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剑带着一线青芒,稳稳地落到桌上,在英玄照景术看来,有一位吏兵站在剑上朝赵黍揖拜一礼,然后回到坛场外就位,静待号令。
    “行符御剑终究不是真正的飞剑啊。”赵黍暗叹一句,借助吏兵感应丹涂县城方向, 能看见飞天出城的舍罗魈主动退回,没有继续追击那艘运粮船。
    “陈校尉,你率领一支轻骑,前去接应出城船只。”赵黍望向坛场旁,下令道:“将人救出之后,把他们带来,我要问话。”
    “得令!”陈校尉上马离去。
    赵黍又对辎重官说:“运粮船靠岸后,我们沿河扎营,你先带辎重车马过去,布置砦墙壕沟。”
    吩咐完毕后,赵黍下令大军继续朝丹涂县城缓缓行进,他自己则站在法坛上,等待吏兵传回消息。
    此次进军丹涂县,赵黍没有急着挥军攻城,而是先行召遣吏兵侦察城中状况。
    得益于九黎国兵马进城之后便大肆劫掠、屡兴杀戮,几天功夫就把丹涂县内百姓吓得急欲逃亡,可碍于兵马严守城门,一时间无法脱身。
    而赵黍在行军半途,借张里尉暗中联系上于二哥,知道丹涂县有几位与赤云都私下往来的几位老兵。
    赵黍召遣吏兵,找到这几位老兵后托梦传话, 还让元无角借助地下水脉,经由城中井渠, 亲自与对方联络。
    赵黍原本只是想要了解丹涂县内九黎国兵力情况,可得知老兵想带上亲朋逃离出城,赵黍便顺势布局,让他们袭杀水门守卫、骗走运粮船只, 赵黍在远方登坛行法,兴风作浪,护送船只离开。
    但救人还是其次,赵黍此举主要是希望引出城中的九黎国巫祝。赵黍登坛行法,加上大军掩杀,或许便能伺机将他们消灭。
    可惜舍罗魈还是没有顾着追击逃亡百姓,或是畏惧赵黍的术法,或是察觉到大军正在逼近,立刻退入城中。
    “先是飞剑斩形,趁他不备发一道雷霆箭煞,可这都不能将他打落,能耐不浅啊。”赵黍手按令牌,心下不由得思量起来。
    方才那柄飞剑是赵黍近来忙里偷闲,用符咒祭炼一柄法剑,将其藏于匣中,到战时召遣吏兵,催动法剑可飞遁十余里开外, 意图直取敌军首脑主将。
    然而这仓促祭炼的法剑锋芒不足,还险些被对方神光禁摄夺走, 好在真正杀招是后续而来的雷霆箭煞。
    雷霆箭煞威力固然是大, 可胜在诛伐妖祟、轰击邪庙,即便是赵黍亲自登坛召雷,也需要提前锁定妖氛邪气所在,否则就是无的放矢。
    而面对腾翔迅捷、隐遁潜藏之辈,雷霆箭煞恐怕就不能一击而中了。若对方气机并非阴邪秽浊,雷霆箭煞的威力也会大打折扣。
    赵黍虽然不清楚舍罗魈的身份与术法根基,但隐约感应到对方身上有一股神力护持,雷霆箭煞一击如隔靴挠痒,难以动摇对方根本。
    “听说九黎国各个部族信奉不同神明,其中巫祝以舞乐娱神、以血食奉神,得神明降赐神力。即便没有长生久视、飞升上举的成就,其术法之威却也不可小视。”赵黍询问起灵箫:“上古之时,巫祝之流应该更多吧?你可知晓背后关窍?”
    “山川草木育化万灵,历来皆然。上古之时人神杂处,在后人看来,多数神明不过偶有几分法力的精怪之流,碍于凡人蒙昧,得享供奉。”灵箫说:
    “至于那等能够降赐神力者,必是久积岁月之功,自成格局气象。如果说衡壁公算是牧守地方的官长,那此等神明便算是化外君王。部族是其子民,虔诚信奉供养神明,巫祝是其臣僚,得赐神力代理俗务。”
    赵黍闻言道:“这不就是授箓那一套吗?仙家上真给弟子传授法箓,使其得到仙家将吏护持,弟子成道飞升洞天、位列仙班。”
    “胡闹!”灵箫冷叱道:“仙家授箓传法,那是度人学道、接引修仙,可曾向弟子门人索要血食牺牲?”
    赵黍却不解:“可是据我所知,那些仙家传承一年到头也是香火不绝,哪怕在崇玄馆,也照样供奉着青崖真君的牌位。”
    “鬼神寄附坛座,以信力滋养魂灵,但香火信力最是污秽驳杂,不堪入目!”灵箫直言道:“你也算精通神道,应该清楚凡人膜拜神明、祈求祷告时,内心所思所想,大多为何。”
    赵黍微微点头:“普通人跪求神祇,心思各有不同,可无非是为所欲所想能得满足。名利权位、美色子嗣,大多如此。更有一些人,心怀恶念,意图诅咒,诸多难以启齿,都能在神祇面前倾诉而出。”
    赵黍童年受祖父赵炜抚养,那时候天夏朝早就灭亡了,祖父身为赞礼官传人,也只是一处地方神祠的庙守,靠着给人做法事来补贴家用,同时保证周遭不被妖祟侵犯。
    那年头战乱未休,来神祠祈祷、求请符咒的信众不少,其中就有人向赵黍的祖父求请魇镇之事,好诅咒某人早夭横死,但是被祖父婉言拒绝了。
    赵黍小时候并不懂这些,如今回想起来,人们祈求祷告时,未必都是怀有善心好意。
    灵箫继续说:“仙家后人或有尊崇敬奉,但那不过是肤浅之举。若想上通仙真,最好的办法便是一心修持,体悟仙法、深究玄理。祖师因此得道,弟子若能参明仙经法箓,自然与仙家祖师同心。”
    赵黍无奈道:“修为境界到了这份上,也无所谓什么符箓将吏了。”
    “如果非要说仙家祖师有所求,那无非是弟子传人以精诚之心奉道修真,玄门广拓、大道得扬,这不比善恶混杂、充斥俗情的信力要好得多?”灵箫说。
    “可方才那位九黎国巫祝身上的神力加持,也不能小瞧啊。”赵黍说:“而且我察觉他的体魄生机尤为旺盛,飞剑一击使得他血气迸出,连寄寓法剑的吏兵也险些被逼开。”
    “长久受神力淬炼肉身,体魄因而超凡,不足为奇。”灵箫言道。
    “我听你以前说过,仙家也能将凡人点化成洞天仙官,莫非也是类似手段?”赵黍追问起来。
    灵箫说:“当然不同。洞天乃是仙家开辟运化而成,想要成为仙官,道基必须与洞天法度相合。即便是点化凡人升入洞天,也绝不是随意而为。
    凡人肉身沉滞,少不得要解化形骸、蜕去尘壳,而这还是次要。凡人神魂涣散蒙昧,不经修持,贸然受点化升入洞天,恐怕立刻就要魂飞魄散。”
    赵黍大致明白了:“看来也只有得到仙家传承的弟子后人,才适合受点化而飞升洞天。”
    “这是自然,难不成什么狐狸老鼠都能跟着飞升么?”
    “不说飞升的事。”赵黍把话题扯回来:“雷霆箭煞算是我眼下杀伐威力最强的术法了,但还要靠坛场加持才能完整施展。现在这一手不足以对付九黎国巫祝,你可有什么克制之法?”
    “那人受你一击而退,可见他仍有忌惮,你率大军前来,又何必寻什么克制之法?让麾下修士一拥而上、合力围攻,他照样死无葬身之地。”灵箫话中似有不满。
    赵黍也听出来了,只好说:“如果能让将士少些伤亡,自然是最好。那位巫祝想来也是敌军中的重要人物,如果能够将他诛杀,敌军士气不战而溃,后续事情就好办多了。”
    “此事对敌军也是一样,如果能够将你当众斩杀,你带来的几千兵马照样一触即溃。”灵箫说:“你将自己置于不可或缺的境地,注定只许胜、不许败。”
    赵黍一时无语,却也不好反驳灵箫这番话。他其实不觉得自己不可或缺,只是希望尽己所能把事情做好。旁人的恭维与赞赏,反倒让赵黍回想起各种无能为力之处。
    但灵箫还是给出了办法:“巫祝仰赖神明降赐,神明汲取众生信力,克制不易,却能以相似之理分庭抗礼。”
    “相似之理?莫非是召请饱受香火信力的鬼神?可是苍水河畔一战,这些家伙都被梁韬杀了个七七八八。”赵黍摇头:“而且这些淫祀鬼神,哪里能跟盘踞南土山川长久岁月的神祇相提并论?”
    “所谓信力,无非世人之愿、专注之念。”灵箫说:“如果你能够汇集众生心念,化作术法之功,要诛杀奉神巫祝,不难。”
    “众生心念?”赵黍抬眼丹涂县城的方向,不由得苦恼起来:“这种东西极难把握,我又不是主治一方的地祇山神,怎么汇集众生心念啊?”
    灵箫说:“众生心念庞杂多端,确实不好把握,但剑走偏锋、偏执一端,还是能够做到的。别处情形不好说,战场之上,战意、杀意、凶煞之气,自然少不了。”
    赵黍当即明白过来:“你是说,把军中将士视如箓坛吏兵,让他们的战意士气汇聚起来?此法、此法倒未尝不能一试!”
    灵箫沉默片刻,言道:“我并未说明,你自己就想到了。莫非天夏朝赞礼官也有这种科仪法事?”
    “这倒是没有,但我在一本《未竟杂录》中看到过类似说法,尝试采摄战场煞气,结成一尊神将,诸般战阵武艺无不精通,专用于战场破军斩将。”赵黍说:“但此法过于繁复深奥,前人并未完成。但我不用全部效仿,只要采摄凶煞之气,哪怕将其化为刀斧剑戟之形即可!”
    赵黍忽然来了兴致,立刻就要尝试,他发现灵箫久久不回应,略微担心地问道:“怎么?我这个办法不妥当?”
    “若说不妥,那便是行法之时凶险难测。”灵箫说:“神祇享受信力滋养,若是不分是非善恶全盘接收,尚且会动摇灵明根本,使其性情偏颇失措,渐受染化而成为妄兴祸福的邪神。而你并非神祇,强摄凶煞之气,还是在战场之上,稍有不慎,后果难料。”
    “我……尽量小心一些吧。”赵黍言道:“如果有别的办法,我自然不会刻意冒险。”
    ……
    “魈公?这……”
    费佐圣见舍罗魈飞落地面,脸色十分难看,他不敢胡言乱语,唯恐触怒这位剽悍人物。
    “应该是华胥国的贞明侯赵黍亲自领兵来了。”舍罗魈见妙娑罗、蒙渠等人也相继赶到,板着脸说:“方才我与他交手,察觉对方在极远处也能施术来攻,很不好应付。”
    “听说这位贞明侯精通科仪法事,与十巫大人的祭礼有几分相近之处。”乌藤寨大巫瞥了妙娑罗一眼:“连百花谷蛊娘子都没发现对方进军来到,可见敌军起码在十里开外。”
    妙娑罗笑靥如花:“没办法,谁叫我本事低微呢?”
    “但要登坛行法,也是有很多讲究的。”乌藤寨大巫冷笑道:“法坛不能轻动,否则法事出错,行法之人也会遭殃。”
    听到这话的蒙渠立刻问道:“他如今在何处?我们直接带兵杀过去,掀了他的法坛!”
    “且不说法坛周围肯定布置重兵,现在的情况,是人家盯上了我们!”乌藤寨大巫说:“如果贸然冲出城,对方一道雷霆就能把你劈死。”
    “这可未必。”妙娑罗在一旁笑道:“我们这位白獠部魈公,硬抗了一道天雷依旧毫发无损,自然是不怕那位贞明侯的。”
    舍罗魈并未被这话蛊惑,他脸上没有表现,实则仍暗暗震惊于赵黍方才降下的雷霆,若非自己有神力护佑,方才就要被打落尘埃了。
    “血藤遮天阵几时才能布好?”舍罗魈望向乌藤寨大巫。
    对方瞪了蒙渠一眼:“哪有这么快?没有胎儿生机血气,遮天藤难以萌芽。”
    “将城中所有孕妇全部抓来……还有婴儿,血祭藤王!”舍罗魈对费佐圣下令道。
    “魈公。”费佐圣有些难以接受:“我们好不容易夺占丹涂县,眼下根基尚且不稳,贸然捉拿孕妇,恐怕……恐怕引起人心变乱,不利于长久作战。”
    “这是为了九黎国大业的小小牺牲,何足道哉?”舍罗魈不满道:“此事你尽快去做,敌军已经朝丹涂县逼近了。倘若此战有失,我第一个拿你开刀!”
    说完这话,舍罗魈与一众巫祝蛊师相继离开,留下费佐圣神情呆滞地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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