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乌云散开,明媚的阳光重新洒落下来,妖气烟消云散。
    但姚守宁扶着姐姐回到椅子上坐下,转头往外看时,却见母亲、哥哥等人如中了咒语般,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外祖父!”
    少女的声音娇脆悦耳,如同一缕清风,吹入沉闷的环境之中,带来鲜活之感,将这死寂打破。
    跪拜在地的柳氏一下回过了神来,挺直上半身,再四处探望——却并没有见到那尊金灿灿的儒圣人之影。
    四周仅剩了满地的残砖碎瓦,地面铺满枯枝断叶,木栏被大力拍断,屋檐之上许多地方的瓦片被震落,看起来份外凄凉。
    柳并舟怀抱着昏睡的少女,站在庭院中。
    一支受金光包裹的玉笔浮在他的头顶,他的衣袂飘飞,仿佛还有一股气流环绕于他身侧。
    “爹……”
    柳氏试探着唤了一声,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如同神迹般的场景是不是幻觉。
    ——她突然感到有些忐忑。
    以往在她心里,只是隐于南昭一普通儒士的父亲,此时变得深不可测。
    那个听信谶言,执意插手她与妹妹婚事的迂腐的父亲,及此时这个可召唤儒圣人,辗压妖怪,如同神人一般的父亲,究竟哪個才是柳并舟的真面目?
    听到女儿的呼声,柳并舟转过了头。
    他脸上的金芒隐了下去,飘动的胡须重新垂落于他胸前,他抱着苏妙真,往前走了两步。
    每一步迈开,气息内敛,浩然正气重新隐于他身体中,那种使人不可直视、亲近,并心生畏惧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柳氏熟悉的温和眼神:
    “妖邪之事我暂时已经处理好了。”
    他说话时,看了姚守宁一眼。
    “外祖父,可是——”
    姚守宁见他神情,心中一动,想起了先前的疑惑。
    从她闻道悟后,力量达到巅峰之境,曾亲眼见识过隐匿于苏妙真身上的那妖物的庐山真面目。
    红毛尖嘴的大脸,似是一头狐,身有数尾,绝非是一条黑色妖蛇。
    而今日苏妙真身上被逼出来的妖邪,却是一条妖蟒,与那红色巨狐截然不同。
    先前那场大战倒是打得惊天动地,阵势极大。
    柳并舟召出了儒圣人,毫无意外将那巨蟒杀死,从表面看来,好像这一场收妖之战已经成功了。
    可姚守宁总觉得这是一个障眼法,那妖蟒只是狐影抛出来的弃子,以迷惑众人罢了。
    她想起自己曾听苏妙真身上的妖影提到过,当日冲陆执下蛊的乃是南安岭佘氏一族,再结合苏妙真当日进神都发生的种种事故,姚守宁隐约觉得这佘仙一氏,恐怕与苏妙真身上的红狐之影乃是勾结的。
    “我总觉得,表姐她——”她正欲将心中疑惑说出之时,柳氏听到‘表姐’二字,心中感到不妙,再定睛往柳并舟方向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妙真!”
    她脸上的惊恐、忐忑在看到被柳并舟抱在怀中的女孩时,一下化为了担忧。
    柳氏提裙起身,跌跌撞撞的往父亲的方向走去:
    “妙真,妙真。”
    苏妙真被外祖父打横抱在怀里,长发垂落。
    她的脸上全是血,‘滴滴答答’的顺着脸颊两侧往耳根处滑落,看上去像是已经断了气了。
    柳氏有些害怕,眼泪直往外涌:
    “爹,爹怎么办?”她性情刚强,平日极少这样哭,“致玉临去之前,写信给我,让我替她照顾一双子女,如今妙真出事,到时道元(苏文房的字)若来神都,我该怎么向他交差呢?”
    听到这里,苏庆春也抬起了头来,姚若筠起身看到儒圣人之影已经消失,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只是他的目光转到柳并舟身上时,那失望又化为兴奋,忙爬起了身来,跟在了柳并舟的身后。
    “不用担忧。”
    柳并舟说这话时,是冲着正倚在门口满脸担忧的少女方向。
    这话音一落,姚守宁顿生一种预感——外祖父应该是猜到了她内心的隐忧,这话是在回答她先前被柳氏打断的问题的。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笃定、安抚,脸上有若隐似无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姚守宁心中稍安,觉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疑惑。
    外祖父好像什么都知道,无论是家中发生的事,还是苏妙真身上的秘密,他老人家好像都一清二楚。
    据他所说,这是当年他所认识的一位‘小友’告知他的。
    而外祖父与这位‘小友’的见面,则是在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应天书局上。
    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心生好奇与向往,有些遗憾自己生得太晚,以至于无法亲眼目睹。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身体里的力量涌动。
    那力量好似感应到了她的意念,使她的意识在这一瞬间有片刻的恍惚,耳畔好像听到了一个老者的叹息声:
    “老朽已寻找这孩子78年,天象预示,我与这孩子的缘份已近,兴许这‘缘’,就在这一次的应天书局中……”
    老者的声音温柔而慈和,带着空灵之感,仿佛不识人间烟火。
    最终的叹息声里,满是遗憾与失落,听得姚守宁心有所感,鼻尖微酸,眼睛瞬时便红了。
    “不用担忧。”
    柳并舟再度开口,将姚守宁耳畔的幻听打破。
    这一次他的话是对柳氏所说,他已经转过了头,将手里的苏妙真交到了柳氏怀里:
    “她暂时没有大碍,只是受妖邪附身已久,那道妖蛇藏匿于她体内,驱使她体内阳气施妖法时,使她精魂受损罢了。”
    柳氏将苏妙真接了过来,一把抱住后,他这才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头顶那支玉笔落了下来,被他握于手中。
    玉笔逐渐缩小,须臾之间,便重新幻化为一指头大小的玉笔装饰。
    柳并舟将其握住,重新拉了腰侧丝缕,欲将这支玉笔穿挂在腰侧。
    “外祖父,外祖父,让我来!”
    一旁的姚若筠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忙不迭的要上前献殷勤。
    他先前醒悟过来之后,便跟在了柳并舟身侧,恨不能替外祖父鞍前马后的效劳,但他当时怀里抱的是苏妙真,姚若筠犹豫半晌,仍是退缩了。
    表妹之前满口胡言污蔑他,此时他一见苏妙真便觉得心中膈应,就连对外祖父的崇拜感都压不住,便唯有暂时不开口。
    这会儿柳氏接走了苏妙真,一见外祖父欲整理衣冠,姚若筠便觉得自己表现的时机到了!
    “……”
    柳并舟转过头,见姚若筠弯着腰跟在他身侧,一脸渴望的神色。
    他失笑,将手中的玉笔递到姚若筠手中:
    “来。”
    姚若筠大喜,双手交叠,将这‘神笔’握住。
    他曾亲眼见过外祖父施展神笔,将那蛇妖打得‘嗷嗷’惨叫的风光情景,一握住那笔,激动得双手都在抖,好半晌不敢去理丝绦,深怕一不小心落到地上便将这神物摔碎了。
    “你这孩子倒也有心,只是可惜……”
    可惜他已经有了衣钵传承之人。
    柳并舟后续的话没有说出口,眼中看向姚若筠,露出遗憾之色。
    “外祖父,这神笔是件宝物吗?”
    姚若筠并没有听出他言外之物,而是双手小心翼翼的包握住玉笔,轻轻抚摸着。
    “哪是什么宝物?只是寻常佩件罢了。”柳并舟失笑,“你若喜欢,送你得了。”
    他话音一落,姚若筠眼睛顿时亮得惊人。
    柳并舟笑了笑,继而温言指点他:
    “对读书人来说,任意书、笔皆可成为手中的利器。胸中的才学可化为浩然正气,才是行走世间,斩妖除魔的根本。”
    姚若筠听得热血沸腾,想到外祖父先前威风至极的身影,仰头看他,一双眼睛亮光闪闪的:
    “我也读书,能修出浩然正气吗?”
    “只要是读书人,自然胸有才气。”他顿了顿,耐心解释:
    “不过能不能化为浩然正气,得看你的领悟。”
    说完,他的眼中露出隐忧:
    “妖乱时代即将到来,也许你会修出浩然正气的。”
    只是修出浩然正气,未必能成为真正的大儒。
    柳并舟摇了摇头,将内心的担忧暂时压下:
    “若筠要好好读书啊。”
    他这一句叹息,令得姚若筠像是打了鸡血,振奋道:
    “外祖父放心,从今之后,我每天必定挑灯夜读!”
    以往他读书为的是考功名、求仕途,现如今,却觉得不为功名,就为修出浩然正气,将来能像外祖父一样,挥手间便打死一只妖邪也很威风。
    柳并舟含笑点头,看得姚若筠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即便回房闭门苦读。
    “爹——”
    柳氏怀抱着苏妙真,有些担忧:
    “妙真她中邪不醒,我们是不是要请个道士……”
    她目光落在外甥女身上,摸了摸她鼻息,感应到确实有气后,先是松了一口气,但见她又沉睡不醒,不免又感到不安。
    询问的话刚一说出口,却又想到父亲能驱邪除妖,剩余的话顿时咽进喉中,看向了柳并舟。
    “不用。”
    柳并舟摇了摇头,深深看了‘昏睡’不醒的苏妙真一眼:
    “妙真只是暂时昏睡,蛇妖一死,她迟早会醒的,只是醒后可能身体会虚弱一段时间罢了。”
    几人说话的功夫间,躲藏的下人相继出来。
    曹嬷嬷走到柳氏身边,再看柳并舟时,一脸的敬畏,先是恭敬的下跪叩头。
    其余众人也接连跪下,口中还不停的念叨着:
    “老神仙。”
    柳并舟笑了笑,吩咐道:
    “该先将此地收拾了。”
    地上满是残砖碎瓦,行走间极有可能会跌倒受伤。
    他话音一落,下人们便争先恐后的应‘是’,各自拿着东西去收拾打扫了。
    大家相继进屋,苏庆春双腿发软,由曹嬷嬷扶着他走。
    屋内姚姚宁靠坐在椅子中,见长辈们进来,连忙要起身行礼。
    柳并舟冲她压了压手,示意她不要起身。
    她脸色苍白,显然还没有从先前那一场大战中缓过神来,见外祖父示意,犹豫了一下,手搭在肚腹间,便又重新靠椅子中。
    柳并舟坐回首座,柳氏则是抱了苏妙真也放进椅子上,示意逢春立即打热水来替她擦脸。
    先前一场大战之后,众人既是惊魂未定,却又都觉得好奇、兴奋。
    逢春兑了热水,又拧了帕子过来,见到昏迷不醒的苏妙真时,有些害怕,不大敢靠近。
    柳氏拿了帕子,温柔的替苏妙真擦脸,却见她嘴角两侧各撕出两条长达半指的伤口。
    她脸颊本来就窄小,如巴掌大,此时这两道伤口几乎撕至她下颌处,血流不止,看得柳氏手抖。
    “这可如何是好?本身就是姑娘家,留了这样大两道疤,那该死的妖怪!”
    柳氏诅咒。
    从父亲口中得知苏妙真暂时不会有大碍之后,她便开始担忧苏妙真以后留了疤会影响未来姻缘,如此一来,再想起那蛇妖时,便恐惧尽去,只剩恼怒。
    柳并舟没有说话,伸手往桌上一摸,还未开口,就已经有一杯温茶递入他的掌中。
    姚若筠恭敬站在他身侧,递了茶水,还爱惜的抚摸着手中玉笔,一脸欣喜之色。
    众人正忙的忙,说话的说话,姚家几人则各有所思之际——
    姚守宁还在回忆自己先前‘听’到的耳语,接着一道细如蚊蝇的声音便传入她的耳中:“大人,大人?”
    少女的声音轻细,带着小心翼翼,十分的耳熟,一下将她惊住。
    她瞪大了一双凤眼,有些不敢置信的转头。
    只见苏妙真仰头歪躺在首位的椅子之上,柳氏托着她后脑勺,正拿了一张湿巾替她擦脸。
    她脸色煞白,双眼紧闭,像是失了魂似的,并没有苏醒。
    可是姚守宁先前听到的那两声呼唤,分明就是苏妙真的声音。
    “她没有昏睡!”
    苏妙真是装的!
    这个念头先是从姚守宁心中生起,接着她再度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附身于她身上的妖狐并没有真正的被消灭,而是暂时隐藏。
    昨夜她当着程辅云的面,将苏妙真中邪一事挑破后,应该引起了这一人、一妖的警惕,今日趁着柳并舟到来,那妖怪便趁机将蛇妖抛了出来,当成诱饵,造出极大动静,被柳并舟诛灭。
    阵势闹得如此之大,让人以为苏妙真身上的妖邪已经被收服,而那真正的妖狐则隐于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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