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冬阳高照,只是风有些大。
    柏夫人含着泪替姜佛桑把暖裘系好,而后握住她的手,有千万句话要嘱咐,偏喉间梗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裴守谦走过来, 揽着她的肩,“好了,宜早不宜迟,阿娪该登车了。”
    而后看了姜佛桑一眼。
    姜佛桑会意,缓缓挣开母亲的手,“风大, 阿母回罢。”
    柏夫人心如刀割, 泪落楚楚, 终还是一点点松开了手。
    眼泪汪汪的裴臻抱着她的手臂却不肯松,“我不让阿姊走!阿姊再多待几日,上元节咱们一起看灯,阿姊……”
    姜佛桑轻哄了几句,无济于事。
    直到裴守谦沉声叫了声阿护,裴臻才退开一步。
    “阿护,记得答应阿姊的话。”
    裴臻抽噎着,重重点头。
    看她踏上步梯,甩开婢女的手,急急又跟上前:“阿姊何时再来?”
    姜佛桑回身,抚了抚他的脑门,笑了笑:“后会有期。”
    车队辘辘行驶起来,姜佛桑透过车窗冲阿母与阿弟挥了挥手。
    “阿娪, 阿娪……”
    柏夫人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追上那辆载走自己女儿的马车,被裴守谦好歹劝住了。
    车队渐渐远去, 柏夫人偏过脸,埋在夫主肩头, 泪水再止不住。
    裴守谦安慰着夫人, 望着长街尽头,回想起临行前一刻与姜佛桑的那场对话。
    “这世上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别人我管不着,你若有负我阿母,天涯海角我总也不能让你逍遥。”
    裴守谦心道,他是错眼了,这个继女的确不似她阿母。
    阿蕴柔似春江水,她生的这个女儿表面是水,这水却能够眨眼之间凝成冰刃,锋利、冷峻,足可以取人性命。
    “不过阿娪,听了你这番话,我心甚慰。”
    出了沅阳城后,情绪略略平复的姜佛桑拿出一封信笺交给似霓放好。
    这是裴守谦给她的,确切地说是给萧琥的,由她转交。
    除了信笺,裴守谦还安排了府中的副管事率领一队部曲相送。
    姜佛桑当然明白这些都是为给她撑腰……
    “女君。”
    笃笃两声响,似霓将车窗推开一道缝。
    春融骑在马上, 脸被吹得通红,她也不怕冷,甚有精神。
    示意似霓往前看,“有人要见女君。”
    来者是裴迆的近侍,双手捧着一个细长锦盒,似乎等了许久。
    待马车到了近前,侍从将锦盒奉上,道了句珍重后就登车离开了,无一句多余的话。
    将锦盒打开,内里是一截柳枝,枝上竟还残留着几片枯黄中泛着些许疏淡绿意的柳叶。
    如此季节,也就是南地了,北地定然是寻不到的。
    姜佛桑垂眼一笑。
    依依惜别的场面的确不适合裴迆。
    一截柳枝,一声珍重,这才是裴迆啊。
    -
    樊琼枝今日颇有些心神不定,最拿手的曲子也弹错了几个音。
    停下来,朝上首看去。
    那人歪斜坐在圈椅里,神色淡淡,眼神也并未看此处,对于错音的事自然也不在意。
    从人端了新温的酒进来,似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樊姬。”
    樊琼枝眼皮一跳,起身接过,却没有立即给萧元度端去。
    双手紧紧攥着漆盘两侧,心里不停争斗着。
    阿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阿姊,咱们已是吃够了苦头,难道你还想再过回以前那种日子?倚上萧五公子这座靠山,进萧家是早晚的事,只要能进萧家,咱们便再不必担惊受怕……”
    凭心说,樊琼枝也不想再过苦日子。
    他们姐弟俩孤苦无依,能有个靠山怎么不好呢?
    更难得的是,萧元度不似传闻那般凶恶不堪,尤其待她们姐弟……尤其是她,温柔或许谈不上,耐心却还是有的,跟别人比的话这份耐心尤显珍贵。
    谁不希望自己是独特的?樊琼枝也不例外。
    更何况,阿弟提醒得没错,这本就是他们的任务。
    樊琼枝也想要早点完成……其实已经完成一半了罢?那个少夫人不是已经归了母家?
    阿弟叮嘱她要抓紧时机,趁虚而入。
    樊琼枝之前也被教导过,没有男人能抵挡住温香软玉的投怀送抱。
    然自五少夫人离了棘原,五公子更不怎么往琼芝别苑来了。
    阿弟绞尽脑汁把人找来几次,樊琼枝忍羞暗示,不知是话说得太含蓄了还是怎的,他都不为所动。
    阿弟借机提了几句与姜女有关的流言,他却是立时黑脸。
    五少夫人来琼芝别苑那回,他还只是不甚有底气的将她所作所为归为误会,而今是根本提都不许提了。
    这让樊琼枝意识到,两人的关系恐怕并不如外界所传已至决裂之地,想要撼动五少夫人的地位怕是没那么容易……
    不愧是传闻中的姜女。
    想起她,樊琼枝又是一阵恍惚。
    初次相见之后,她便做了个更为光怪陆离的梦,再之后就再未发过梦。
    脑中那片灰雾似是被一只手强压了下去,只余一片空白。
    困扰了自己好几年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樊琼枝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尤其梦里那双眼睛,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樊琼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当下,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想赢姜女许是不容易,但再难,她也不会放弃。
    也不能放弃。
    “五公子,”樊琼枝跪坐在案侧,斟了一杯酒递过去,“今日天寒,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见他一径盯着自己,也辨不出究竟是何意,樊琼枝有些忐忑。
    抬手碰了碰面颊,羞怯道:“可是妾有何不妥?”
    萧元度没言声,支颐的手放下,接过酒樽,垂眸看着樽中酒,忽而扯了下嘴角。
    樊琼枝的心一点点提起,提到了嗓子眼。
    就见他举樽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那颗心荡悠悠又落回了原处。
    接下来闲聊着问了些近来是否很忙、是否劳累、何时年假之类的话,又连着斟了几樽递过去。
    萧元度不咸不淡应着,酒倒是如数喝了。
    樊琼枝一直留意着他,见瓯中酒去了一半,他的眼神也不复方才清明,面上不由浮出一丝欣喜来,大功既成的欣喜。
    倾身贴近他,头缓缓靠在他肩上,声柔如丝:“五公子,今夜留下可好?让妾伺候你……”
    见他默然不语,樊琼枝胆子愈发大了些,手缓缓抚上他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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