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十三年九月,户部郎中苏希锦上书弹劾相、刑、洪三州疑是税收造假,恳请陛下彻查。
    奏折一出,便引起了诸多朝臣围观议论。
    税收造假这事,大家心知肚明,甚至许多人还参与其中,有的直接或间接收了保护费。
    “苏大人说这话可有何证据?”河东路转运使第一个沉不住气,扬声质问,“此三州远在河东,大人久居惠州,刚回朝堂,如何得知这三州的具体情况?”
    就差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胡编乱造了。
    河东转运使这般急切,只因这三州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其实要说他也倒霉,好不容易回来上一次大朝,就撞到了苏希锦的枪口上。陛下面前,文武百官盯着,他此刻不得不自证清白。
    “自然有,”苏希锦拿出户部的税收统计,“这些日子,微臣统计了全国各州府的税收明细,并制成了图表。其他州府均呈折线上涨趋势,只这三州稳得很,每年相差不过千两白银。这是此三州近些年的税收记录,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一观。”
    苏希锦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图表拿出来,一份递给陛下,一份递给几位老臣。
    众人低头查看,果见多条线呈折线上升,唯有这三条线平稳得很。
    怕他们看不懂,苏希锦又与众人解释起代表意义来。
    众人边看边点头,只不好下定论。
    翰林顾学士站出来说,“各路情况不明,税收衡量也不一样,苏大人单凭几个数字推断,就说三州造假,未免太过武断片面了些。”
    是这个理由,所有人点头同意。
    “所以微臣比的就不是数字,而是趋势。”苏希锦点头,“当然,影响税收的原因是多样性的。为避免误解,微臣又查了此三州近些年的农业状况,结果显示州府管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无天灾人祸。”
    “这就奇怪了,别的州府都有长势,尤其是春秋稻和木薯出来后,长势更是喜人。偏偏这三州巧得很,自陛下登基以来,年年税收都差不离。”
    作假都这么不上心,一看就是户曹的人不靠谱,业务能力不过关。
    “苏大人也说影响税收的原因有许多,”河东转运使据理力争,“每年收的粮食、白银不定,徭役也不定,如何看出来?苏大人既然说这些,不如看看各州人数,是否与税收相符。”
    女人就是小心眼。
    “下官还真看了,”这话正中苏希锦下怀,她背起双臂,“人丁与丁税是合得起的。”
    “这不就得了?”河东转运使说道。
    却见她微微一笑,“人丁与丁税符合,然人丁本身不符。其他各州的人口都有长势,且长势较大,低的超过百分之二十,高的超过了百分之八十。此三州却远远低于百分之二十。难道真的是人丁不涨,税也不涨吗?是以下官以为,三州不仅税收造假,黄册也造假。”
    黄册就是普查、登记人口的册子。
    河东转运使一时间哑口无言,而后他突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大人博学多才,能言善辩,本官笨口拙舌,自是比不得。只捉贼捉赃,仅凭猜测就给三州定罪,未免太过儿戏。”
    “是呀,”众人点头附和,确实太过儿戏。
    “下官什么时候说要给三州定罪了?”苏希锦忍不住皱眉,“大人这顶帽子戴下来,下官可接不住。下官明明说的是疑三州税收作假,恳请陛下彻查。”
    “这不一个意思吗?”御史台舒御史忍不住道,“苏大人仅凭几句话就给三州定疑,请求陛下彻查。那日后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效仿苏大人,不用证据,仅凭推断就能怀疑人,然后要求定罪彻查?”
    “首先下官诚蒙陛下信任,掌管户部,此户籍、税收在下官的责任范围内,下官有权利审查、质疑。其次,三州交上来的数据不符合常理,下官凭借专业知识推断其有错,难道也不能表示怀疑吗?真要事事讲究证据,那户部之人是否还要跑到大北方去,亲自暗访,掌握证据后,再上报陛下?”
    这……
    好像也有道理。
    有人暗自点头,一是感叹她天生一张诡辩的嘴,显得自己十分废物;一是感叹韩大人娶了个剽悍的妻子,委实太过悲惨。
    “行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周武煦围观半晌,表面上凝重威严,心里简直乐开了怀。没想到这丫头转过弯儿后,给他玩了票大的。
    “苏卿言之有理,”他道,“朕既让你入职户部,自是信得过你的能力。户部既有疑,合该禀明于朕。至于彻查一事……”
    怎样?有那些个促狭的,忍不住竖起耳朵:到底谁吵赢了?
    “古来税收乃家国之重,关乎江山社稷之安稳,马虎不得。税收出现作假苗头,朕对之零容忍。朕这就派人彻查相、刑、洪三州税收一事,若是真的必将严肃处罚,若只是户部猜测,也好还三州一个清白。”
    哦,听这意思是苏大人吵赢了。
    果然,女人天生一张巧嘴,自带吵架优势。
    “陛下英明。”苏希锦拱手鞠躬。
    剩下的人不得不跟着一起。
    下了早朝,苏希锦去户部、刑部报道,而后等韩韫玉一同回府。最近韩国栋养病在家,两人每日都需过去坐坐。
    “你这般大张旗鼓讨伐三州,未免打草惊蛇了。”车上,韩国栋无奈笑道。
    她聪慧有魄力,只行事太过光明磊落,不懂得迂回。
    “无所谓,”苏希锦浑不在意,“只是一个幌子罢了,查不查得出来都有筏子可做。”
    最近这么些年,庄稼种植的问题解决了,人口和税收却跟不上进度,难怪周武煦着急。
    如今他示意自己改革税制,自己总不能直接就上到折子说吧?那样也太刻意了些。
    “你信不信这三州必定有问题?”她笃定,若真能查出问题,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省去不少麻烦。
    韩韫玉低头斟茶,白瓷一般的茶盏,衬得他那双修长的手,格外好看。
    “天下哪有谁是一张白纸,”他说,只要陛下想查,便是白纸也能查出问题来。将沏好的茶递给她,“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苏希锦正望着他的手指出神,冷不丁手的主人亲自送上门口,愣了好一下,“我……打住,咱俩虽为夫妻,但公事公办。你不可借着夫妻关系,打探咱们户部的内部消息。”
    “呵,”这小鬼,韩韫玉无奈极了,说起话做起事来一套一套,也不知跟谁学的。
    “那夫妻共有资源你用不用?”
    苏希锦开始蠢蠢欲动,“关乎你们吏部吗?”
    他摇头,面上清冷一片。
    “韩大哥你人真好。”她放下茶杯,搂着他脖子百般讨好。
    韩韫玉耳尖微红,只仍保持着镇定,“王家在那边有人,想怎么使唤都随你。”
    苏希锦做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头,然仔细看却有章有法,甚有规划。
    今日朝堂那一幕,吕相、谢太师等人深知不是率性而为,必定有其深层含义。联想庆丰十年后陛下一直想对税收下手,却受到百官阻拦,不得他法。几人便有些明白了,纷纷让手下人准备。
    一直以来丁银都在地方手里,吕、谢两家门生众多,高居各处州县。所以那税费,许多都进了他们的口袋。
    而按陛下的意思,日后摊丁入亩,不收丁银,那他们上哪里找钱去?
    这绝对不行。
    约莫十天后,洪、相、刑三州知州纷纷上请罪书。说自己忠心耿耿,一心为民,却不受陛下信任,深觉失望。几人有要辞官的,有要以头抢地撞死的,还有上吊自尽的。
    不仅如此,他们各自的信上还将苏希锦阴阳怪气了一番。大有他们世代忠良,却因奸人挑拨,而沦落到以命证清白的地步,无奈又可悲。
    三封请罪书一出,苏希锦立时被推上陈国头号奸臣之位,言其谄媚陛下,陷害忠良,御史台大力弹劾,纷纷劝她罢手。
    对此苏大人表示:“结果都没出来,就这般要死要活的,一定是心虚了。查,得狠狠地查。”
    周武煦则表示:“便是她为奸臣,朕也不是昏君。三子这般,岂非埋怨朕是非不分,任用小人?查!”
    同年十月,西南夷在大理府和成都府两面夹击、拦截中,承受不住压力,第二十一次提出归顺陈国,愿为其附属国。陈拒不接受,东南夷无法,只能自降格局,成为其州府。
    这是周武煦登基以来,收服的第二个小国。第一个以千军万马之态,铁血收复。后者不费一兵一卒,以经济封锁达成。
    周武煦拍着大腿直乐,好家伙,前朝和先帝都做不到的事,被他不到二十年达成。他可真是千古名君,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当然苏希锦真是陈国福星。
    原来当初收复大理国时,他就想顺道把东南夷收拾了。怎料陈氏造反,不得不就此作罢。
    两年前,陛下又与韩国栋说起这个想法。远在惠州的苏希锦知道后,冷笑三声,说道,“这样一个小国,对它用兵就是罔顾将士生命。”
    遂提出经济封锁制,东南夷地小,又处于大理与成都府之间,地理位置奇差。只要两面夹击,断了它赖以生存的盐和粮食,不出两年,必定投降。
    如今时过两年半,当真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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