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官袍,张泽与前来迎接的云墟诸尊相谈甚欢。
    而张泽随行官差,乃至不少云墟弟子,都偷偷打眼,看看张泽,看看随同张泽而来,尚未露面的轿中人,再看看早已梳妆打扮,眼见张泽前来,急急忙忙跟上前来,正笑得花枝乱颤的云墟内务掌事,方雪娥。
    付云中唇角一勾,无声一嘻。
    远得什么都听不见,唇形也瞧不真切,但哪怕不去听,不去看,他自然也知道众人都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刺史近五十岁了,早年丧了长子,其后便一直无后,年岁渐长,求子心切。中年美妇早已独身一人,与他郎情妾意的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今日碰上云墟盛事,连刺史夫人都极少见地同来,不管平日里见没见过面的,受没受过气的,大伙儿都跟看戏似的眼巴巴想瞧三人同台。
    能与刺史同行,配坐官轿的,只可能是四品命妇,刺史夫人,刘氏。
    侍女轻唤了几声,刘氏还是不曾下轿。
    四品命妇,虽是虚衔,官阶照样等同四品朝臣。她不下来,云墟诸尊也没那个面子请她下轿。何况不过云墟女官的方雪娥,只能站在诸尊身后几步远,仍是一脸花枝乱颤,装得天衣无缝。
    还是得张泽自己告了歉,迈至轿前,好言相劝。
    众人继续眼巴巴看着,好一会儿,窃窃私语渐成窃窃轻笑,张泽还是没能将自家夫人迎下轿来。
    方雪娥见有人看她,面上不经意的讥嘲冷笑立又换成笑靥如花。
    张泽失了面子,沉下脸色,终于忍不住抬手,一把掀了帘子。
    一见里头人的面容,张泽呆立当场:“你、你是……”
    轿中人抬眼,定定看着曾是自己老爷,侍奉多年的男人。
    没了泪痕的十五岁女子,愈发清秀纤细,眸光坚定:“是我,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旁人看不见轿中,只听见张泽惊疑不定再道一句:“……怎么是你,秀娘?!”
    众人虽不知秀娘是谁,但都知刺史夫人被调了包,全场哄然。
    张泽没空理会他人,已是一头冷汗,追着问秀娘道:“夫人呢?”
    秀娘没有答话,而是低头,迎着张泽掀帘而自外头投来的日光,紧了紧搁在腿上,用双手小心翼翼护着,几近抱在怀中的物什。
    对光一看,张泽被那物什反照的耀目光芒刺得眯了眯眼睛,才灵犀一动般猜到,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再定睛一看,张泽的面色都忽地白了。
    物什不大,不过一支钗子。
    ――点翠红珊瑚,盘花金步摇。
    有年头了。张泽都记不大清,上一回看见夫人拿它出来细细擦拭,满目柔情,是多少年前的事。
    他只依稀记得,出自名门的刘氏陪他风风雨雨多少年,才于他终为朝廷赏识,青云直上,被擢为正四品下的绥州刺史后,随之得了朝廷赐封命妇,重得风光。
    赐封当日,不再年轻貌美的女子素纱中单,青罗翟衣,六树花钗,接旨受封,对着满城艳羡视而不见,只静静悄悄握了张泽同样不再年轻的手,相视一笑。
    按照仪制,四品命妇头上花钗六树,其中一支,便是这临行受封前,张泽亲手为刘氏挑选、簪上的红珊瑚步摇。
    此刻再见,张泽唇齿震颤,半晌说不出话。
    还是秀娘再次抬头,盯着张泽的双眸,清清楚楚道了一句:“夫人只托我问老爷一句:‘君物依旧,君心安在?心若不在,旧物徒伤,奉与君还’。”
    说着,双手捧钗,送至张泽眼前。
    张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伸手想要触及钗子的动作都带了哆嗦,又在触及之前猛地顿住,终于省起般朝秀娘大声呵斥道:“……人呢?她人呢?!”
    虽是侍女,却也鲜少受主子责骂的秀娘被当头一喝,怔了怔,红了眼眶,也是一个忍不住大声回道:“夫人走了,不会见你了!你不要再害她了!我宁可夫人孤身一人,远离是非,至少能得个性命周全,颐养天年!!”
    秀娘虽是愤恨,毕竟还是幼女,大声说话也委实没什么震慑力。
    然听见最后一句,张泽却是耳边轰鸣,如被当头一棒。
    为官多年,再隐晦暗示的官场话都能听懂,何况这一句性命周全。
    愣了一会儿,张泽陡而转身,被轿杆绊得差些摔了一跤也不理,挥开旁人搀扶之时恰好瞥见立于诸尊之后的美丽妇人,竟是凶神恶煞剜了一刀般狠狠瞪了方雪娥一眼,随后惨白着脸色抢过开道衙役手中缰绳,打马狂奔而去。
    诸多官吏随侍连声呼喊,不得回应,只能面面相觑。
    而方雪娥当真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半张着唇,脸色也白了。
    围观百姓总算听清了轿中秀娘最后一声呼喊,再一见这一幕,窃窃私语声更是喧嚣尘上,连着平日吃多方雪娥暗亏的云墟女弟子都冷眼旁观,无声讥笑。
    察觉被众人视线包围,方雪娥方回过神来,一时急道:“……你们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刘氏做腻了夫人命妇,与我何干!!”
    说着,又发觉旁人更为不屑的讥嘲眼神,方雪娥脸白一阵红一阵,一跺脚:“兰心!”这才想起兰心自今早起便未露过面,又恨声对身边随身小丫头道,“啧,兰心这丫头死哪儿去了……我们走,回……”
    话语至此,戛然而止。
    远处的付云中,唇角愈发勾起了些。
    站得远些,至少有个好处,便是看得全些。
    此时的方雪娥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张泽打马而去,场面混乱之时,甚或在那之前,围绕在城头戏台的云墟弟子,便动了。
    看似围绕在戏台周围,维持秩序的礼尊弟子们,却是占据了最佳的移动位置,趁着所有人被张泽吸引了目光的当口,三分之一镇守原地,三分之二移形换位,包围在诸尊身边不远处。
    方雪娥还没那个能力看出来,这一个个换了位置的弟子如今占据的,是这方圆之地内最易守难攻的位置,但她至少看得出,她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她的居处了。
    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就真瞎了眼了。
    因为四个年轻美丽的女弟子,已神不知鬼不觉,浮空而下般站在了她的前后左右。
    旁人皆惊呼。连云墟小弟子都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能有如此轻功身法,还能有这般曼妙身姿的,只可能是剑尊凌霄的四位女徒孙,飞烟、飞柳、飞花、飞雪。
    认出来人的云墟弟子皆看向立于礼尊身后,除与张泽见了一礼,便未言未动的剑尊,凌霄。
    分明与其余诸尊同样的黛衣,白靴,高冠,不过静静站着,偏已似踏云而下。
    一种凌人的美,淡如清水。
    不是盛气凌人的凌,而是美得飞云凌霄,叫人在想要去伸手触及之前,已生生断了伸手碰触的念头。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淡淡噙着的笑意都似是恍惚即逝的。
    但她就是一直在笑着的。
    淡如清水里,莫名激扬的纯净、沉邃、肃杀、傲然。
    她只是看着方雪娥。仍旧未言未动。
    默默流淌的气势已叫所有人一瞬了然,更为暗叹。
    应付方雪娥,“飞”字辈徒孙就够了。四个来齐,已是给足面子。
    “……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方雪娥的语声都颤了,“我是你们内务掌事,大庭广众之下,你们是要反了你们!”
    她不得不颤。专门派出女弟子近前,摆明了就是要对付、押解她这个女人。
    说着,方雪娥抬手想推开飞雪,十足撒泼架势,却被飞雪轻巧避开,眸子抬也不抬地侧身一步一探一扭,反扭了方雪娥手臂,疼得方雪娥呜呜喊疼。
    一旁飞花同时出手,扭了方雪娥另一手。
    方雪娥破口大骂。
    跟在方雪娥身边的小丫头早吓得逃到边上去了。
    方雪娥惊慌之中,突地安静了下来。
    她惶恐急切地看向诸尊中一人,却发现那人也是一脸沉肃,面色紧绷得丝毫不比她松些。
    那人还会是谁。
    武尊,凌峰。
    远处楼台,青禾正看得一脸惊讶,此时听见身边一声轻笑,转头便看见付云中自顾笑开,瞧得津津有味,带着赞赏。
    青禾自是看不出来的。顶多知道云墟城里的哥哥姐姐们好像都往戏台边上走了走,越聚越多。
    而付云中在方雪娥被包围当下,看见一道熟悉人影站在了武尊凌峰身后一丈半处,已明白了。
    黛衣,白靴,高冠。
    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日光下微微迷蒙的年轻俊脸,都在清正祥和、不怒自威里,多透出了一分温雅宁静。
    飞声亦于此时转眸。
    也不知是看着满城闹腾的人群,还是越过人群,看向这头,同样遥遥瞧着他的人。
    而后从容妥帖,微微一笑。
    付云中便一叹了。
    什么温雅,什么出尘,都是笑给别人看的。
    他家的小崽儿,已经出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同一时,方雪娥随着凌峰沉肃紧绷的目光,看向身形最为单薄矮小,再过几年免不了佝偻,衣饰却最为华美精致、盘绣繁复的礼尊。
    凌峰有多少风云不动,老人便有多少山水不露。
    在山水不露外头,只有恰恰好的和善、怜悯、慈祥,活脱脱从中土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而来的弥勒菩萨,累得连肚子都瘦没了。
    方雪娥目光这一转,便与老人对上了目光,便也骤地明白凌峰为何如此大敌当前,话都不敢替她说一句。
    老人的目光,也老了。
    老得在二十年前就已见惯风雨,历经浮尘,皇帝老儿都动摇不了他的心神。
    越老,越慈眉善目。越慈眉善目,越绵里藏针。越绵里藏针,越在简单至极的一个对视里,软软糯糯,亲亲和和,在你心头剜上一刀,还让你连血沫都不知该往哪儿流。
    方雪娥彻底噤了声。目光颤抖,双腿发软,只能短促地呜啊几声,好好辩驳都一时忘却了。
    并未与老人目光对上的凌峰,也是不敢说、不敢动,不能说、不能动的。哪怕他明知遭了埋伏,被礼尊、剑尊暗算。
    他忌惮的实也不是老人的目光。而是老人连目光都不需要,便能将他吃定的另一样东西。
    也是目光。
    全城百姓,团团包围,肆无忌惮,眼巴巴等着看好戏的目光。
    若凌峰无所恋、无所求,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倒也是不必怕被全城百姓瞧着的,怎奈他不是。
    他有野心,还有实力,能来争一争、夺一夺青尊之位。
    所以他不能。不能在这明知被暗算之时,光明正大替他的女人说上一句话,更遑论反上一反。若不然,众目睽睽之下与如今仍是云墟代尊长的老人起了口舌之争,甚或兵戎相见,即便他身为武尊多少年,拥有能与老人兵戎相见的实力,也自此之后,失却了争夺青尊之位的资格。
    何况,偏偏是这个杏眼削腮,蜚语缠身的方雪娥。
    不论是哪个男人,替她说了句什么话,传完一圈儿转回来,怕都要桃花夭夭得全变了样。
    方雪娥和谁之间的传言都不是一天两天了。包括与凌峰。敢说的人少一些,说得隐晦些罢了。
    一直跟在凌峰身后的重峰看得明白此时形势,也看得明白师尊的面色,同样选择沉默。
    礼尊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方雪娥,你下毒谋害刘氏之事,可认罪。”
    这一声,不知为何反是唤回了方雪娥的魂。
    方雪娥面色刷地更白了些,神情却是沉静不少,喘了喘,抖着唇高声答道:“……不是我!我压根不知道这件事!烦请礼尊清查细查毒物来处,看是否为我方雪娥下的毒!”
    此语听来甚为平常。每个为人陷害之人怕都得这么喊上一句。可在知晓内情之人听来,便是话中有话了。
    礼尊“哦?”了一声,道:“这么说,你早知药材中被掺了毒药,还故意利用秀娘带与刘氏长期服用了?”
    “我不知!我只是好心好意,将我自己这份滋补汤药赠与刺史夫人,听闻她气虚体弱,助她安眠罢了!”方雪娥的神态语音又沉定了些,继续道,“若真是我这份补药中出了问题,则请礼尊好好清查长济堂,看是否有人动了手脚,想要害我,却误害了刘氏!”
    言语流畅,在情在理,曾演练无数次一般。
    坐于轿中的秀娘气得浑身发抖,刚要自轿中站起大骂虚伪,当即被方才还立于礼尊之后,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轿边的重霄轻轻一指按下肩膀,又坐了回去。
    另一头的凌峰闻言,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面容依旧沉肃紧绷,更多了一丝恍悟、探究、嘲讽和鄙夷,就这么转了眸子,盯着全城人目光中央的中年美妇。
    方雪娥此时正看着礼尊,说完话语,眼角带泪、镇定自若地扫视诸尊。看向凌峰时,丝毫未变的面若桃李,言之凿凿,可怜可爱,无辜无害。
    凌峰的唇角便不自觉勾起了一丁点。不为人察。比起赞许,更似冷笑。
    这个冷笑,付云中看得懂。方才诸人对话,虽隔着老远距离,然在满场静听之时,传得还是一清二楚。
    方雪娥毒害刘氏,或许的确不是方雪娥自己下的毒。
    谁下的呢?
    至少有一部分,是武尊凌峰无疑。
    所以方雪娥放心大胆拖了刘氏当垫背。只要凌峰还是武尊,就有足够的能力为了他自己来救方雪娥一命。同时一箭双雕,替自己除去坐上刺史夫人宝座的最大绊脚石,张泽原配,刘氏。
    凌峰会下毒,其实很是自然。下的,当也不能称之为“毒”。
    这也证实了,凌峰与方雪娥有染无疑。
    一个男人,最怕自己的情妇什么?
    自然不是她和其他男人鬼混。鬼混还能帮他多拉拢几个得力盟友。
    一是背叛,二是,怀上他的孩子。
    尤其是对于武尊这位置,若叫人看见了与凌峰像极的孩子,还是方雪娥所生,武尊之位也就别想端坐了。
    堕胎药引,轻者多为活血散瘀之药材,中者、重者,免不得微毒,甚或就是烈性毒物。
    被察觉了的方雪娥顺手一转,送给了本就上了年纪,气虚体弱的刘氏,如何耐得住毒物侵蚀。
    围观众人尚在窃语,礼尊抬手示意,复又全场寂静。
    礼尊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紧不慢,静静响起:“不必解释了。京师自有人听你好好解释。带走。”
    简短三句话。
    语毕,所有人都愣了一愣。
    随后方雪娥乍然厉声尖叫,吓着了不少围观孩童。
    方雪娥边推搡强拖她离开的飞雪飞花,边高声喊道:“我不走!我不去长安!要审就在这里审!我不走不走!!”
    连凌峰都猛然半黑了脸色,微眯了眼看向礼尊。
    礼尊的声音还是不轻不重,不紧不慢:“这一回,不是我们云墟城说了算了。刘氏的娘家要讨个公道,长安直接来了人,我们只将你移交于他们,是清是白,由他们定夺。”
    此言一出,不少知晓刘氏背景的百姓便议论开了。
    是了。刘氏本就出自京城官宦大族,当年一意孤行嫁与未成名的张泽才与家族断了干系,后来封作命妇,不论是为了亲情,还是为了各自家族仕途,两方都有意示好,早融了冰霜。如今人命关天的大事,娘家如何不出面讨个公道,只是不知是何人从中牵线罢了。
    付云中想起方才飞声投来的笑意。其中必也有飞声一臂之力吧。
    云墟城再逍遥,再嚣张,也仅在云墟地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京师来了人,还让云墟自己拿人,已给足了面子。
    而若将人交给了长安,或说人一旦出了云墟地界,再有权有势的云墟尊者,也难以回护、澄清,甚至仅仅保住这个女人的性命了。
    到了满族官宦,看惯生死的刘氏娘家人手中,不论是清是白,又如何会放方雪娥完整整、活生生地回来。
    方雪娥恨声质问:“……冤枉呀!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呀!除非今日你们能拿出真凭实据,对上云墟法例,否则我死也不会跟你们走!榆林乡亲父老们这会儿都看着,你们不能凭空臆测,就颠倒黑白,就……”
    老远,付云中都能看见礼尊、剑尊,连一直站在一旁不明所以一惊一乍的文尊也微皱了眉头。
    不论颠倒黑白的究竟是谁,一席话冠冕堂皇,有板有眼,还搬出榆林百姓,好似和乡亲们关系多好似的,可偏偏也不会有人去反驳她。
    这就是这个女人,也是所有深谙此道的小人们的高明之处,
    可方雪娥还没说完,礼尊已挥手打断:“不必了。你的贴身丫鬟兰心已将所有都告诉我们了。剩下的,你到了京城自己好好解释吧。若要得人善待,必先善待他人。”
    听完最后一句,方雪娥的面色彻底惨白,疯了似的撕抓啃咬,想要脱出桎梏,看得飞雪飞花等人都皱了眉头。
    兰心,方雪娥带入云墟的贴身大丫头。
    年已二十出头,未嫁,总是垂着眸子,一张干净端正,犹为沉静,比年纪更成熟三分、缄默三分,乃至沧桑三分的的脸庞。
    若兰心真的什么都说了,方雪娥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说了也没用了。过了今日,移送京师,她也再没有机会对着云墟人榆林人再说一字半句了。
    她回不来了。
    可众人更未料到,断了生路的方雪娥竟满面泪水,冲着武尊嘶声大喊:“凌峰!凌峰救我!你忘了我们的恩情了吗!!”
    怔了一怔,全场哄然。
    恍然的,嘻嘲的,下流的,意料之中的,各色目光齐聚凌峰面上。
    丹尊江见清差点跳了一跳,文尊李长帆也瞠目结舌。
    连凌峰都有一瞬差些沉不住脸,气息漏了一拍,才恢复如初。
    一直默默静听的重峰终于冷哼一声,低沉却清晰地道了一句:“若说恩情,这儿站着的诸位尊长都对你有照料提携之恩。而若你所说的是另一种恩情的话……方掌事的记性最近听闻不大好了,不过么,那么多男人对你有‘恩情’,记错几个也难怪,但要是因为我师尊平日对你多照顾了些,就想死皮赖脸攀着不放了,这就不大厚道了。”
    众人再次一怔,复而比方才更是全场哄笑。
    方雪娥听得有些懵,还没开口,重峰已继续道:“哦对了,你本来就不厚道。你连妇道都没有。”
    众人一听,笑得声儿都快没了。
    方雪娥气得脸通红,指着重峰“你你”不出完整一句。
    环立边上的重霄、飞声,乃至远远观望的付云中也忍不住笑了。
    引得剑尊凌霄,都难得轻轻抿唇。
    重峰就是这个样子的。
    看着和他师尊凌峰一个路子的不动如山,可真想要开口,往死里挖苦,往死里嘲弄,谁都拦不住。
    方雪娥又气又急又恨又怕,竟是捂了肚子向着凌峰花容失色抖声嘶吼道:“凌峰!就算你不顾往日恩情,也得顾你自己的骨肉!我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全场寂静,紧接着哄闹得一塌糊涂。
    方雪娥此时捂了下腹,众人才瞧得清方雪娥小腹微隆,至少已是四五个月身孕了。
    云墟女官们了然互视,窃窃私语,怪不得本爱穿齐腰裙凸显曼妙身材的方雪娥近来只穿齐胸襦裙了,原是为了遮掩这么大个肚子。
    众百姓之间的吵闹更是如波浪般往人群后头疯传,道是云墟武尊与方雪娥有染,连小孽种都有了。
    被各色嘻骂目光包围的凌峰面色铁沉,冷森森地盯着方雪娥。
    性命攸关,方雪娥也豁了出去,与凌峰直直对视。
    礼尊轻咳一声,重峰趁着众人随之稍静的当口,站前一步道:“方掌事,你这么诬赖我师尊就不对了。虽说你知东窗事发,你有孕在身之事定会被人察觉,要找个人垫背也在情理之中,可硬拉上我师尊,是怕我师尊身为执掌刑罚的武尊,掌握太多你私相授受,贪赃倒卖,以权谋私,以色牟利的证据,所以先反咬一口,拖我师尊下水,免得我师尊迟早将你正法么?话说回来,方掌事与那么多男人有染,还记得请肚子里的是哪一位的骨肉么?”
    众人闻言,又哈哈笑开。
    付云中在心里头暗赞。
    不算太长的一段话,重峰说得在情在理、有凭有据,轻轻松松将凌峰洗了白,还附带最后一句所有人听了都会信的反讽。
    用词也恰当,“哪一位的骨肉”,而不是“哪个野男人的孽种”,免得万一真是自家师尊的骨肉,触了霉头,自己也惹一身骚。
    方雪娥咬唇,好一会儿。是真的目光含泪,倒不像装出来的。
    她又能拿出什么证据来呢。不说栽赃,哪怕真是凌峰的骨肉,凌峰什么人物,自也早作准备,保管能推得一干二净。
    “对……你就是不顾你的血脉,我又能怎样呢。我早该知道,早就知道的……”方雪娥垂头轻道,“我也想过不要他。要了他,怕就要赔上我自己。可哭了多少夜,我还是决心留下他,保住他,不惜一切……也恰好,兰心在长济堂遇上了秀娘,才叫我动了心机……”
    说着,方雪娥抬头,直直对上凌峰的眼眸:“今日不说,我便再无机会说了。凌峰,我知你未必不知我已有孕,你也是放任我,甚至暗中助我毒害刘氏,借以登上主母之位,生下你的孩子,也就成为了张刺史的公子。哪怕是个姑娘,也定能平安长大,嫁个好人家。你从来不说,可也想要一家团圆,子孙满堂,对不对?”
    凌峰自始至终沉默。只眸光在听见最后一句时轻轻跳了一跳。
    一旁重峰不着意似的瞧了眼自家师尊,再瞧了眼方雪娥,也沉默。
    方雪娥又垂了头,声音也渐趋低沉,抚着下腹,满目萧瑟,自叹自语一般:“我又何尝不是呢……抱着利用孩子入主刺史府第的念头,本想等刘氏不行了再骗张泽,道这孩子是他的,免得他顾忌自己的名声和对刘氏的情义,逼我堕胎。现在看来,也走不到那一步了……”
    说着,方雪娥缓缓抬眸,静静看着凌峰。
    不过数步之距,却似隔了人山人海,天涯路远。
    方雪娥的声音继续响起,竟带了笑意:“对,我不是个好女人,好妻子,但谢谢这即将死在我腹中的孩子,让我忽然明白,我还能试着去做一个好母亲。我已经为了你,为了权势,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放弃过一个孩子了,待他长大,怕也不会认我,我前夫家也不会让他认我。但这个不一样。我只想着,等我老了,死了,至少还有一个儿子,带着他的妻子儿女,或者女儿,拖着她的一家子,来送我最后一程。”
    说得不快。语音低得连旁人都得从她的口型确定她究竟说的什么。
    但语气诚挚,神态凄怆,叫人不疑有他。
    但究竟是真是假,又否一出苦肉计,自这女人口中说来,谁都保不准。哪怕就是真的。何尝不是自食其果。
    最后一句,方雪娥眸中闪泪,抬手顺发。
    年华不复的美艳一笑,绰绰有余的风情万种。
    “而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字一顿,爱恨加交,反如璀璨。
    凌峰不发一语。
    魁梧挺立,须发浓黑,目光如钟,不动如山。
    礼尊轻叹一声,再次抬手:“带走。”
    本是静听方雪娥低语的人群再次闹腾开来,看着方雪娥被飞烟、飞柳、飞花、飞雪押解离去,留下一路委屈一般的轻泣。
    付云中也跟着一叹。
    礼尊选的这个时机出手,是很恰当的。借着“初兵行”之机,哪怕广布人手,也是情理之中,更可轻易以公事之名,将凌峰人马调离戏台。
    只是,仅此而已么?
    老人就不怕,凌峰被逼急了,就在初兵行发难么?
    而对于方雪娥,和她一般的女人,或者男人,除了叹,还能说什么呢。
    所谓耍心机,所谓有小聪明,再炉火纯青,也不过是所有人都看穿了他伪装的善良,他却看不穿所有人伪装的驽钝。
    看着方雪娥被带走,人群骚动,不少百姓跟着飞花等人走,多看会儿热闹。
    礼尊又咳了咳。
    他人也未放在心上。出了这么尴尬的事,身为云墟最尊长之人,说几句话扫尾也是寻常。
    却不料,老人笑得慈眉善目,道了一句:“本次‘初兵行’的题目,其实我早已定下了。”
    除了剑尊凌霄依旧低眸不语,美得飞云凌霄,也静得飞云凌霄外,丹尊江见清、文尊李长帆,乃至武尊凌峰都被惊了一惊,尽数看向礼尊。
    围观众人,尤其是看了这么久热闹,绷紧的士气早已松散的七十九名应试弟子都抖了精神,等着礼尊将话说完。
    付云中心头疑云更重。
    若按仪制,“撷英会”和“初兵行”的考题,都该是在到了试炼之地,方才宣布。撷英会为初试,考题可以千奇百怪,宣布考题之时也随机应变。而初兵行乃真刀真枪,除非极其危险,需要考生早作准备,才会提前泄题。
    果然,礼尊清了清嗓子,清晰而洪亮一声:“本次考题――寻回青尊。”
    简洁、有力、四字。
    全场肃静一瞬,继而全城欢呼。
    这一次的欢腾,却绝非方才看戏般的哄闹,而是真心诚意,每个云墟人、榆林人都打从心底欢呼雀跃。
    历届初兵行,艰难绝拔,诸尊必携云墟精锐、全体管带陪同临阵,以应急照料。
    十二年前,为了寻回青尊,云墟全城出动,六个月间先后十七次深入毛乌素沙漠腹地。寸草不生,粮水断绝,异兽出没,总共有二十三名“重”字辈弟子及六名“凌”字辈师叔消失在了沙漠之中。
    自此之后,云墟虽常有刺探,如许大阵仗,借“初兵行”之机出动全城,也仅此一次了。
    闻言,凌峰盯着礼尊的目光骤然如刀。
    礼尊不言不动,看都没看凌峰一眼。
    从头至尾立于礼尊身侧,未离开半步的剑尊凌霄,却动了。
    动了一动。
    也就抬了个眸子而已。
    清清冷冷,飘飘渺渺,无爱无恨地“看”了凌峰一眼。
    便又垂了回去。
    可这一“看”,明明白白,干干脆脆,“刺”得凌峰当即软了目光,看向别处。
    听见礼尊所言,再见这一幕,付云中愣了一愣,渐渐,渐渐,就笑了。
    不置可否。随他可否。
    一旁青禾听得是莫名其妙:“……什么什么?礼尊爷爷说要去把青尊找回来吗?”
    付云中点头:“恩。”
    青禾还在纠结:“又要去沙漠了吗?很危险的呀!”
    付云中道:“对。”
    青禾又道:“那么那个被带走的大姐呢?会死吗?”
    付云中笑道:“大姐?该叫大姨吧……”
    说着,身后翅膀扑腾,是方才两人专注看着戏台,无聊飞走的大鸟又飞回来了。
    嘴里叼着一杈附近林子里折来的树枝,上头挂满红色小野果,也不知能吃不能吃。大鸟点点头,示意付云中接过树杈,腾出鸟嘴整理羽毛。
    付云中想起什么,呜呼哀哉道:“我也要谢谢死在我腹中的无数鸡腿、酒虫、糖果,哦还有灰背的养育之恩――对了死耗子什么的就不要给我了,送你大师兄吧他喜欢……”
    说着,付云中摸摸大鸟的头,大鸟一副你咋还不吃的样子对他眨了眨绿豆眼。
    付云中继续壮怀激烈:“才让我活到了这么大!太不容易了!!”
    青禾银铃般笑个不停。
    付云中在腰带间左掏右掏:“没啥可以报答灰背的……”
    青禾看去,付云中好不容易,也就掏出了好些不知干嘛用的折叠好的小纸条。
    付云中叹:“就几张折小了从文房偷出来的小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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