的古树下。
    米娅被带着下车,跟着苏容靳上楼,然后抬眼,看到了望着外边的一道背影。
    王埕的手下枪支早早便抬起,对着这边,苏容靳身后的人也无一例外。双方剑拔弩张,当仁不让。咔哒声不绝于耳。
    苏亚丁抬抬下巴,用只有苏容靳和米娅叁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报,“11.30...”
    侧眼,“2.40”
    “6.”
    米娅面色一滞,知道他说的叁个点是狙击手的方向。
    苏容靳默不作声探过去那几个地点,突然笑出声,声音回荡在空荡的楼层,四下皆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抬起枪迅速出击——
    同时,勾唇,“少一个。”
    bang——
    东侧楼四层九点钟左右方向毙掉一个狙击手。
    “呲——”王埕眉心突突跳,他身后的手下暴躁着准备大战一场,他心下暗叫一声不好,迅速责令冷静下来。
    苏容靳没大动静,垂头点烟,“王老板就是这么迎接客人的吗?”
    王埕一窒,令手下,“放下!”
    “可是!”
    “我说放下!”手下咬牙切齿,死死盯着苏容靳。他也想冷静。
    但难啊。
    跟前的男人恶贯满盈,他们多少次眼睁睁看着他作奸犯科又平安无事。窝囊啊。
    “放下!”王埕一声喝令,手下齐齐收起枪支,虽不甘心。
    苏容靳牙齿咬烟,苏亚丁抬了抬手,手指指挥两下,身后人便谨慎的收起枪支。而王埕侧身让位,比了个请的姿势,两人落座。
    “苏老板还真是下了血本。”王埕默不作声往米娅身上撂去一眼,“米娅小姐都能请出山,也是不容易。”
    苏容靳没讲话,手臂搭在扶手上,指腹拨弄扳指,漫不经心的笑。几秒后才看他,“让王警官见笑了。”
    而王警官这叁个字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
    王埕和队友对视一眼,诡谲的气氛四散开来。
    而苏容靳并未给他反问的机会,直通话题重点,令苏亚丁撂过来两个档案袋。他垂着脑袋点烟,缓缓开口,“你不是一直在查二十多年前的那起器官贩卖案吗?”
    王埕视线探过去,盯着档案袋,近乎失去思考能力。
    他查了相当久,从警局拿到的那些资料只是些皮毛,进去的那些都是马仔。而真正的幕后主谋,却是销声匿迹。相关的口供资料和证据,连同苏镇黎的贩毒文件,近千份,被搜查后收入司法部的叁层。往后的一段时间都相当安稳,无人问津。直到两个月以后,政府部门重提此案,搜查当晚,司法部发生重大爆炸,被一支游击部队无差别扫射。上千份资料和数十政府部门工作人员一并消失在那场巨大的火里。
    而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哥伦比亚政府部门更为严厉打击毒贩,数十个毒枭被引渡至美国。自此,苏镇黎沉寂了一段时间,再次冒头的时候,就是对政府的当头一击。支持引渡条约的官员一个个被人暗杀,基本上无一幸免。政府拿不出证据,又遭受多方打压,后来只得作罢。
    而苏容靳把这事掂出来说,想必是已经知道警察都在查他。那么,这档案袋...
    他探出手去拿,被一支手枪敲停。
    抬头,苏容靳半弯腰看他,手里拨弄着打火机,“王警官可考虑好,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电话里说的,就是我的底线。”
    王埕看着几乎触手可及的这两个档案袋,思索着要不要信他。毕竟是个坏胚子,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经手的坏事儿数不胜数。但他如果真要把这档案袋打开了,就只和他一条船,且被压的死死的不得翻身。
    苏容靳倒不着急,他不慌不忙的看了眼表盘,知道对面男人正在遭受着内心的挣扎。
    王埕眼珠子一片阴翳。苏容靳和苏镇黎都心狠手辣,但又不一样。苏镇黎动用武力和权势为多,苏容靳聪明,几个手段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上次方亭琛就被苏容靳摆了一道,货物被他神不知鬼不觉掉成毒品,杀鸡儆猴给他们看。他不玩儿虚的,也不张扬,但说搞就搞,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但是,他电话里透的那些确实有真实的可怕。
    到底要不要信他。
    他蹙眉,看着跟前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曾几经辗转,被绑架贩卖到哥伦比亚,又被囚禁于苏家老宅。日日夜夜,抽筋剔骨。他的痛苦,他并不能感同身受。一万五千多公里的距离,隔着宽阔无边的太平洋,他所经受的是道德正义的教育,是温热的中餐和软床,是宽敞明亮的教室和友爱和谐的同学。而太平洋的这一边,是肮脏恐怖的杀戮,是残羹剩饭,是枷锁和教训,是冰凉恐怖的狗笼,是阴险冷漠的队友和血统排斥的霸凌。在他接受正统教育发誓做个正义的警察时,隔海相望另一边的孩子正捧着亲友的尸体渴求着死亡。
    所以说,道德这个东西摆在不一样的人身上得到的对待根本就不一样。它在连死亡都无法自我掌控的亡命之徒身上显示不出任何的价值。就像是地下囚禁室,是狗笼子,是无数次的无奈和绝望,是肮脏的皮囊下流动着的粘稠的血液。
    是向上帝虔诚求死,再跪地求饶,最终却得到了一把杀人的尖刀。
    那么,那么...
    王埕迟疑的望着他,看对面的男人迭着腿,玩味睥睨着窗外的海岸线。一身漆黑,普天盖地席过来的压迫感,又给人相当可靠的感觉。那种气势,像一只只触手,紧紧吸附在人的身上,大脑的神经在颤动,呼吸被牵制。
    他从没透露过,随着调查的愈加深入,他对苏容靳的佩服程度越高。苏容靳是真牛逼。其实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特别羡慕他,羡慕他只手遮天又浑身都是宝,羡慕他单挑出来任何一个技能都比他们警校出来的牛逼,更羡慕他能拥有一个完完整整的沉扶星。从身体到心,他一个坏人,完完整整的得到了她。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上次调查过后,他不羡慕了,一丁点都不羡慕了。
    如果,是说如果。
    如果当初他和苏容靳掉了个身份,苏容靳或许做的比他牛逼,而他,绝对受不住那种苦。王家根正苗红,几辈的造化培养出一根正苗子,他大小泡在关怀里长大,真无法想象那种苦。
    他是这么想的。
    所以这次会面,他恐惧占多数,好奇排第二,而防备往后排。这次竟然是这样。
    米娅默不作声抛出几个条件,从方亭琛黑吃黑,到苏镇黎的公司账目,最后微笑,“王警官,趁我脑袋还在,您还是早些决定的好。”
    她的用处,就是基于她跟过苏镇黎,她知晓相当多的枕边话。
    那么,王埕咬紧牙根,手掌缓缓盖在档案袋上,看苏容靳,不甘心。
    “我会亲手抓到你!”
    苏容靳默不作声勾唇,抽烟,青色的烟雾顺着两人之间上飘。明明相当正常的一个表情,王埕却被看的莫名不自信。
    男人遇上他,应该都不会太自信。
    苏容靳看了眼时间,四点了,他需要到有信号的地方,给沉扶星报个平安。
    因为她还在等她。
    正欲带人离开。
    而就是这会儿,窗外传来刹车声,嘶鸣飘荡在海面。遥远的天际线,穿透耳膜的车声,逼慑的人耳根子发痒。关门声相当大,众人黑压压凑近窗边,探头去看。黑压压的压枪声,枪口都对准楼下。两方人难得的统一。
    而车被打开,下来一个女人,发丝凌乱,面色凝重,长裙飘飘,踩着车轮站上车顶。手里捏着一把枪,就这么望着楼上。
    王埕的手下一阵惊叫,“不好!那娘们儿拿的是HK416!”
    “他妈的!”
    “靠!哪儿来的女人!”另一人反手把枪对上苏亚丁眉心,“我看就是这群土匪下的计!”
    苏亚丁轻飘飘撂他脸上一眼,手指拨动间,袖口抽出一把匕首。勾唇,寒光四溢,笑容乖张阴恻。
    “Aden.”苏容靳示意他一眼,折身后退下楼。
    ...
    王埕迅速反应过来,拨开人群探头看过去,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苍白,他看着下边这个女人,她万种风情美不胜收,掂枪的姿势都相当瑰丽。而此刻,她眼神淬着剧毒,同仇敌忾盯着他。
    沉扶星的身体极度虚晃,她唇发白,看着空洞的的枪口,不知未何竟然不觉得恐怖。
    她怕什么?
    怕的是他走不出这栋破楼,怕的是他骗她,怕的是用失所爱。
    她咬着牙,眼眶含着泪,喉结上下滚动着,脑袋微垂,侧头望着镜头。她逼走泪水,扣动保险栓,然后一声轻喊。
    “沉扶星!”
    是他的嗓音,氤氲在这空荡的烂尾楼。她脊背僵硬一秒,一时怅然。抬头,看到了他急促的身影。
    他很快,到车身边,抬头,微微蹙眉,张开手臂,冲她。“来。”
    “你他妈的迟到了!”
    苏容靳无言以对。
    而沉扶星跌撞着呼出一口气,她急促呼吸,猛地变了表情,丢开枪跳进他怀里。跟着跌撞两步,苏容靳稳下步子,一只掌捧住她后脑勺,另一只手臂抬高,对着楼上,比了个收手的手势。
    王埕也令手下收了手,他可太难受了。
    真的太难受了。
    他以为自己放下了,但直到这一刻,他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其实他根本没放下。因为无论她是好是坏,她都还是,喜欢她。他的心脏,还是会因为她跳动。
    楼下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抱着,在破败不堪的烂尾楼,在空洞洞的枪口,在无数双饱含杀意的眼神中。就这么抱着,抱到骨头都发痛。
    苏容靳收回手,探向她后脖颈,到肩膀。滚烫,一言不发,就这么抱着她。忽而一阵海风,他和她凌乱在风中。他用长外套将她身子裹进去,无声无息包覆住她,把她的委屈和难过一并收进去。
    ...
    沉扶星忘不了那通电话,童星柏的声音,询问她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然后她就懂了,是苏容靳,是他要把她抛下了。
    她抱着他腰,哽咽,“枪,那把步枪,我会打了,真的。”
    他吸一口气,“嗯。”
    ...
    “我有在好好练听力,你说的那几种枪我都能分清了。”
    “嗯。”
    ...
    “苏斯说,他说你被通缉了。”
    “假的。”
    ...
    “我不信王埕。”她按着眼睛,“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
    他吻她手背,一点一点吻,缓缓的笑,“然后呢?”
    她翻开手掌,里头放着一个黑色的遥控器。
    C4塑料炸弹。
    她一字一句,“我把它贴在了子弹上,如果你出问题,我就让他们给你陪葬。”
    她表情相当温柔,捧着他的脸。又贴近他,手臂攀附着他脖子,小声,“苏容靳...”
    长达几分钟的缓和,他所有的安慰和轻哄都化成了一句轻飘飘的叹息,唇瓣贴着她的脑袋,手指残留着烟草的味道,他动作迟钝着罩在她脑后,一下一下触着,“哭什么?”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扣着她的后脑勺,眉目间掺杂了几分复杂和痛苦,氤氲着一层雾气。沉默两下,他压着心痛,抚摸着她。
    他抚摸着她,像是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但她不知道,其实她比宝物更宝贵,因为她是他的宝贝。
    她指腹攥紧,扣住他腰侧的衬衫,死死攥着。
    “我...我醒来看不到你。”
    “我能保护好自己,你别丢下我。”
    ‘啪嗒’一声,苏容靳听到心口传来一声响,他身体的某个地方绷不住了,瞬间坍塌。
    就这样吧...
    苏容靳认输了。
    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以后是生是死都得扯着她,下地狱也要把她挂身上,以后他活一口气就给她半口,他死就把她带上。
    他跪在往生之路上苟延残喘,灵魂飘荡找不见方向,无家可归。他耗费数十年,养出了所有的猖狂,所有气魄,所有铁骨铮铮。
    然后她说了两句话,生生敲碎了他倨傲的脊梁。
    万劫不复,终究还是败给她。
    ...
    苏斯从车子里下来,额角冒汗。他就没想过这辈子能被一个女人拿枪顶着太阳穴。
    下午两点多,他带着工厂里的兄弟去后院练枪,正是日照当头,沉扶星突然从前院赶来,把他喊走。
    “我听到了。”她手臂撑着桌子,神色很冷静。“楼下,号码306那个的枪。”
    “什么?”苏斯没懂。
    沉扶星沉默几秒,突然下定决心一般,冲他,“他是不是要把我送出去?”
    苏斯心下一句不好,沉默。
    沉扶星变了表情,冷笑,猛地踹了下凳子,“他现在在哪儿?”
    苏斯尽量劝说,“他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安全回来。他不会丢下兄弟们不管。”
    “带我去。”
    “Andrew他这样做——”
    “我说带我去!”沉扶星胸部剧烈起伏,她掂起一边的左轮手枪,咔哒咔哒几声,拉栓对准上膛,死死抵着苏斯胸口。气愤到极致,表情都变了形,扯扯嘴角,她冷笑,“我现在就能一枪崩了你。”
    苏斯依旧面不改色,却被她严肃认真的眼神搞得出了冷汗,他尽量沉静下来,“我答应Andrew的,我就不可能把你带出去。”
    “我知道你怕我坏他事儿。”沉扶星手指扣上扳机,“现在开车,送我出林。我会等到四点再往他那儿去。”
    但这破地儿她是一点儿都呆不下去了。
    太想见他,想杀了他,想质问他为什么要把她抛下。
    “你保证不冲动?”苏斯反问。
    沉扶星胸膛剧烈起伏,“我现在一枪崩了306和你,才能说明我不经大脑思考。而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鬼地方,早点见到他。”
    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有哭腔,苏斯看她还不至于冲动到坏了事儿,还算有条理,于是同意叁点出发。
    沉扶星得到肯定的回答,折回房间换衣服,又到地下室武器库取了把枪和子弹。路过一柜子,停下,在盒子里取出个东西,边走边把那玩意儿黏上子弹。
    苏斯备好车,顺着她看过去,只见她已经冷静下来,麻利上了车,灵活的扣上消音器。坐进副驾驶,她点了支烟,红色的甲油夹着眼神,看他望过来,不耐的蹙眉,“还等什么?!”
    嚯。
    脾气满躁。
    苏斯挑眉,开车,驶出工厂。
    而现在,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起。
    刚这女人还那么猖狂那么暴躁的冲他发火,拿枪顶着他脑门,又不满他车速各种凶悍。那表情像是要杀了Andrew一样。
    怎么这会儿,人就乖的要死和Andrew抱在一起。他不懂这个,折身和刚带着人下来的苏亚丁对上面,两人交流两句,他突然想起件事儿。
    “306是谁的人?”
    苏亚丁反问,“怎么?”
    “他可能就是Jseph的人。”苏斯透过窗户和楼上已经收队的王埕对上,蹙眉,压低声音,“Helen说,306的枪声,和她被绑架时那个枪声一样。”
    苏亚丁,“枪的型号可能一样呢?”
    苏斯叼口烟,“是。”
    他看向沉扶星,“但是套筒上膛不到位造成的故障,就是个人操作习惯问题了...”
    苏亚丁眸光一冷,目光探向楼上,阴恻蹙眉。
    “306...”
    /
    疗养院。
    童星柏照旧午饭后到楼下晒太阳,沉扶星定的规矩,说对身体好,她不能不听。
    戴着大遮阳帽,她垂着脑袋,挂着耳机,一页一页翻动着手里的书。
    天色温吞,一阵阵风吹来。身前的太阳被一道黑影遮盖,她正欲抬头,耳机被人轻轻拿开。
    “在看什么?”
    男人的手指长,翻过去。
    《阴翳礼赞》。
    “怎么还在看这本。”
    童星柏身子僵硬,这才看清他,他就这样缓慢蹲在她跟前,微笑,眼眶逐渐变红。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问。
    童星柏的眼眶也在逐渐变红,转化为一瞬瞬往事。明明才一年多不是吗?怎么能这么想他?
    而他还在笑,不敢碰她。
    就这么,蹲在她轮椅前。
    “童星柏,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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