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凤鸣露出无奈之色:“这么说,卫姑娘是寻我开心。”
    “你又寻人开心了?”一个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沉凤鸣回头,门外正进来一个颇为魁梧的年轻男子,大冷的天竟似只穿了两层单衣,可面色勃勃,丝毫不见寒怯,端称得个明烈少年。
    “二哥!”卫栀见了来人,便迎上前去挽住了,“你来得正好,我要用‘蓝楹’,你快叫人帮我套起来。”
    “你用四妹的马干什么?”男子道,“你的‘山栀’不好?”
    虽然问着话,但男子好像并没打算听回答,认真打量了沉凤鸣两眼,拱手道:“这位……兄台器宇不凡,只是看着面生,敢问是哪家的子弟,我们……交个朋友?”
    卫栀用手肘将他撞了一撞,捂嘴低笑:“丢不丢人,你还认不出人家是谁么?”
    男子愣了一愣,向沉凤鸣:“我们见过?”
    沉凤鸣只好咳了一声:“没见过。不过想来阁下应是‘无双卫’家的二公子?”
    男子又愣了一愣:“我这么有名?”
    卫栀以手扶额:“你想什么呢。有名的又不是你。”
    沉凤鸣不大想与这两人多打哑谜:“我原先认得卫家四小姐卫楹姑娘,适才听你们几句话,我便猜想,你二位应该是她的兄姐。看来我没猜错。”
    男子看了他半天,忽然省悟:“你是沉凤鸣?”顿时大笑起来,“四妹就出了那一趟远门,别的人没记住几个,沉兄她是说起过好几次的。”
    “是么。”沉凤鸣道,“不知她怎么样说我?”
    “当然是说——你是个大大的好人。”卫栀笑着插话,“不然的话——‘魔教教主’、‘黑竹金牌’,你说,哪个身份我敢随随便便上来与你搭话?”
    沉凤鸣抱起臂来:“卫姑娘不要过谦了,在这临安城里,‘无双卫’家应该没什么不敢做的吧?更不要说,现在还有东水盟的令箭。”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男子道:“沉兄若说这些便没意思了。你来我家的铺子里——是来寻场子的?”
    “我倒是想寻,”沉凤鸣笑笑,“不过第一个还轮不到你。”
    卫栀忙岔开话去:“凤鸣公子适才不是有好些话要问——现在我二哥来啦,你要问什么他都能答。”便向男子笑:“我先走了,晚上还你马车。”
    男子好像才回过神来:“你去哪,要这么大车?”
    卫栀退回他耳边,故意以手遮口,眼波流转:“会,情,郎。”
    “你……!”男子还不及呵斥一句,卫栀已转身出门去了。他只能有点尴尬地转回头来,向沉凤鸣解释:“三妹就喜欢捉弄人,她哪来的情郎。”
    沉凤鸣微微一笑:“那可说不准。”
    冷不防卫栀又从中门外探了头回来,晏笑盈盈:“我又没说,是我会情郎。”百忙之中没忘向沉凤鸣眨了眨眼:“公子手下留情,别与我二哥打起来,他可不是你对手。”
    外面马蹄声响,想必车是套好了,卫栀这下是真走了。男子振了振精神,向沉凤鸣抱了抱拳,“忘了说,我叫卫枫。四妹确实与我们多有提及沉兄那时帮忙,只是找你不大方便,所以也没当面道个谢什么。我虽说是没我大哥有名气,不过凡我知道的,沉兄有什么要问,无不尽言。”
    沉凤鸣却皱着眉头:“卫楹姑娘这些日子可好?”
    卫枫不意他是问起卫楹,犹豫了一下:“四妹自己是没什么,就是那次弄那么大动静,把我们吓得不轻,我爹还说要找夏家庄讨要说法,不过听说夏家那个小子到现在都没醒得过来,他也不好意思上门,只能把四妹关在家里,省得她再去翻人家的墙。”
    “她与三小姐,是不是很要好?”
    “自家亲姐妹,当然要好。”
    “适才三小姐说,不是她会情郎,你猜会情郎的是谁?”
    卫枫怔了怔,脸上变色:“你不会是说……”
    “三小姐刚才是挑了卫楹的马,选了个严实遮罩的大车厢,还与你说了不是她要会情郎,这话都明得不能再明了。”沉凤鸣道,“我猜不光她们要好,她们同你还很要好,不然——你回头告诉了你爹,怕是两位姑娘的房门上都要多加两道锁了。”
    “但是夏琛不是没醒吗!”卫枫顿然急了,“与谁会去,与鬼?”
    沉凤鸣却只冷笑:“是没醒。没醒才叫她着急,不是么?她能为了他翻一次墙,就能翻第二次——哦,说不准,这都不是第二次了,三小姐这一月是不是老在你这里借车?”
    “备车!备车!这一个个的!”卫枫气急败坏,连连使唤那伙计。伙计一时慌忙,要回院里牵马,卫枫等不及,几步出门,一个纵身便上了门口的马车。沉凤鸣老实不客气,也跟着上了车去,卫枫看了他一眼,“你也去……?”沉凤鸣当然十分理直气壮:“你坐的是我的车。”
    卫枫一时结舌,沉凤鸣笑道:“你担心什么?是担心夏家庄的少庄主配不上你们卫家四小姐,还是——怕东水盟寻你们麻烦?”
    “呸,人能醒过来再说!躺床上的,别说什么少庄主,皇帝都不行。”卫枫不好再拒绝沉凤鸣跟了来,一面抱怨,一面急急赶车。沉凤鸣没再说话,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个卫枫看似有点不大灵光,不过——他单只回答了自己的前半句,却绕开了关于东水盟的问题——要紧的一句不说,很难说那愣头愣脑的模样是不是装的。
    卫枫也好,卫栀也好,虽然眼下看起来似乎无害,但说出的话是真是假,沉凤鸣实心中没底。他原本的确想问问关于瞿安的事,可转念一想,无论瞿安是否与卫家有关,若然正面打听,必然只会得到否定的答桉。整个卫家他唯一愿意相信的大概便只有卫楹——如果真能见到她的面,或许有机会问上几句话。
    不过与卫枫马车这一路也不算浪费。卫枫赶到卫府附近,正瞧见卫栀驾着“蓝楹”从后巷里出来,直奔城北的方向去。他气得将手里鞭子在马臀狠狠连抽了数下,可闹市之中,马车再是走得不慢也难追上前车,只能这么半跑半走地趋向了夏家庄。路途不短,沉凤鸣还是得知了不少关于无双车马行的事。
    卫家虽然这几年在江湖上声望颇隆,隐隐凌于原本齐名的临安几世家之上,但并无显贵撑持,要说起做生意赚钱,却还比首富孙家差远了。在这几乎条条财路都被孙家踏过足的临安城里,卫家能操持的产业除了走镖送信,也便只能是车马兵铁之类,最多再加上几个饭馆子连带卖艺的行当。反正自知在钱之一字上争不过孙家,那便不争,单论养活一大家那是足足有余了。武林中人提到临安卫家,一向好提当家人卫矗与长子卫槙的名字,自卫槙之下的其他人却没怎么在江湖中露过面,鲜少有人在说起卫家时会提到卫枫、卫栀、卫楹等几个小辈,但卫家和少数要好世家友人都晓得,自去年起,大约一半生意都交到了卫枫手里。
    卫枫可算个厉害人物?至少这当面一见,似乎不像。但沉凤鸣不大相信——卫家会把生意交给一个不够精明的晚辈,而且——只要谈起手里的生意,卫枫说话仿佛便条理清晰了起来,大约也算是块当家的料。据他所说,无双卫原本的车马都是跟着镖局,并无单独的车马行当,还是有一年他在徽州张罗别的生意,偶然见到那里有一家“无双车马”,竟与自家的江湖名号“无双”相同,心中起了意。回来之后,他禀了卫矗,要了一笔钱将那铺子盘了下来,连招牌都不用改,只是在马臀上打上无双卫的标记,就变成了自家的产业。徽州虽然稍嫌不便,好在车马行不多,那原本的“无双车马”也经营了有些年头了,生意便颇是顺利。卫枫有心在临安开一家大的,可京城这地方,车马行早都挤满了,他一直权衡盘算到现在才好不容易开张,借着无双卫的名号,准备先做些熟人生意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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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凤鸣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徽州那“无双车马”是卫枫盘下的别人的商号,只在马上打了自家印记,车厢上却并未特意新刷,正与瞿安那架马车相符。这样看来,瞿安前些日子应该去过徽州,不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物件要携运,不得不以马车装了回来——若是吃穿用具,临安不至于没有,只除是苏扶风所说的难寻的机关用具?
    除了说这些,卫枫这一路没忘絮絮叨叨地同沉凤鸣抱怨两个不省心的妹妹。虽说身为家主的卫矗一心想将卫家的门槛抬高些,向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多多结交,对两个未出阁的女儿也一向以大家闺秀法度教之,奈何言传不比身教,纸上听来不比耳濡目染,卫家的江湖习气毕竟没有尽脱,卫栀根本耐不住足不出户的规矩,从小喜欢往外跑,临安城里大概已没有她不认得的街巷、不敢交的朋友。卫楹呢,比她好上一些,倒是一向十分听话在家里的,可原来疯起来比卫栀还厉害,没事便温温顺顺,一沾到了夏琛,什么都敢,命都敢不要。
    “还好你仗义。”卫枫这话里好像真是十分感激,“没把四妹上回摸去找夏琛的事情传出去,不然我们卫家的脸往哪放?我也不是反对他们,以前吧我也不管,我爹也不管,就算——”卫枫稍稍压低声音,“都是男人,都看得出,夏琛那个样吧,我看是对四妹没什么意思,可——夏家庄的小公子嘛,四妹哪怕是闹单相思,也不算丢脸,她要真坚持,只要长辈同长辈说好,她还是有机会的。可现在,人都那样了,谁家愿意自己亲女儿、亲妹妹吊死在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上,那个小子这么多天不醒,就算将来活转来,我看也不大行,还不如死了呢,省得四妹这个傻子不肯死心。”
    沉凤鸣沉默不语。他虽然很多天没有回城,但夏琛一直没醒,他也是知道的。十五那一枪虽然留下了夏琛一条命,可若这条命是这样存在着,那么当初那般费尽心思瞒天过海地将他送回临安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君超遇刺的事情,”他冷冷道,“你们事先知道多少?”
    卫枫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君超遇刺是东水盟所为,这事应该没人不知道吧?”沉凤鸣揶揄道,“卫家不是东水盟的盟友么?既然是站在了东水盟这边,那么心心念念只希望君超赶快死了,也便不奇怪了。”
    卫枫把手里辔绳一提一放,一个转身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立在前厢:“你这么说我就不乐意了,我又不是那意思。我爹跟夏琛他爹认识那么多年,就算不敢高攀‘江南第一庄’称是挚友知己,也算有交情在,我们卫家又没去围堵夏家庄,也没眼红那什么‘秘藏’,东水盟要动手,我们又不知道,事情弄到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是说夏琛眼下生不如死,又没说我真想叫他死去。”
    “现在整个江南都知道夏琛被东水盟下了手,可你卫家没去找东水盟报仇,反而成了东水盟的盟友——你说的‘有交情在’我可没看出来。”
    “那你说要我们怎么办?夏琛是在离开武林大会之后被行刺的,那会儿已经成盟了,曲重生的手段人尽皆知,又是在他建康地头,难道要我们以一家之力反出盟去对抗整个江南武林?谢家、方家同夏家庄交情还好呢,他们怎么不动?我爹要是那时候有什么动作,能不能好好回来都难说!”
    “所以你们都成不了‘江南第一庄’。”沉凤鸣哂然冷笑,“我听说孙家有个叫孙觉的小子颇喜欢卫楹姑娘,我猜——卫家现在与孙家应该是‘挚友知己’了吧?”
    卫枫瞪眼:“关你什么事!”
    沉凤鸣向车厢里一靠:“赶车!不然没拦住了你四妹,我再把事情给你传出去,她和孙觉的事怕就成不了了。”
    “你敢!”卫枫一面瞪他,一面忙不迭回身提起缰绳,匆促催马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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