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迆在萧琥面前的说辞是,柏夫人自得知了亲女替嫁之事,颇受打击,一病不起,旬日之间竟至膏肓,裴守谦召集全郡名医皆束手无策……
    柏夫人唯一心愿便是能再见亲女一面,萧琥也不能不成全。
    尽管途中已跟姜佛桑解释过, 他是有意言过其实。柏夫人的确病倒了,病情却远算不上危重。
    姜佛桑还是不能放心,疑心他是有意宽慰自己。
    这一世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意料之内的,意料之外的。再难接受她也可以学着接受,唯独接受不了阿母因为她的事而……
    幸而天公作美,一路也未遇雨雪阻道,轻车简从、紧赶慢赶,不敢稍有停歇,终于十月下旬抵达了江州。
    这时节北地已是一片肃杀,漳江以南竟还满目绿意,西江郡治所沅阳县沐浴在一片余晖之中,更添了几分暖意。
    只是姜佛桑无暇欣赏,这暖意也暖不到她心里去。
    事先谴人递了消息,太守府朱红大门开启,统一着装的仆妇侍女整齐排列两旁。
    马车才停,早有人上前跪倒。姜佛桑出了车厢,惯性之下差点踩踏上去,好在收得及时。
    春融和似霓及时命人搬来了步梯,姜佛桑踩着下了。
    对于这一幕,同行一路的裴迆已是见惯不怪, 太守府的那些从人却是摸不着头脑。暗暗交换了眼神,觉得家主这位假女有些古怪。
    若是前世的姜佛桑,履陌生之地,说不得还会察言观色,唯恐失礼于人前,更不想裴家的人轻看。
    而今早已没了那种心态, 旁人如何想如何看,只要与切身利益无关,姜佛桑不介意当聋子瞎子。
    目不斜视,在裴府大管事的引领下径直入府。
    裴家祖地并不在西江郡,裴守谦严格来说算是“外任”,只是外任的时间有些久。他也不是家中长子,无需常年侍奉双亲跟前,是以府上除了他与柏夫人再无别的尊长。
    按礼姜佛桑要先去拜见这位继父,
    大管事道:“家主有言,柏夫人一直惦念六娘子,想必六娘子同样思母心切,又忧心了这一路,便不必拘泥那些虚礼,尽可先去探望你阿母。”
    那样自是再好不过。
    姜佛桑微颔首,跟着他去了内院。
    太守府比不上许氏的宏伟显赫,但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清幽雅妙。
    柏夫人所居也并非寻常院落,称得上一个小型园林了。
    “耦园。”姜佛桑望着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
    管事笑道:“这耦园是家主专为主母所建, 名字也是家主亲取亲题的。”
    都闻裴府君爱重其夫人, 从这二字便可窥一斑。
    姜佛桑垂下眼, 只不作声。
    踏入耦园,似霓和春融都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过了漳江只是偶尔能见到些许绿意,这耦惜园之中却是将春光留住了一般。
    满目姹紫嫣红,全部是外间一株也难求的奇珍异卉,有地栽、有盆栽,还专设了暖房。那些畏冷的花卉,晚间就可搬进去,免得冻着,白日再移到园子里晒晒太阳。
    姜佛桑在花草方面一向不留心,不管是大丰园还是在巫雄……啊,巫雄时倒让人栽过几株红梅,栽下去就少问事了,是以似霓和春融还是头回见到养个花需要如此精细的。
    一时间咋舌不已,直感叹自己还不如花会投胎。
    不过她们深知在外的一言一行皆代表了女君,因而再惊异也没表露在面上。
    管事乐呵呵介绍:“主母素喜莳弄花草,这些花花朵朵全是家主天南海北搜寻来的,有些人家不肯割爱,家主还亲自登门——欸,蔡媪!”
    循声望去,一位头发半白的仆妇带着几个侍女正匆匆往这边走,见到姜佛桑,叫了声“六娘子”,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姜佛桑认得她,她是阿母的陪嫁仆妇。先随阿母嫁入姜家,后随阿母回了柏家,再后来又随阿母进了裴家,大半辈子都跟在阿母身边,阿母每次去京陵身边也都有她的影子。
    蔡媪如今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家主和柏夫人都免了她礼数,然而见了自家女郎生下的小女郎,蔡媪还是含着泪行了全礼。
    姜佛桑亲自搀她起来:“蔡媪不必多礼。”
    “日盼夜盼,总算把六娘子盼来了,多怕——”
    倒是不怕萧家不肯放人,就怕女郎仍不愿来见夫人,即使是十七郎君出面……好在,六娘子心软,终归还是念着母女情分的。
    蔡媪拉住她的手,不住地端详,边端详边点头:“像,愈发像了,和你阿母小时候简直一个样。”语气又欣慰又难过。
    一个看上去端稳和气的侍女上前搀住她,笑着开口,“六娘子才进门,连口水也没喝,好歹等她进去歇歇脚呢。”
    “就是,”另一个长相伶俐的侍女递上帛帕,叫蔡媪,“快把眼泪收收罢,别把六娘子的泪也惹出来了。”
    “对对,是我老糊涂了,”蔡媪把眼泪擦净,再看姜佛桑,老眼犹湿润着,“六娘子,随老奴去见见你阿母罢。”
    姜佛桑嗯了一声,“劳蔡媪带路。”
    又往东行了一截,再折往北,总算到了主院。
    步入主室之前,姜佛桑脚步微滞。
    即便很多事都已想通了,也释然了,猝然就要相见,心情却还是不能平静……
    或许这就是近乡情怯罢。
    鼻端忽而闻到浓重的药味,姜佛桑醒过神,急步进了内室,走至母亲榻前。
    柏夫人犹在沉睡中,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痕,嘴唇无一丝血色,整个人都透着憔悴。
    蔡媪压低声道:“这些日子太过耗神,医官在药里加了利眠的东西,才将睡下……”
    想着夫人睡去前千叮万嘱,阿娪来了务必把她叫醒,蔡媪犹豫了一下,待要开口,被姜佛桑制止了。
    “不必,让她睡会儿。”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蔡媪就要先带她去偏室歇息:“夫人早早就把偏室收拾了出来,穿用之物全是她亲手准备的。”
    姜佛桑摇了摇头,“我不累,就在这等她醒来。”
    蔡媪对六娘子也是有几分了解的,知她性情虽软和,拧起来却是谁的话也不肯听。
    当下也不再劝,让人上了些吃食茶点,便带着一众侍女退了下去,留她与柏夫人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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