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里许,便可见大营连绵,如黑色的兽蹲伏在黑暗中,时有值夜守卫士兵一队队走过,低微的叱喝声,口令声不绝于耳。
    以我的轻功,自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今日前来,是因为我内心有疑惑未解,李景隆围而不攻,错过一鼓作气的大好时机的举措不合兵家常理,我想知道他的真正算盘。
    细雨如织,密密成网,我自网中穿越,闪过一座座营帐,足下无声。
    很快便接近了被围护在正中的大帐,我伏身于地,仔细聆听。
    模糊低沉的男声传来:“……元帅,这北地气候寒冷,我军将士多南人,不耐严寒,已经有一些士兵受寒,再拖延下去,只怕于战局不利,末将愿请率一支千人队,为元帅做攻城先驱……”
    我心中一紧,这人想必是瞿能,听闻他骁勇善战,不是易与,他如此积极请缨,我倒要留心了。
    当下凝神静听。
    半晌,有人懒洋洋唔了一声,却不置可否,顿了顿,问道:“子敬,你怎么看。”
    “回元帅,在下认为瞿将军所言似是大有道理,其实大谬不然。”
    我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人是谁?说话那个凌厉,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瞿能留?
    重重的哼声,“柳先生想必定有高见,本将军在这听着了!”
    “瞿将军先前所言,似有讥刺元帅延误时机之意,元帅雅量,不和瞿将军计较,在下却不免有些不平,自元帅率兵来此,困通州燕军,断燕逆后路,围北平九门,宵衣旰食,整顿军务,做的哪一件不是要紧之事?不是必不可少之事?何曾有一日懈怠?将军此言,未免对元帅不公矣!”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立即哼了一声,怒气微微,瞿能明显窒了一窒,半晌,听到瞿能整衣之声,似是在下拜,语气颇有些憋屈:“末将失言,元帅明鉴,卑下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那懒洋洋的声音自是李景隆,语气宛如挥飞一只蚊子。
    那男子又道:“刚才是说将军之谬一,现在说谬二,将军自请攻城,忠肝义胆,在下佩服,只是将军未免失于鲁莽!”
    瞿能似是忍了忍,才怒声道:“我怎么鲁莽了!”
    那人冷笑一声,字字飞快:“如今北平九门,俱在元帅掌控之下,元帅雄才大略,怎会不及你思虑计谋?你只知道破城,却没想过,北平如今孤城困守,全城军民犹如困兽,自知城破便是死路,定然拼死守城,你贸然孤军深入,先不提在据城力守的北平军民手中会有何伤亡,就算你攻破城门,只怕也难挡全城军民集中而至戮力拼杀,届时元帅便要为你这鲁莽行为付出代价,而若九门齐攻,燕军军力薄弱难以兼顾,不仅不能伤我军精锐,而且我军九门呼应,齐涌而入,北平定然一举得破且无后患,如此一对比,将军难道还不能自省己非么?”
    这人说话条理清晰思路敏捷,字字明快,将似是而非的道理说得煞有介事,我听得既惊且喜,惊的是李景隆麾下有如此人才,喜的是这般说辞明显对我有利,这般想着,突然心中一动,只觉得那人说话方式,颇似故人,然而那语声细细分辨来,清亮中微带沙哑,虽也好听,但和他却决不是一人。
    不由一笑,笑自己关心太过,怎么遇见谁都想到他身上去?
    这一分神,后面的话便没听见,却听得瞿能重重道:“末将妄言,请元帅责罚!”
    那厢李景隆便说了几句大战在即不便擅责大将动摇军心的话,便命他退出。
    瞿能迈着大步出来,重重一掀帘,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雨雾中,他身后,跟出一名男子。
    瞿能霍然转过身去,恨声道:“你到底是何人?在这里挑拨离间坏我大事?”
    “元帅帐下谋士,如此而已。”正是先前挑衅瞿能那男子,声音平静,甚至微含笑意。
    “谋士!有你这样的谋士!”瞿能怒气勃然,上前一步,冷声道:“你是奸细!”
    “哦?”那人笑:“将军,不可随便污人以罪。”
    瞿能的腮帮咬紧,腮上肌肉鼓成铁般的小丘,眼里显出逼人的烈光:“你给我小心些……若是被我抓着了你,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似是被他猛烈的杀气所侵,那男子微微动了动身子,转到了背对我的一面。
    我突然浑身一震。
    “什么人!”
    暴怒的叱喝声连同灿亮的刀光几乎一瞬间便到了我身侧,刀风狂烈,卷起地面草皮碎石,如黑色巨龙,狰狞呼啸着直向我面门扑来。
    我无声跃起,一闪之下便越过刀光,不退反进,身形如风前冲,单手鬼魅般递出,直指瞿能咽喉!
    “好辣的手!”瞿能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讶,急急后退,仰头侧身,意图避开我的手,然而我身形如烟,顿也不顿紧缀而上,左手屈指如勾,重重敲下!
    此人麻烦,为免后患,我想一招把他废在指下。
    惊惶之色闪过瞿能眼中,死亡的气息浓郁,瞬间以冷冷的面孔向他逼近,然而毕竟是久战老将,反应奇疾----他突然横膝而起,刀面平放向上,寒光如月飞快迎上我手指,另一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拖过那自我出现便似已怔住的男子,挡在身前,将他的胸口,直直迎向我再次如附骨之蛆跟上的指尖!
    劲风烈烈如火,我的心却凉了下来。
    我的指尖,本已距瞿能咽喉极近,此时乍一换人,别说他惊怔之下无法躲避,连我也反应不及。
    抬头,雨幕里,对面男子脸容陌生,坚决的眼神却令人心惊的熟悉。
    这一指……出与不出?
    我只觉心跳如鼓,血似要喷涌出咽喉,这刹那之间,我要做的决定,如此艰难。
    收回手指,瞿能定起疑心,此时他亲兵已将赶至,他武功不弱,我要想在被合围前杀了他,绝无可能。
    何况,那坚定的眼神,告诉我不能那么做。
    不能,因为他还不想走,那么我收回手指,留下他,他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奸细,五马分尸。
    不收,我这一指,最起码也能令他重伤!
    我如何下得了手?
    所有的思索只在电光火石间。
    雨下得越发大,其声如雷,如天已将倾。
    茫茫雨幕里,遍是他黑白分明的坚定眼神,明锐如秋日长空。
    我闭上眼。
    手指终于递出。
    只一闪便至,携着风声剧烈,划裂黑夜。
    血光迸起。
    ==
    雨如瓢泼,彻天倾倒而下,檐下积水如注,漾起白茫茫的雾气,湿漉漉的前庭里,花树被暴雨打得东倒西伏,零落在地,一派凄凉景象。
    “轰”的一声,我浑身湿淋淋的撞开门。
    一个踉跄,几乎一头栽在地下。
    在桌旁支颐假寐的映柳被这声巨响惊得跳起,满面惊惶的张嘴欲叫,却在看清我的一刹那生生捺住,急急冲上来扶住我,眼瞳里满满惊慌:“郡主,你怎么了!”
    我欲回答,却在张嘴那一刹,哇的一声一口血喷出。
    血色紫黑,如箭窜起,啪的击上屋顶,再如雨坠落,在水板地面上洒下朵朵赭色血花。
    我喘了口气,无力理会映柳的尖叫与絮叨,示意她扶我上床运气调息。
    两个时辰后,雨声渐止,月色清辉隐隐一线,我睁开眼,觉得翻腾的血气略略平复。
    微微一叹,陷入沉思。
    刚才那一指,无奈之下继续,然而我怎忍重伤沐昕?临急无策,只得拼死收回大半真力,饶是如此,自己内腑被震伤,余力依然伤了沐昕。
    指尖划裂沐昕胸口,入肉三分,血光飞溅,轰鸣雨声里,我听得他一声闷哼,如此清晰,竟如利刃般,割得我心一痛,真气立岔。
    顿时控制不住去势,如刃掌指一滑,竟变成直取沐昕大穴膻中!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但此时内伤已生,真力未继,竟无力转圜!
    却见沐昕雨幕中抿紧了嘴,突然侧身,以身体遮住瞿能视线,向我眨了眨眼,随即抬掌,一拍击在我肩头。
    那掌力看似惊人,落于实处却绵软,其中生出无限牵引之力,将我身子一带,随即他飞速一让,原本他背后的瞿能立即变成站在我面前,我的指力,顺势直取瞿能双目!
    这一掌一指亦迅捷绝伦,几乎在鲜血溅起的瞬间便已配合完美的完成,瞿能正在得意挡过杀手,冷不防我闪着寒意的指尖便到了他面前,大惊之下一个铁板桥,硬生生向后卧倒,啪的一下满身狼狈的倒在泥水中。
    他见我出手狠辣,想也不想便先退避,却是不曾想到,此时我哪有力气再伤他,他就势倒下,而我只顾惶然抬头看着沐昕,担心之下竟一时不知所措,却见沐昕,已“愤怒”的冲过来,大喝:“小贼辣手伤我!”猛地击掌而出。
    双掌相交,暖流涌进,烦恶欲呕的感觉立时轻了些许,我掌上不加真力,就着他掌力推送,飘飞而起。
    半空中一扭身,刷的倒蹿丈许,几个起落,已在兵士们合围前,冲出营地。
    在别人看来,倒象是我被他一掌击出去般。
    我将轻功全力提升到极致,深浓雨幕亦为我遮掩了身形,几个连闪,已在里许开外,将那沸腾的兵营,一一点燃的火把,惊惶奔出的大队士兵,远远抛在身后。
    纵出时我怆然回首,密集的雨点没头没脑击打下来,满面的水迹漫漶,我睁不开眼,我无法辨清那个清瘦长立的身影,是何动作,是何表情。
    黑夜里,洇开的血色,染红我双瞳。
    我已分不清,脸上那潮湿一片,是雨,还是泪。
    ——
    “砰”的一声,门再次被撞开。
    我转目望去,却只见淡淡一抹灰色影子,忽地出现在我眼前。
    苦笑一声,我道:“师傅,你能不能换个正常点的出现法子?”
    近邪不答,直挺挺的立在榻前,注视着我,我左躲右闪避着他的微带愤怒的眼神,实在躲不过去,只好叹气投降:“好好,我不是,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今夜可能大军来袭要你守在城中自己却偷偷溜出去……可是师傅我没骗你,我确实怀疑李景隆会在今夜或明夜有所动作,万一就在今夜,万一到时我没来得及赶回,你再跑掉,城上谁来顾全大局,难道指望那个跑也跑不快的世子哥哥……”
    近邪打断我心虚的唠叨:“你受伤了!”
    呃……我笑,“小伤,真的,没事的。”
    近邪皱眉打量了我一阵,若有所思,最终什么也没说,扔了瓶药给我,转身出去。
    我叫住了他。
    “师傅,帮我寄封信给外公。”
    ——
    山庄的灵药当然是好东西,第二天夜间,我已经做没事人状上城巡视,经过日夜的紧张戒备,昨夜守夜的士兵皆有疲惫之色,然而精神却是不错,我勉励了几句,毕竟体力不支,便下了城楼,路上遇见留守大将梁明,他向我施了礼,我见他面带忧色,不由心中一惊。
    赶紧问他有无不妥。
    他犹疑道:“郡主,末将也不知道这事要不要紧……”
    我打断他的话:“征战无小事,小心无大过,你且说来!”
    他沉吟道:“也没什么,就是营里有些士兵闹肚子……人数也不多,想着也许是紧张,或受了凉的缘故……”
    我道:“军医看过吗?”
    “看过,也没看出什么,我怕有个万一,还特意绕了远路去请城东最擅内症的关大夫……”
    我思索着这奇怪的闹肚子事件,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突然顿住。
    这句话里的几个字,宛如一道闪电劈过我心头,令我瞿然猛醒,数日前那令我心生奇异之感却又不明原因的一幕,和几日来一直隐隐盘桓在我心头的压抑,顿时被那个字眼砍裂出豁亮的缝隙,于缝隙深处,我隐然窥见某些阴谋的狰狞的一角。
    数日前,城东最繁华的点翠楼上,我召见完杨熙无意下望,看见索怀恩拖着伤腿,一瘸一拐的去药铺拿药。
    当时觉得有些不对,然而见他伤情真实,神情散漫,也没想出哪里不对,便将这事忘了。
    大战在即的紧张筹备,又要忙着练兵,再加上昨夜夜谈敌营的惊人发现,和连日操劳,我已经无法保持最清醒的头脑去思索一切可疑的蛛丝马迹。
    然而今日梁明的一句“绕远路”,令我顿时想明白其中关窍,索怀恩受伤,军中自有擅长外伤治疗的军医,如何要去城东取药?还有什么地方比军医更擅治箭伤?就算他不相信军医,这城中擅治外伤的陶大夫也住在城西,离军营不远,为何要舍近求远?!
    想到这里我立即抬头,急急道:“梁将军,你这个消息报的好,军中出了奸细!”
    梁明一震:“怎么可能……”
    我截断他的话:“索怀恩在你营中,对否?”
    梁明不防我突然提到索怀恩,愣愣点头:“是,可是郡主怎么知道……”
    我心急如焚,抬头看天色,夜幕已降,星火正燃,北平已成不夜城,百姓们水流般的向城上涌协助守城,经过昨夜那一闹,李景隆今夜必定来攻,此时出了问题,直可关全城百姓生死存亡!
    正要对梁明下命令,语声突然淹没在一片轰隆隆震天动地响起步伐声中,喊杀声随风吹来,压至北平上空,直若雷霆,震得地面似也微动,敌军出营了!
    城墙上,箭上弦,刀出鞘,咬紧嘴唇的士兵和瞪大眼睛满面凛然的百姓,凛凛遥望着压阵而来的李景隆军队。
    咻咻连声,箭雨已经零星射入,敌人来得好快!
    咬咬唇,我疾声道:“梁将军,索怀恩是奸细,现在情况紧急,来不及一一细说,事急从权,请你按我说的去做,北平若能平安守住,事后你是首功!”
    他目光一亮,随即迟疑道:“是否应先禀报世子……”
    我一挥手,厉声道:“我还没说完,若延误军情,我亦第一个拿你开刀!”
    他吓了一跳,立即肃然行礼:“末将遵令!”
    “立即捉拿索怀恩,记住,秘密捉拿,不能泄露一丝军中有奸细的风声!”
    “是!”
    “立即派人看守住军营和城中水源,暂不许任何人取水饮用!”
    “是!”
    “立即撤换索怀恩所在队伍所有士兵……他们今夜负责守卫哪座城门?”
    “顺义门。”
    “你亲自去,务必不动声色换防,不可动摇军心!”
    “是!”
    梁明接令,迅速上马往顺义门方向去了,我皱眉望了望他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忧色,顺义门在城北,离此地最远,也是最偏僻防守最弱的一处城门,此时赶去,真怕来不及……
    黑影一闪,近邪已立在我身前,手掌一伸,搭上我腕脉,我避让不及,不由苦笑。
    半晌,他微微一皱眉,甩开我手腕,似有怒气的哼了一声,却也没骂我,只道:“我去军营。”
    我心中一喜:“多谢师傅,劳烦你多带些解毒散,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城中……”
    “城中看过!”
    我微微舒了口气:“哦那就好,城中暂时没事是么?我去看看,师傅,辛苦你了。”
    近邪哼了一声,我歉意一笑,飞身上马,对着急冲冲赶来的杨熙厉喝:
    “点齐你的人马,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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