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凝真为何会出现在蒹葭关?”
    羽衣阁中,帘幕重重,朱紫夫人一身素服,面对低眉垂首的张端景,语气稍显凌厉:“她是用来对付梁韬的关键之人,眼下时机未至,怎能让她贸然现身?”
    张端景缓缓回答:“赵黍在蒹葭关直面邪神降世, 险些亡命,徐凝真救子心切,当即现身出手,不足为奇。”
    “不要避重就轻!”朱紫夫人呵斥道:“我过去几次三番提醒你,不要让徐凝真曝露行迹。她会出现在蒹葭关,是否证明你无法约束她?”
    “神剑在握, 徐凝真万法难侵。”张端景言道:“若想约束她,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朱紫夫人站起身来,眼神发冷:“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心肠反倒变软了。你似乎忘却一事,徐凝真的魂魄本命符就在青要仙籍中,她若有违天君之命,仙籍除名、朱批勾命,将魂魄打入黄泉之下,受尽狱火煎熬!岂是毫无约束?”
    张端景听闻此言,猛然抬头,向来稳重深沉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怒意。
    “你不是苍华天君,青要仙籍之内一应升迁黜落,还轮不到你说了算。”张端景直言道:“还是说,你不光要以此制约徐凝真,还要用来威胁我?”
    朱紫夫人表情一软,缓缓伸手抚摸张端景脸颊:“你又何必说这话来伤我?”
    张端景扭头一避, 冷冷言道:“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了,当年侥幸为天君所救, 名列仙籍以保魂魄不散、生机不绝。为报天君之恩,广弘慈法,这些年我殚精竭虑,向鸿雪客讨来星魄剑胎,借杨柳君之手铸成神剑,自认所行并无偏差。”
    “好了,我也不是责怪你。只是担心你过于重情,忘了正事。”朱紫夫人收回手,扬袖落座:“但不论怎么说,徐凝真此次出手,恐怕已然梁韬生出戒心。”
    张端景收敛怒意,言道:“徐凝真性情外柔内刚,神剑从旁加催,若是以生死相逼,只怕她会做出更为过激之举。我已经将她暂时扣留起来,而且眼下赵黍安然无恙,她也不会擅自妄为。”
    “赵黍……”朱紫夫人轻叹一句:“你的这个好学生,可是让天下高人都吃了一惊啊。没料到他尽得天夏朝赞礼官真传,这件事你过去可不曾言及。”
    “赞礼官乃是赵氏家学,赵炜来到怀英馆后,我也曾用心研习,但终究不如赵黍自幼耳濡目染。”张端景言道。
    朱紫夫人却说:“但赵黍能够让孛星逆回, 发生这种大事,又没有上书自陈,难道他眼里全无陛下么?”
    张端景直言道:“赵黍身在边关前线,诸事繁杂,难免有所疏忽。何况孛星逆回此事,我已经问过赵黍,他自己登坛做法时一无所知,发生何事更不是他所能掌控。此乃科仪法事精深之处,外人也难以领会。”
    “放他外任,终究不妥。”朱紫夫人说:“今日朝议,楚奉圭纠结百官,弹劾赵黍凯旋回朝之时仪仗僭越,而且声称他在回朝途中派人搜刮财货,载了好几车珠玉宝物。”
    张端景说:“赵黍不是这种人。”
    “我当然清楚。”朱紫夫人轻轻一笑:“只是伱这个学生啊,在蒹葭关时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为了支持前线,都中百官的今年俸禄都要削去大半,他怎能不招人忌恨?陛下召他回朝,也是为了他好,否则这仗继续打下去,养寇自重之类的话就要冒出来了。”
    “养寇自重?经历此番战事,还能说九黎国犯边无足轻重么?”张端景言道:“南土妖神蠢蠢欲动,即便丰沮十巫败灭,但未来形势如何,仍不可轻下论断。”
    “这话你已经对陛下说过了,不用反复重提。”朱紫夫人还要说话,察觉外面有弟子走来,问道:“有何要事?”
    “方才蒹葭关传来急报,高平公父子忽生疾病,双双暴毙了。”羽衣阁弟子轻声道。
    “怎么可能?”朱紫夫人隔空挑开帘幕,将一份急报摄来,翻阅片刻后递给张端景,并示意弟子退下。
    “高平公死得蹊跷。”朱紫夫人蹙眉微皱:“犯病暴毙不过是托辞,急报中说了,高平公父子突发妖变,二人彼此相噬,等护卫来救时,高平公已被开膛破肚,其子失血过多,皆已无法施救。你怎么看?”
    张端景看着急报上的文字,神色严肃,语气沉稳缓慢:“恐怕还是九黎国趁机报复,如此妖变之貌,九黎国就曾出现过。”
    “当真阴魂不散!”朱紫夫人斜倚凭几:“蒹葭关不可无人主持,你打算推荐何人赴任?”
    张端景摇头:“此事轮不到我来多说,陛下自有决断。”
    “你不打算让赵黍再度前去?”朱紫夫人试探道。
    张端景则说:“邪神幽烛现世蒹葭关,造下莫大杀戮,赵黍险死还生,早已身心俱疲,无意于此。回到东胜都后,一直待在府中闭门谢客,连金鼎司的公务也荒废了,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这样也好。”朱紫夫人点点头,忽然叹气:“高平公曾受梁韬青睐,他突然暴毙,只怕朝中又要生出变数。”
    张端景纠正道:“当年三公之乱,梁韬不过看中他平庸无能、易于操控。”
    朱紫夫人问:“你莫非是觉得,高平公之死与梁韬有关?”
    张端景说道:“就算查明实据,还能以此问罪么?”
    “辛台丞近来望气占候,发现梁韬的修为竟然还在不断提升。”朱紫夫人忽而言道:“他怀疑如今的青崖仙境已经被梁韬完全掌控,他不断攫取洞天清气,修为法力与日俱增,这样下去将无人能制。”
    “徐凝真手中神剑虽能侵伐仙身,但仅凭一人一剑,依旧无法保证能诛杀梁韬。”张端景说:“我还是那个想法,眼下放任梁韬布置科仪法事,在他成道登仙那一刻,天地气数将生剧变,真灵敞露交接天地阴阳,才是诛仙之时!”
    ……
    马车穿过城门,缓缓进入东胜都中,远远能够听见一阵童谣传来:
    “有灾星,号贞明,降人间,现刀兵……”
    “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听到这些童谣,车厢内的罗希贤不由得说道:“又来了,连东胜都里都有人传唱这些妖邪之语。”
    身旁辛舜英放下手中书卷,脸上略带忧虑:“我听这些歌谣,里面似乎提到了赵黍?”
    罗希贤冷哼一声:“他如今声威盖世,什么开坛巡境、孛星逆回,一桩桩一件件,我远在星落郡都有所耳闻!”
    “没想到短短时日,赵黍竟然有如此成就。”辛舜英看出丈夫语带不悦,转而说道:“他地位骤升,显然是国主刻意提拔,如此一来,难免受人嫉恨,编排出种种诽谤之语。”
    “幸进小人!”罗希贤随口一句。
    辛舜英劝道:“这话未免太重了。赵黍与你多年同窗,在怀英馆相处日久,他的性情你还不清楚么?”
    罗希贤瞪了一眼:“权势会改变人的!当年他不过是一个穷书生,现在尝过滋味,又有国主提拔,焉知会变成什么性情?何况在星落郡时,我已看出赵黍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软骨头,否则也不会决意与他分道扬镳。”
    “我看赵学弟并不是这种人。”辛舜英轻轻摇头。
    “你还管他叫学弟?”罗希贤不掩怒意。
    辛舜英耐心解释:“如今你是一方郡守,既然回朝述职,就免不了要与朝中同僚旧识往来,不能凭着意气用事。赵黍如今已贵为公侯,我们都是怀英馆出身,以同窗身份彼此走动,也能免得生分。”
    罗希贤冷笑:“人家可未必乐意见我们。”
    马车停靠在府门外,罗希贤与辛舜英拜见父亲,寒暄几句后,大司马直截了当地说:“蒹葭关又发生变动了,高平公离奇暴毙,朝中需要另派人主持军务。”
    罗希贤问道:“陛下打算派谁去?”
    “现在还不好说。”大司马顿了一顿:“不过朝议结束后,陛下单独与我商谈一阵。”
    罗希贤闻言一喜:“莫非父亲要外任了?”
    “现在还不好说,你们别到处传扬此事。”大司马轻捋须髯:“如今坐镇蒹葭关,可不止是要料理军务,新设郡县也要安排官长吏员。而且相比起拒洪关铁板一块,如今蒹葭关内外正好缺少人手,许多人都盯着这块肥肉。”
    大司马见辛舜英面露沉思,言辞亲切:“闺女在想什么?家里人没大没小,你随便说。”
    辛舜英颔首道:“公公,我只是在想,陛下若是早已确定人选,本不必多问。华胥国宗室子弟众多,高平公虽殁,也不缺替任之人,显然陛下是另有想法。”
    “高平公难堪重任,若非当年三公大乱后,有让国弃位之功,哪里能都督蒹葭关军事?”大司马毫不掩饰地直言道:“韦修文此前给我来信,谈到蒹葭关军务废弛,也是幸亏首阳弭兵以来,九黎国犯境甚少,尚不及酿成大祸。高平公再度履任却无端横死,这是好事,省却许多麻烦了!”
    辛舜英心中明白,她这位公公罗翼是从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本就看不起那些功劳浅薄、坐享其成的宗室卿贵。
    相比起大司马这個虚衔,都督一方军镇的实权显然更加诱人。
    “若是有人能从旁举荐,此事或许能成。”辛舜英说。
    罗希贤立刻说:“韦叔叔不是在班师路上么?等他觐见陛下,问到此事,想必会提及继任人选。”
    大司马笑着摇头:“我是他的老长官,谁人不知?他若是在陛下面前举荐我,只怕事情不成,反惹猜疑。而且武魁军是国主拨出内帑筹建,你要是懂事,以后可别把什么韦叔叔挂在嘴边!”
    罗希贤低头称是,大司马起身踱步:“要是在往常,我估计还没那么多计较。当年我交出兵权,就是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可如今不同了,崇玄馆在南方数郡的势力被连根拔起,他们不会坐以待毙的。”
    辛舜英问道:“公公是担心朝中乱局将一发不可收拾?”
    “不错。”大司马重重点头:“此时唯有手握兵权,在外经营,来日若生变数,也能有一处立足之地。如今九黎国新败,蒹葭关一带正是避祸图福之地。”
    “其实,我倒是有一个人选,若是他肯出面,公公定能外任蒹葭关。”辛舜英言道。
    “谁?快快说来!”大司马与罗希贤都好奇追问。
    辛舜英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赵黍。”
    罗希贤一愣,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我父亲能不能外任,与他何干?”
    辛舜英解释说:“我这段日子早有耳闻,韦将军虽然奉命都督蒹葭关,但他主要是在外用兵,真正主持地方管治,恰恰就是赵黍。如今他已提前回朝,若能请他出面代为进言,事情可成!”
    大司马先是一喜,随即脸色微沉:“此举怕是难成,赵黍回朝之后,一直在府中闭门称病不出,就连朝议都不出面。他这分明是预料到别人会上门恳求,干脆避而不见。”
    罗希贤冷笑道:“赵黍一如过往胆小怕事,怎能指望此人?他不过是小有成就,立刻引来鼠辈攀附,恐怕言过其实,父亲不要被诓骗了。”
    “别人信不得,韦修文我信不得吗?”大司马摇头摆手:“当初我也看走眼了,此人在蒹葭关短短时日,便能让废弛气象焕然一新,这种人未来成就不可限量,更该与之好好结交才对。”
    罗希贤听到这话,脸上极不乐意,怎么自己再次回到东胜都,仿佛所有事情都围着赵黍转?
    “我倒是有个办法。”辛舜英言道:“既然以朝堂同僚的身份不便出面,何不以馆廨同门的名义。赵黍不是称病闭门么?登门探病、送药调治,皆是办法。”
    大司马面带赞许:“这的确是个办法,可就怕赵黍还是不肯相见。”
    “旁人未必能引赵黍出面,但怀英馆中,一者张首座、二者石火光,都是赵黍最为介意之人。”辛舜英笑意中带着自信:“我有办法,能见到赵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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