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二十年十一月,阔别三年后,苏希锦与韩韫玉再次回到京城。
    韩家的人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因此无人迎接。
    最后还是费氏看不过去,派了吴管家的儿子小吴为两人接应。
    “空智大师来韩府做客,拉着老太傅下棋。老爷走不开,因是叫小的来迎接。”
    苏希锦由着韩韫玉扶下马,含笑道:“回自己家,又没甚东西,何用接应?”
    又问:“大小姐近日可好?可知咱们回来了?”
    “不知道,”小吴管事笑回,“依着大少夫人的意思,给大小姐一个惊喜。只是……”
    苏希锦蹙眉,“只是什么?”
    “只是昨日大小姐与几位表兄弟玩耍,词少爷顽皮,用桃花酿换了小姐的果子露。小姐喝醉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苏希锦哑然失笑,“词哥儿当真顽皮,君君才多大,怎能饮酒?”
    “想必那酒是瑾哥儿带来的吧?”桃花酿是林舒正最爱的酒,寻常都会在家中储存几罐。
    “可不是?”小吴管事忍俊不禁,“瑾少爷自责得不得了,还将词少爷骂了好一顿。今日一早就去大小姐房中守着。”
    别看瑾少爷平时不显山露水,温温柔柔一团和气。其实生起气来,浑然一厉害凌厉的主。
    “夫人别担忧,没什么时事,空智大师说多睡会儿就行了。”
    苏希锦自然知晓,否则韩国栋早就来信告诉他们了。
    小吴管事仿佛想到了什么,抬头问,“夫人且猜空智大师这回来府上是为何事?”
    苏希锦挑眉,“你这样问自然不是为了找祖父下棋,莫不是有其他缘由?”
    “可是想收瑾哥儿为徒?”一旁的韩韫玉冷冷道。
    高岭之花一样的大少爷主动与自己搭话,小吴管事受宠若惊,“正是正是,空智大师说想在有生之年想寻个继承他衣钵的人。瑾少爷心明眼亮,虽然比大少爷差了点,但也是个好材料。”
    这老头儿,年轻时打韩韫玉的主意,现在又打瑾哥儿的主意。两人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外甥,合着就跟自己杠上了。
    “大小姐以为瑾少爷要跟空智大师走,哭了一晚上。直到老爷跟瑾少爷再三与她保证不走,才放下心来。”
    一路听着几个孩子的趣事,不知不觉就到入了府。韩韫玉小心翼翼的护着苏希锦,恩爱亲密的模样羡煞旁人。
    费氏带着大儿媳妇匆匆赶来,见到的就是这副状况。忍不住心下一动,趁人不注意问道,“可是有喜了?”
    苏希锦点头,“路上查出来的,已经两个多月了。否则早些日子就该到达京城。”
    “你有孕在身,自然不急。”费氏一阵艳羡,但见她身着官服,就知刚回宫述职。
    前头夜里,韩庚辰还与她说起苏希锦来,言语之间颇多赞赏与钦佩。身为女子,能做到她这个份上,世间少有。
    莫说女子,如今世上除了陛下,哪个有她这样的能耐,受全国百姓爱戴?这样的丰功伟绩,翻遍历史也少有。
    费氏心头想着,安排人带苏希锦夫妇回院换衣裳。
    苏希锦摇头拒绝,“阿锦想先去看看君君。”
    这些年日思夜想,好不容易回到府上,两人是片刻也等不及。
    蔷薇阁,笔墨添香,书画云集,细软笼烟纱罩着小小床铺,整个房间干净整洁,呈暖色调。
    苏希锦缓缓撩开纱罩,见着里面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小脸,心软得一塌糊涂。
    小心翼翼替她掖好被子,苏希锦坐于床头,一身绯色官袍衬得她格外稳重有威严。
    仿佛是察觉有目光注视着自己,韩明珠忍不住皱起眉头,而后缓缓睁开眼,看着苏希锦迷茫道:“娘?”
    “嗯,”苏希锦含笑应答,嗓子哽咽,“头还晕不晕?”
    “不晕,”韩明珠摇头,又看向她身后,乖乖巧巧叫了声爹。
    韩韫玉点了点头,目光柔和暖人。
    一时间屋子里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
    见小主子醒来,伺候的丫鬟呈上衣物,苏希锦顺势接下,“我来给你穿吧。”
    韩明珠眨了眨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犹豫说:“可是五岁之后,君君都是自己穿衣裳。曾祖父教导君君凡事亲力亲为,方能体味人间疾苦。如此才能将心比心,善待他人。”
    苏希锦微微一愣,回头看向韩韫玉,却见他颔首附和。
    “那娘亲在外面等你,咱们一起去见曾祖父可好?”
    韩明珠乖顺地点了点头。
    出了房门,苏希锦正欲离去,却见女儿寝房的床尾挂着一幅画,只需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
    “可是你画的?”她回头问。
    那画像栩栩如生,神态活灵活现,仿佛是一面镜子一般。
    韩韫玉笑着抚摸她脑袋,“如此她才不会忘了你。”
    苏希锦感慨万千,“谢谢你,师兄。”
    约莫等了一刻钟,韩明珠穿戴整齐出来,她今年八月满的六岁,身材纤细,眼睛柔和,见人三分笑。
    一家三口见过面,又往韩国栋院子走去。
    还没进门就听了空智大师爽朗的笑声,“你这老头儿,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会算计。咱们可说好了,这局你若是输了,可不许再打搅我收徒。”
    一听收徒,韩明珠立时慌了,挣脱苏希锦夫妇的手,提着小裙摆跑过去,“才不会输呢,曾祖最厉害。”
    苏希锦与韩韫玉相视一笑,空智大人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冲韩国栋道,“恭喜,你这老古董府上又添喜了。”
    韩国栋头也不回,指了指身旁,对夫妇两道:“自己找地儿坐。”
    空智大师却不放过他:“你想要个曾孙还是曾孙女?”
    “男女皆一样。”
    啧,眼看着棋盘失守,空智大师眯了眯眼睛,抬起下巴问韩明珠:“丫头,你真不想瑾小子随老衲去?”
    “自然。”
    “那也容易,”空智大师说,“拿你弟弟换。”
    韩明珠蹙眉,“君君没有弟弟。”
    “那不就是吗?”空智指着苏希锦的肚子,“换不换?”
    一个是朝夕相处的表哥,一个是素未蒙面的弟弟,韩明珠为难了,小脸皱成一团。
    许久她说道:“要不君君跟你去?”
    在她眼里空智就是个四处掳娃,法力高深的妖道。
    又是个舍己为人的性子,空智大师抚须,跟她娘一个德性。
    “大师何必逗她,”苏希锦心疼女儿,不忍看她为难,“您要徒弟自当对方心甘情愿,哪儿有强人买卖的。”
    不过是逗逗韩明珠这个小姑娘罢了。
    若说空智大师想收徒,全国各地数不清的人赶着上门。可这老头儿眼光高,又讲究一个缘分。自己看上的,别人不愿出家;愿意出家的,他又看不上。
    因是穷极一辈子,也找不到合心的徒儿。
    “那可不一定,”空智大师瞅着她肚子,想当初他也曾偷过韩韫玉来着。
    两人说话的档口,韩韫玉早就走到韩国栋身后,从罐中挑出一颗棋子,随手点在棋盘上,“承让了。”
    空智大师看了一眼,却是一枚封喉之子,这小子果真有两把刷子。
    亲爹一子打败老秃驴,实力强大、法力高深。韩明珠双眼明亮,心道总算保住瑾哥哥和弟弟了。
    童年时期的她生活多是无忧无虑,明亮炫丽的。唯一的黑暗就来自于眼前这个老和尚。以至于长大以后,身边所有人都求神拜佛,只她对此退避三舍。
    ……
    当夜韩家人凑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晚点苏希锦亲自送女儿回房。
    一路上嘘寒问暖,问及日常生活,各种琐事。
    韩明珠俱一一回答,却甚是疑惑:“娘亲怎不问君君功课?”
    常听人说自己的娘是陈国唯一女状元,文采斐然,策论了得,一手诗词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所以她想象中的娘亲应当是严肃认真的老学究,不苟言笑,正襟危坐。
    如今一见怎知如此温柔贴心,善解人意,跟信上的娘亲似乎也没甚差别。
    “功课自然重要,”苏希锦笑着说,“然娘亲更关心你过得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她缺失了三年,现在只希望更多地陪伴她,了解她。
    韩明珠似懂非懂。
    晶莹剔透的小脸上迷茫一片,苏希锦拿出一只盒子交给她,“这是水玉娃娃,前头金州发现了一处矿产,遍地白色,只有中间处留有一点红。娘亲想着你应当喜欢,就让匠人雕了一个娃娃送给你。”
    水玉及水晶,市面上多为白色,寻常一小块就会被世人当作宝。而苏希锦拿出来的却为红色,成人巴掌大小,晶莹剔透,无一丝杂质。
    韩明珠双眼一亮,“多谢娘亲。”
    瑾哥哥一定喜欢。
    见她喜欢,苏希锦松了一口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仔细叮嘱其好生休息。
    ……
    回到京城的日子闲适而轻松。苏希锦除了日常上朝,其他时间都用来陪着女儿。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缺憾,无论她去哪里,无论做什么都会带着韩明珠。
    未生孩子之前,苏希锦曾幻想自己定要做一位严母,教给她原则,教给她责任,教给她前世的知识和两辈子的眼界。
    然而孩子生下来却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韩明珠做什么,要什么都会令她心软。只要不是违背道德的事,她似乎都可以答应。
    是以后来她生下儿子韩明泽,后者常常怀疑自己是他们夫妇捡来的。
    这日,苏希锦带着韩明珠前去探望邱笙笙,回来的路上两人并排而坐。
    马车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苏希锦对韩明珠道,“过两天娘亲休沐,你有没有想去哪里玩的地方?我让你爹爹带我们一同出去。若是远的话,娘亲再跟陛下请两天假。”
    韩明珠摇了摇头,突然看着她认真说道,“娘亲其实不用这样。”
    苏希锦挑眉:“哪样?”
    “每次我出门,外面的夫人都对我极好,说我是苏大人的女儿,说我娘亲做善事行善果,为女子争气。而同龄的孩子个个都羡慕我有个好娘亲。”
    她睁着一双明亮的双眼,声音清澈稚嫩,“曾祖父说天下还有许多人在受苦受难,他们吃不起饭,穿不起衣裳。娘亲去外面是为陛下做事,为天下百姓做事。还让我以后也要向娘亲和爹爹学习,不求闻达于诸侯,但要善待百姓,不愧于心。”
    苏希锦听到此处,感慨颇深。一是感激韩国栋,有生之年能遇见他,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分。一是心疼女儿,她如此听话懂事,更加让她心酸。
    “所以娘亲不要觉得亏欠君君,”韩明珠格外冷静,“曾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额……我好像什么也没有经历……”
    她出身大家,辛劳没有,也不曾饿肚子。
    “噗,”苏希锦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娘亲写给君君的信可有看?”
    韩明珠先是摇头,后又点头,“最开始认不全字。”
    “嗯。”
    ……
    回来一个月后,苏希锦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外界都传言苏大人不是回来办事,而是回来生孩子的。
    这可倒好,外任一次,回来生一个孩子。别人上朝是为工作,她上朝却是带孩子旁听。
    调侃是这般调侃,然这并不影响她上朝。甚至念及她身子不适,周武煦在福宁殿特意为她加了把椅子。
    自陈朝建立,从未有一个人有如此殊荣!陈、谢、吕不曾,韩国栋亦不曾。
    当今天下唯有她苏希锦一人。
    苏希锦惶恐,辞而不受。
    开玩笑,前头那么多人站着,哪个不比她官职高,年纪大?
    这一坐下去,难免不让人嫉恨。
    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也逐渐大了起来。苏希锦怀这胎时尤其轻松,不曾孕吐,不曾浮肿,安安静静的给苏希锦省了不少事。
    趁着这段时间,她写了一本关于地质矿物的书籍。将矿产从名称、特征、作用、开采、提纯方法等等,一一而述。
    此乃史上第一本详细解说矿产的书籍,凝聚了一千多年的智慧。也是苏希锦凭一人之力完成的巨作,引起了后代诸多人讨论。
    ……
    在苏希锦的计划里,待打算生下孩子后,一定要好好生生陪伴孩子三年。之后再做其他打算。
    然而事不由人。
    庆丰二十一年六月,苏希锦诞下一子,取名韩明泽。
    同年十月,韩明泽刚满四月时,叶榆发生时疫。
    因着苏希锦有治理时疫的经验,陛下直接下旨命她前去平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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