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格一格的形状,皓月半闭着眼睛,看见九嶷光头赤膊,无声的从黑暗中走到月光下,依然还是先前健康的模样。缓缓扭头望向皓月,他忽然微微一笑,很大很深邃的双眼陷在阴影之中,但是皓月能看清他睫毛的形状。
    皓月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梦里的九嶷如同一只黑豹子,总在房内敏捷轻巧的来回走动,像在寻觅着什么,一举一动之间,光滑皮肤可以反射月光。皓月看他看得如此真切,可又像是依然和他分处两个世界,他想呼唤他,然而声音发不出;要起身触碰他,手也抬不起。
    于是,皓月只能在心里问:“九嶷,这是你的魂魄吗?”
    但今夜的梦有些异常,因为九嶷在先前的梦中一直都只是自顾自的徘徊,从来不曾正视过皓月。可今夜他不但把脸转向了皓月,甚至还向他笑了一下,皓月便又喜悦又恐慌了,甚至怀疑这不再是梦了。
    九嶷把脸又转向了房内的大床。床上躺着九嶷衰朽的躯壳。仿佛看不懂了似的,他双手叉腰,慢慢的对着大床歪了脑袋,做了一个探究疑惑的姿势。
    然后他迈步向前,无声无息的走到床边,抬腿上床躺了下去。皓月眼睁睁的看他的身体融入那具躯壳之中,幻影一般消失成无影无踪。
    “果然是梦。”皓月在心里想。
    下一秒,他猛然睁了眼睛。
    像是有所预感一般,他在睁眼的同时也坐起了身。扭头望向大床,他先是愣了两三秒钟,随即跳下小床,光着脚跑到了大床前。挟着疾风俯下身去,他几乎是一头撞向了九嶷。
    然后,他当真和九嶷对视了!
    没人知道九嶷是在何时清醒过来的,反正此刻他面无表情的睁开了双眼,皓月看他,他微微转动了眼珠,也能去看皓月。
    “九嶷?”皓月压抑着狂喜,轻声唤他。
    九嶷很迟缓的眨了一下眼睛。
    皓月看了他的动作,终于确定了他的复生。狂喜是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了,像是一枚小炸弹在脑子里爆开,皓月只觉头脑一昏,紧接着就发现自己竟然露出原形,变成了小白狗模样。四只爪子踩在九嶷的胸膛上,他用湿润的黑鼻头将九嶷满头满脸嗅了一通,然后感觉这还不够劲,干脆伸出舌头,劈头盖脸的把九嶷又舔了一遍。
    舔完之后,他怔了怔,忽然感觉十分羞愧,没想到自己修炼这许多年,居然身上还藏着几分狗性。一个翻身滚下去,待他光着屁股坐到了床边时,他已经恢复了人形。
    一边抓过裤子穿上,他一边面红耳赤的扭头望向九嶷:“你终于醒了。”
    然而九嶷单是静静的垂眼看着他,没有表情,也没有语言。
    九嶷是在三天之后,才说出第一句话的。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皓月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的喂他参汤,他似乎忘记了怎样吞咽食物,一点汤进了嘴,要过许久才能向下进入肠胃。皓月喂过了一小勺,正在饶有耐性的等待,没想到会等来气若游丝的一句话。
    九嶷问他:“驴……死了吗?”
    皓月一听这话,不知怎的,气息一颤,几乎颤出了眼中一滴泪:“他失了内丹,而且身受重伤,法力早已全无,如今被白大帅关在大铁笼里,此生大概只能苟延残喘,再也无法恢复人形了。”
    说完这话,他转向九嶷,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谢谢你。”
    九嶷轻声说话,声音太轻了,只剩了有气无力的口型:“我很累。”
    第八十四章
    皓月将一小勺参汤小心翼翼的喂入他口中,然后低声说道:“你别怕,我会留下来照顾你,直到你恢复健康。”
    说完这话,他心下黯然,知道九嶷的情况并不比吕清奇更乐观,吕清奇现了原形,九嶷也现了原形;吕清奇法力尽失,九嶷更是连一口汤都咽不下去了。心中忽然一动,他起身将汤碗银匙放到桌子上,然后挽起左袖,走回床边单膝跪下,将一段白皙的腕子送到了九嶷嘴边:“你不是说吃了妖精可以补充元气吗?”他用手腕蹭了蹭九嶷干枯的嘴唇:“那你喝我的血吧!”
    九嶷转动眼珠,很虚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张开嘴,咬住了他的腕子吮了一下。
    随即他闭上眼睛,无力的笑了:“不要……不喝狗血……”
    皓月见他到了此时还要扯淡,急得起身走回桌边拉开抽屉,翻出一把小刀子,对着手腕便是一划。随即忍痛跑回床前,他让滚烫的鲜血滴上了九嶷的嘴唇:“快,张嘴!”
    然而九嶷却是答道:“不……我慢慢的养……还要指望你……伺候我……”
    皓月急得一捏他的下巴,硬让自己的鲜血滴入他的口中:“血已经流出来了,不要浪费!没了这点儿血,我也一样能照顾你!”
    热血淋淋漓漓的滴了九嶷一下巴,九嶷望着皓月,忽然气喘吁吁的笑了一下。
    九嶷感觉自己如今是“空空荡荡”。
    四肢百骸是空空荡荡,一点力量都没有;脑海中也是空空荡荡,仿佛变成了傻瓜,稍远一点的事情就想不起来。恃强凌弱捕猎小妖精的时光,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想自己现在恐怕连阿四都打不过了。看着镜中的自己,他也发现自己老了――其实自己早就该老了,甚至早就该老死了,自己已经活了多少年?记不清了。
    皓月忽然变得活泼了一点,偶尔会主动和他说话,他无力回答,皓月便自顾自的说给他听。皓月告诉他:“吕清奇倒是比你恢复得更快,昨天他意图冲出铁笼去撞白大帅,结果白大帅下令让人摁住他,把他的驴尾巴剁掉了半截,以示惩戒。”
    如他所料,九嶷轻轻的笑出了声音。
    皓月认为自己的言语毫无格调,简直类似长舌妇传闲话,不过为了哄九嶷高兴,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现在吕清奇正躺在铁笼里养伤,大概是可以安静几天了。”
    皓月不知道应该如何让九嶷迅速恢复健康,白大帅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北京城内的好医生,大帅府一个电话就能叫来;至于府内的药品补品,更是应有尽有、随皓月取用。皓月知道若是离了大帅府,自己绝无力量布置出这样舒适的环境让九嶷养息,所以只要白大帅不下逐客令,他便厚着脸皮住了下来。
    可受着这般优待的九嶷,身体却是始终不见起色,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他的身躯依然长大,然而弱骨支离,是一副徒有其表的骨头架子。于是到了这天,皓月把心一横,蹲在床边小声问他:“要不然……我出城进山,给你捉几只小妖精回来吃?”
    九嶷慢慢的在枕头上扭过头来,脖子上挑起一把松皮青筋:“你?”
    皓月抬起双手扒着床沿,脸有些红,心里也知道方才那话有悖于自己一贯的宗旨,幸好九嶷此刻精神不济,否则他非将自己嘲笑一顿不可。
    “是的。”他硬着头皮告诉九嶷:“众生平等,我并非不珍惜同类的性命,可你――可我――”
    他打起了结巴,躲躲闪闪的垂下眼帘,又下意识的蹙起了两道长眉。九嶷看着他,心里却是恍惚了一下,为什么恍惚,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如今太虚弱了,虚弱得连记忆和感情都遗失了大半,仅有的一点心力,全被他放到了眼前人身上。他很累,可是忽然感觉这样或许也挺好,一切过剩的,都消失了;未消失的,便是最可贵的了。
    他心中从未这样清静过,宛如白玉瓶,静等着洁净新水注入,供养一朵莲花。
    “不了。”他告诉皓月:“我懒得吃。”
    皓月疑惑的抬眼看他,眼中忽然聚起了两道恐惧的光:“你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吃妖精的吗?我可以去给你捉,捉多少都可以!”
    九嶷闭上眼睛,浅浅的笑了一下:“我想,我大概是要死了。”
    皓月霍然起身,面色成了雪白:“你――”
    不等皓月把话说完,九嶷奄奄一息的又开了口:“我现在只想和你呆一会儿,皓月,你变成小狗陪陪我,好不好?我很喜欢看你变成小狗的模样。”
    皓月迟疑了一下,随即低头开始解纽扣,又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两分钟后,小白狗仰面朝天,被九嶷当成枕头枕到了脑袋下。两只前爪轻轻搭在九嶷的脸上,他想到铜皮铁骨一般的九嶷方才竟会说出“我要死了”这种话,忍不住狠狠一闭双眼,从鼻子里挤出了“叽”的一声。
    九嶷听到了这狗崽子特有的娇嫩声音,不禁慢慢抬手向上抚摸了对方的小狗头。干枯手指轻轻触及了濡湿的白毛,他想自己是摸到了皓月的眼泪。顺着眼泪在往下摸,他摸到了一张微微张开的狗嘴,正在抽泣一般,呼哧呼哧的向外喘热气。他把手指往那狗嘴里一探,手指肚正好划过了一颗小小的尖牙。而皓月用尖牙轻轻咬了他一下,又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到了这时,九嶷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有气无力的大笑起来,整个人顺着丝绸床单向床下滑去。皓月一愣,叼着九嶷的手指探头去看他,正当此时,房门一开,有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步伐铿锵有力,正是春风得意的白大帅。
    白大帅每隔几天就会过来看望九嶷一次,所以他来得倒是不稀奇,问题在于九嶷和皓月此刻的状态都很稀奇,九嶷顺着床单向下翻滚,两只瘦骨嶙峋的膝盖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地面,皓月则是“刺溜”一声钻进了九嶷的被窝里。所以白大帅进门之时,就只看到九嶷向自己含泪拜倒。同时床上闪过了一道白光。快走两步停到九嶷面前,白大帅非常和蔼的弯腰伸手搀起了他:“哎,大师,不必多礼。你帮我出了一口恶气,我供养你也是应该的,何至于刚好了一些便要磕头?不至于,完全不至于!”
    九嶷方才险些撞碎了膝盖,此刻疼得直眉瞪眼,一口气噎在胸口透不出来。皮包骨头的瘦屁股挨到了床边,他泪眼婆娑的望着白大帅,半晌没能作出回答。白大帅看了他这个热泪盈眶的劲儿,也有些发怔,因为记得这秃驴本不是什么好货,没有理由挨了顿暴打便转了性。背着手对他一探头,白大帅被他闹糊涂了:“大师,你没事吧?”
    九嶷呻吟一声,随即仰面朝天的向后倒去。
    第八十五章
    白大帅伸长了脖子,看他仰倒之后还是睁着眼睛的,并没有当场断气,便疑疑惑惑的又问:“我说,你那个谁呢?”
    九嶷慢慢的伸长手臂,把一只手伸进了暖烘烘的棉被堆里。手指摸索着攥住了一只小狗爪,他颤声答道:“他……拉屎去了。”
    白大帅行云流水的向上一仰头,气派俨然的赞道:“噢?好兴致呀!”
    问到这里他就不问了,对于皓月,白大帅素来是不冷不热――没有理由对他冷,在治驴这件大事上,他和九嶷是一样的有功劳;可让他对皓月热,也属于强人所难,因为吕清奇当着他的面屡次夸奖皓月年轻貌美,而那时他正在从迷魂术中慢慢清醒,已经很能听懂人话。白大帅感觉自己年轻时也是相当之美,所以对待皓月这种晚辈后生,他宛如前浪见了后浪,颇有几分嫉妒之心。
    白大帅告辞离去,皓月从被窝中钻出来恢复了人形。轻手利脚的穿好衣裤,他把九嶷那两条长腿搬到床上,又展开棉被盖到他的胸口。九嶷告诉他:“我要睡一会儿。”
    皓月对他没好气:“睡你的吧!”
    九嶷迷迷糊糊的睡了片刻,正是缠绵温暖得不舍得醒,然而一只冰凉的爪子在他脸上拍个不休,同时一张阔嘴凑到他耳边叫个不停:“九嶷?九嶷?我的宝贝九嶷,你快醒醒啊……”
    九嶷几乎要被这张阔嘴吵得梦魇,强打精神睁了眼睛,他面无表情的和四脚蛇对视了。
    两人无言的相对片刻,末了未等九嶷开口,四脚蛇骤然张开四爪飞跃而起,让个大白肚皮从天而降,“啪”的一声拍到了九嶷脸上。随即四只爪子抱住了九嶷的脑袋,四脚蛇一边乱挠一边哭道:“九嶷,你坏死了!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说到这里,他呱呱大哭,两只绿豆眼一挤一挤,泪珠子一对对的兵分两路往下滚。九嶷悄悄的斜了眼睛往一旁看,这才知道房里来了客人,除了四脚蛇之外,还有吴秀斋。吴秀斋面孔雪白、分头锃亮,手足无措的站在屋子中央,不是看看身边的皓月,就是看看大哭着的四脚蛇。
    九嶷无力拉扯四脚蛇,所以只好由着他哭。听他哭得差不多过瘾了,才低低的开口说道:“阿四,快给我滚下去吧!”
    四脚蛇飞快的向后退了退,让他露出了大半张面孔。把个扁脑袋在他脸上脖子上乱蹭了一气,他亲热得像是要撒娇:“九嶷九嶷,我听狗崽子说你受了重伤,你会养好的吧?会吧?”
    九嶷转动眼珠追着他看,又笑了一下:“不知道,养不好也没关系,大不了从人妖变成人,等着生老病死就是了。”
    四脚蛇立刻抬了头:“呸呸呸!你怎么会生老病死?你不会的!”
    九嶷没言语,又笑了一下。
    四脚蛇挨了他若干年的无数骂,如今忽然发现他竟变得斯文起来,心中便是一惊,用一只小黑爪子啪啪的拍打了九嶷的面颊,他急急的催促道:“九嶷九嶷,你怎么总不说话?你看我打你了,你也打我呀!”
    九嶷在枕头上轻轻的摇了摇头:“阿四,我打不动了,我现在连一道符都画不出来了,最小最弱的妖精都可以欺负我了。”
    四脚蛇听闻此言,瞪着眼睛张开了大嘴。
    九嶷继续说道:“我把你的尾巴揪掉过很多次,现在,你可以报仇了。”
    说到这里,他慢慢的一眨眼睛:“我也没有力量保护你了,也没办法再带你走江湖了。”
    四脚蛇一听这话,缓缓的闭了大嘴,眼泪珠子又滚了出来。但是他这回没有呱呱的嚎啕,而是静静的趴到了九嶷胸前。
    九嶷也精疲力尽的闭了眼睛,就听吴秀斋意意思思的说道:“活神仙,您看您已经降完妖除完魔了,那么您哪天收我为徒,传我个三招两式呢?”
    此言一出,九嶷和四脚蛇没反应,皓月扭头看了看吴秀斋,随后很坚决的摇了头:“秀斋,我自认为没有资格收徒。你若是遇了困难,我定会尽力相助,但收徒这种话,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吴秀斋听了皓月的答复,登时将两只小白手乱搓一气,穿着硬皮鞋的小脚丫也在地板上细碎的直跺:“哎呀哎呀……活神仙您是有所不知,我这一次是非和您走不可了。古人有句话,叫做‘量小非君子,最毒妇人心’,真是至理名言。远的不提,就说我姐那个自私冷酷的臭娘们儿,这才养了我几天呀,就嫌我碍眼了,成天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身为她唯一的亲弟弟,她不但不把家产双手捧到我面前由着我花,还把原来定好的零花钱全部取消,让我成天食不饱力不足,元气损耗得厉害,一走多了路,这心就怦怦乱跳。这还不算,她这些天越发不是人了,竟然偷偷联络我家里那个胖娘们儿,要把我遣返回家,受那胖娘们儿的荼毒。不是我说,像我这样花枝似的斯文男儿,哪里是那胖娘们儿的对手?您知道那胖娘们儿有多歹毒?她连一个小老婆都不许我讨哇!总而言之一句话,除非让我重当旅长,震得住那胖娘们儿,否则我是坚决不会回家的。”
    皓月很认真的从头听到了尾,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不是他冷漠,是他真不通人间家务事,吴秀斋莺声呖呖的说了长长一串,他只勉强明白了一个意思:这人是要赖上自己了。
    “秀斋。”他唤了一声,又沉吟了一下,最后还是正色作了回答:“你知道我的来历吗?”
    吴秀斋迟疑着抬起手,用两根手指摁住了嘴唇,含糊答道:“您……是……那个……”
    声音越来越低,他终于还是没能吐出一个“狗”字,但皓月这回却是领会了他的意思。
    “没错,我是妖精。”他告诉吴秀斋:“你愿意和一只妖精朝夕相处吗?”
    吴秀斋慌乱的眨巴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像被风沙迷了眼睛一样,眼皮乱颤着垂下了头:“我……我倒是没意见……”
    第八十六章
    此言一出,莫说皓月大吃一惊,连床上的九嶷都睁了眼睛。室内安静了一瞬,随即皓月摇了头:“不行,秀斋。我接下来还有任务在身,你纵是跟了我,我也顾不上你。”
    吴秀斋立时望向了他:“您还有什么任务?那驴不是让您揍成驴了吗?”
    皓月迈步向前,走到床边转向了吴秀斋,伸手一指床上的九嶷:“我的任务是他。”
    四脚蛇一把打开了他的手指,而皓月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般模样,所以在他恢复健康之前,我不能离开他。而他如今虚弱至极,我需要拿出全副精神照顾他。”
    话音落下,床上的四脚蛇大叫出声:“放狗屁!用不着你照顾!”
    这一嗓子刚嚎完,一只大手软绵绵的推了他一下,随即九嶷的声音响了起来:“阿四……你懂个屁……”
    四脚蛇气得抬起两只前爪,擂鼓似的乱捶九嶷:“你有我啊!我可以照顾你的!当初我说过我会陪你浪迹天涯的,你都忘了吗?”
    九嶷咳嗽了一声:“我浪不动了……你自己浪去吧。”
    四脚蛇死气活样的趴在床头,想把皓月活活骂死,可又怕扰了九嶷休息,况且骂也是白骂,皓月从来都不搭理他。
    吴秀斋也没走,靠着窗户喝茶嗑瓜子,一坐坐一天,不到天黑不回他姐姐家。纵是天黑回了,天一亮他便像上衙门当差似的,按时又来了。
    皓月不管这二人,照例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扶着九嶷坐起身,他拧了一把热毛巾给九嶷擦脸。这些天不知是哪一味补品吃对了,九嶷一天好似一天的有了精神,并且是真正的好精神,绝对不是回光返照。皓月用剃刀给他剃了一回脑袋,剃得头皮铁青,剃头的时候九嶷不老实,一下一下的撩他,他生了气,“嚓嚓”两刀将九嶷的眉毛也剃了去,可是九嶷没了眉毛也不丑怪,并且只过了一天的工夫,他那两道眉骨上面便显出了青黑的淡影子。浓眉一淡,越发显得他眼睛大,黑眼珠子骨碌碌转向皓月,他像个无意作恶的邪神,只可惜缺少了一身虬结的筋肉,让他减了许多威风。
    他不骚扰皓月的时候,皓月心里便很平静,仿佛和他是相识许多年的老朋友,将来还可以继续相处许多年下去。擦干净了一张脸,他问九嶷:“要不要下地走走?”
    九嶷点头答道:“好。”
    皓月觉得他这模样很乖,是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光景,心中便很满意。亲自蹲下去给九嶷穿上了拖鞋,他扶着九嶷正要起立,不料白大帅忽然驾到,而且还不是空手进门――他给了皓月一张支票。
    支票是给了皓月,话却是对着九嶷说。双手交握于下腹部,白大帅对着九嶷一仰头,又威严又可亲的笑道:“没别的意思,一点儿薄薄的谢礼。”
    皓月低头看了支票的数目,随即将它递向了白大帅:“心领了,但是这笔钱我们不能要,收服吕清奇本是我的本分,我――”
    话未说完,九嶷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一把夺过了支票:“是你的本分,可不是我的本分!你不要,我要!”
    皓月一皱眉毛:“我有钱,养得起你。”
    九嶷没使用过支票,但知道这东西能从银行换出钱来,就很仔细的把它贴身揣好:“谁知道你会不会是狼心狗肺!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现在可还是连路都走不动呢!”
    皓月看了他这贪婪的模样,气得把脸一扭,闭口不言。九嶷也不管他,自顾自的问白大帅:“我说,那头驴现在怎么样了?总不会比我更惨吧?”
    白大帅将九嶷上下打量了一番,末了笑道:“实不相瞒,那驴倒真是比你强壮许多,昨天还从栏杆里伸了蹄子要踢我呢,哈哈!”
    九嶷听到这里,来了兴趣:“那这一蹄子,踢中了你没有?”
    白大帅背手仰头,朗声大笑,由此可见他的确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武将,虽然人至中老年,但腰身柔软坚韧,依旧可以向后仰到五六十度,使得前方诸人可以清楚瞻仰他一整排的上牙。皓月疑心他要后翻过去,下意识的还伸手搀扶了一下,然而白大帅弹性十足的向上一直腰,恢复了他挺拔的英姿:“我的大师,你若有力气的话,我就带你去看看它。”
    九嶷二话不说,直接对着皓月伸了手:“来,咱们走!”
    皓月一点也不想跟他走,尤其是不想面对吕清奇,可念他在病床上卧了许久,实在是寂寞得可怜,只好硬着头皮把他搀了起来、扶了出去。
    在一间小房子似的大铁笼前,九嶷看到了一头大毛驴。
    大毛驴侧卧在笼子里,闭着眼睛轻轻的喘,大鼻孔偶尔翕动一下,周身又散乱了许多干草。平心而论,这是一头挺体面的大毛驴,唯有一点不足,便是驴尾巴只剩了短短一截,原来他在笼子里每造一次反,当晚白大帅就要加餐一小碟驴尾巴肉。
    九嶷对着大毛驴凝视许久,末了扶着皓月回了房,进门之后说道:“小狗儿,以后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再也不许出去招灾惹祸了。”
    皓月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是从何而来。
    九嶷抬腿上床,长叹了一声:“修炼成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你既然成功了,就好好做人吧。万一哪天惹上了厉害家伙,再把你整治成吕清奇那般模样,我如今半死不活,也不能救你,那可怎么办?”
    皓月这才明白了九嶷的意思。他认为九嶷这话明显是有点孩子气,不过这样的孩子气有种难得的善良可爱,所以他决定不反驳,只“嗯”了一声。
    九嶷又道:“姓白的给咱们这么多钱,是想打发咱们滚蛋吧?”
    皓月答道:“我们也的确是住得够久了。”
    九嶷想了想,紧接着却是一笑:“滚蛋就滚蛋,有了钱,哪里不能过日子?小狗儿,你打算去哪里?”
    皓月被他问得没了话,因为当初立志四海为家,从来没想过找个地方“过日子”。
    他没回答,九嶷也不催促,只自言自语道:“哪里都行,买所好房子。真的,我也很多年没有过日子了。”说到这里,他仿佛是感觉很好笑,自己嘿嘿笑了两声。
    第八十七章
    吴秀斋静静旁听,把这二人的展望全部记在心中,一同旁听的是四脚蛇。四脚蛇万没想到九嶷当真会铁了心的和狗崽子过成一家人,一颗小心脏几乎因此气炸――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讨厌皓月,如果和九嶷一起过日子的人是吴秀斋,他兴许还不会这么生气。
    于是私下里,在皓月和吴秀斋都不在的时候,他鼓足勇气变成人形,光溜溜的跪坐在了九嶷面前。
    “九嶷九嶷……”他垂着头开了口:“你要是非和那只狗崽子好,我就要气得离开你了。”
    九嶷靠着床头坐着,后腰垫了个大枕头。听了四脚蛇的话,他理直气壮的一点头:“那好,咱们后会有期。”
    四脚蛇立刻抬头望向九嶷――望了片刻,他很难过的小声问道:“为什么?因为我比狗崽子丑吗?”
    九嶷正在盘算如何挑选一所好房子,四脚蛇的问题对他来讲,正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是你丑,是你我人妖殊途嘛!”
    四脚蛇立刻含泪大声嚷道:“胡说八道,狗崽子不也是妖吗?”
    九嶷心不在焉的摇了摇头:“他?不一样的,他是狗呀!”
    四脚蛇气得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恢复原形,然后跳下床去,飞快的爬走了。
    四脚蛇气昏了头,也不辨方向,闭着眼睛向前爬,四只爪子简直要一起腾空。摇头摆尾的冲入夜色之中,他爬成了一道很暗淡的小闪电。不知何时天亮了,不知何时天又黑了,最后他实在是筋疲力竭,只好把肚皮贴上潮湿的砂石,静静的停了下来。
    眼泪是在路上就流干了的,他吐出半截分叉的细舌头,很想找点清凉的水喝,他甚至听到了身边潺潺的流水声,然而四只爪子成了摆设,他虚弱得一动都不能动。两只眼睛闭起来,过去那些好时候一幕一幕的在黑暗中闪现――其实也不能算是多么好,九嶷不是驱赶他去装神弄鬼,就是对着他连打带骂,但是、但是――
    四脚蛇没想出“但是”后面的下文,仿佛昏迷了一般,他睡了过去。
    四脚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在似醒非醒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口中渴得火烧火燎,从头至尾的皮肤却是清凉。慢慢的睁开眼睛向旁一看,他被几根柔韧的黑针刺了眼睛。
    紧闭双眼一扭头,他这回睁了眼睛再看,发现那黑针不是针,而是一丛粗壮的胡须,顺着胡须再向上瞧,他忽然大叫了一声,因为看到了一枚乌黑湿润的狗鼻头。那鼻头下面的大嘴中拖着长长的红舌头,红舌头一甩一甩的,正在舔他的黑脊背。
    他一叫,红舌头立刻卷回了大嘴中,狗鼻头向下一探,他看到了两只圆圆的狗眼睛。很好奇的看着四脚蛇,狗嘴说了话:“你也是妖精吧?”
    四脚蛇横着向旁窜出了两尺多远:“妈的!哪里来的大黑狗?”
    大黑狗蹲坐下来,字正腔圆的继续说人话:“哈哈,我就觉得你是妖精嘛!你身上有妖气的!我也是妖精,我已经修炼好几百年了。”
    四脚蛇对于妖精倒是没有恶感,可对方是只黑狗,这问题就大了。黑狗是狗,白狗也是狗,白狗是王八蛋,黑狗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恶形恶状的瞪着大黑狗,他开口怒道:“果然天下的狗崽子没有一个好东西,看你这副黑漆漆的丑样子,竟然敢趁老子睡觉,占老子的便宜!”
    大黑狗很惊讶的一抬头:“我丑吗?”
    四脚蛇转头嗅了嗅自己的身体,随即骂道:“臭野狗!舔了老子一身口水臭!你不丑谁丑?狗就没有好看的,尤其是你,黑漆漆的,要多丑有多丑!”
    大黑狗脾气很好的答道:“丑就丑吧。可你也是黑漆漆的呀!”
    “妈的!老子肚皮是白的!”
    “可是后背很黑呢!”
    “我!愿!意!”
    大黑狗听了四脚蛇歇斯底里的怒吼,伸出舌头一卷鼻头,不言语了。而四脚蛇摇晃着爬到河边痛饮了一场,然后在一团光芒中化成了个少年人形。抱着膝盖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他低了头去看自己水中的倒影,看到最后,他抬起手背一抹眼睛,忽然抽泣了一声:“你说得对,我是挺丑的。”
    大黑狗回头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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