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殿。
    数九寒天,又不时下点儿雨。
    梅树上的雨水成冰,在寒月照耀下,梅林如银梭冷枪林立,红梅花瓣也像是荆棘染血点点。
    宫道上一道墨色人影,华服白发,颀长玉立。
    穿过密影重重的梅林夹道,走到凤悠悠的寝殿前,却停在窗前没有进去。
    他静静地站在窗前,抬头看着窗纸上,烛光投下凤悠悠的侧影。
    天鹅一样的纤细颈项,垂顺的发丝,纤巧的鼻尖,微翘起的唇珠。
    好看得像一幅精细的剪影画。
    特别是她一笑,原本微微鼓起的包子脸,现出可爱的弧度。
    凤御宸摸摸自己的鼻尖,笑了笑,算了,自己一去,她又不高兴了。
    冷风吹起,几片红梅飘落在他的白发间。
    回头看看雨水冻住的红梅,恍然失神。
    情至深处,烈焰成池。相恨于我,怅然若失。
    “皇上,进去吧,外面冷得厉害,当心风寒。”
    有喜在身后轻声提醒。
    回到偏殿,有喜备了汤药。
    “皇上,孙嬷嬷求见。”
    凤御宸不紧不慢喝完药。“不见。”
    有喜抬了抬额上的皱纹,劝道,“皇上,孙嬷嬷,她说,她这一次见不到皇上,她就要投井……”
    “让她投!”
    “……”
    宫殿内一瞬安静。
    “皇上!”
    门口一声苍老的哀声,孙嬷嬷走了进来扑通跪在地上。
    刚才她听见凤御宸冷冰冰的一句“让她投”,心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
    从前,小九可是一直把她这个奶娘当成最亲的人。
    如今,小九怪她隐瞒许皇后真正死因,瞬间就对她冷落绝情。
    孙嬷嬷心里清楚得很,主子是气她隐瞒真相,也是气许皇后让他误解长公主多年。
    有喜故意放她进来,此时,心中战战兢兢,“皇上,孙嬷嬷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
    “孙嬷嬷。”
    凤御宸似乎没有责怪有喜,也没有怒气,淡然放下药碗,“朕已经喝了你的药,嬷嬷可以回去了。”
    孙嬷嬷神色忧伤,抬起头,正色道,“皇上,孙嬷嬷今日敢求一死!求您,暂时放下对陛下的感情。”
    她眼中点点的泪光,“您不愿幸临其他嫔妃,可是,您是天子,皇嗣为大……”
    有喜看着凤御宸冷凝住的面容,那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溢满四周。
    孙嬷嬷毫不畏惧,眼中坚定,咬咬牙继续道,“皇上,自古,帝王家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先皇旭帝对许皇后情深,但之前,他也生了八个皇子,才与许皇后生下了主子您啊……”
    “住口!”
    凤御宸怒喝一声。
    孙嬷嬷却并不打算住口,“当年西戎大单于成尹对宁梦公主多么痴情,愿意为她向大南俯首称臣,可是他在宁梦公主回大南后,不是一样生过好几个儿子吗?”
    “出去!”
    “哐当!”
    凤御宸手上的药碗重重地落在托盘里,吓得周围的小太监们一哆嗦。
    “明日一早,将孙嬷嬷送回皇陵。”
    “是,皇上。”
    有喜收了拂尘,转身劝道,“孙嬷嬷,你怎么能口出狂言?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赶紧走。”
    几个小太监上前拖着她往外走。
    孙嬷嬷回头苦笑大喊,“老奴,无颜入地面见娘娘……”
    一直把孙嬷嬷送到房间,有喜连连叹气,“我说你是老胡涂了!你说那些做什么?真的是……皇上和陛下感情好着呢,皇嗣会有的。”
    孙嬷嬷横着脸,一脸憋屈,“有喜,我看你才是老糊涂了,这么下去,我老婆子是等不到皇嗣出生了,老婆子无颜面下地见娘娘!”
    说着她又哭开了,哽咽着,伤心道,“当年的九皇子因为长公主平了天下,因为长公主坐了天下。”
    “他什么都听长公主的,长公主劝他不要乱杀人,他就做个仁君,如今,宫中都唱颂皇上,仁爱宽厚。”
    “连陈府和皇城司勾结西戎刺杀这种事,皇上都能原谅。”
    “如果,长公主不能生下皇嗣,那皇上是不是宁愿断后,将天下拱手他人?”
    “娘娘一生煞费苦心,最后,成也长公主,败也长公主!”
    她仰头含泪,“老奴这条命若是能抵了长……”
    “公主”二字未出口,有喜吓得连忙捂她的嘴,手都抖了。
    “我的姑奶奶呀,你可别,你忘记陈良和李怀玉密谋的事儿了?若不是皇上和陛下开恩,陈府都死了八百回了,你倒好,还有这种想法?”
    孙嬷嬷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愣在那里,目光呆滞。
    有喜低声警告道,“你可赶紧回皇陵去吧,回去好好想想!”
    ……
    寝殿。
    凤悠悠又在看她的西戎文书。
    西戎的文字倒是不难,只是,这些折子真的令她头疼。
    这些部落首领,给她这个西戎女王的文书,洋洋洒洒各种各样,可是,看完发现几乎无一例外,通篇就写了两个字:要钱!
    拓跋部胭脂山大雪封山,灾民饥荒,万分火急,请女王拨款救命!落款是半个月前的!
    慕容部盛乐王宫维护、供养王祖母和王宫卫队,需要钱,请女王拨款!
    奈曼部今年的马匹生意亏损了,珠宝生意亏损了,茶叶生意也不好,丝绸生意没赚钱,请女王拨款过中原年!
    还有大乌和弘吉喇两个部落之间,因为抢美女发生混战,导致双方骑兵损伤过半,现已和解,请女王拨款安抚伤兵家属情绪!
    凤悠悠越看越恼,什么玩意儿,这些部落首领,看起来个个贼机灵,干的都是什么乌烟瘴气的事儿?
    自己跟自己打仗,打哭了要她哄?
    再往下翻,就连王宫直属军队铁骑军在西北连打了胜仗,又收服了新的部落,也需要奖励和军饷,请女王拨款!
    凤悠悠连连摇头,感情都把她当成财神爷了?
    以为她是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这怕是把盛乐一年的贸易税额全用上,也抵不上这些窟窿,这些部落是知道盛乐王宫有这么多钱,到了年底,都来要钱的吧?”
    不知道以前她父亲是怎么做这个大单于的?
    难道不应该是各部落向她这个女王进贡吗?
    小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端了一碗糖水,“陛下,喝点糖水暖暖身。”
    凤悠悠颦眉一脸愁容,“凤御宸让我学西戎文字,就是让我看这个?让我知道这个女王不好当?”
    “陛下,别看了,看来看去,又生不出银子来。”
    小梨对她说的这些没概念,只关心她的身体,“陛下,您近几日身体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凤悠悠摇头,“没有,我好得很。”
    小梨若有所思,“嗯,陛下早点休息吧。”
    “再有几日,便是陛下的西戎文化学堂结束的日子了,陛下的西戎文字学的没得说。”
    “可是,那帮要入宫为采女才人的千金们,陛下要怎么处置?”
    凤悠悠收拾文书的手顿了顿,淡然笑道,“当然是替你们皇上全收了啊。”
    “啊?”
    小梨一脸懵,“那,那陛下还弄个叶清雪把关干什么?”
    凤悠悠微挑眉,“让她唱唱角儿啊,等她唱好黑脸,我再卖个人情,把那些千金都弄进来不就得了?皆大欢喜啊。”
    小梨沉默了一会儿,蹲下来抬头看着她主子,“陛下说得轻巧,可是小梨听得出,陛下只是在跟皇上置气,皇上故意把判定这些千金入宫的权利交给陛下,也是想看陛下的态度吧。”
    “小梨不知道,陛下和皇上之间到底怎么了,这些日子,陛下都不搭理。皇上每每走到寝殿门口又悄悄折返回去偏殿。”
    凤悠悠整理好文书,淡淡道,“我知道。”
    小梨起身搅了搅热气腾腾的燕窝羹,若有所思。
    “对了,孙嬷嬷她已经回皇陵了。听有喜说,她吵着求皇上纳妃,惹怒了皇上,把她赶回皇陵了。”
    小梨一脸感动,偷偷关注凤悠悠的反应,哪知她抚摸着身边慵懒的小白猫,冷冷清清地看过来,“不是李齐让你来替凤御宸说好话的吧?”
    “不是……”
    “那就行,虽然你嫁了李齐,可你是我的人,得向着我说话。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她抱起小白猫,转身躺在床上,抱着小猫,闷头不吭声。
    小梨摇了摇头,放下床幔,轻手轻脚出去了。
    凤悠悠把头埋在被子里,回想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是跟凤御宸置气吗?
    明明是两人两情相悦约定成亲,怎么演变成了如今互相较劲的样子?
    第二天,果然是一场大雪。
    一夜的雪,把天地都蒙在厚厚的白雪下面。
    天地间寂静,可是小梨却说,昨夜宫里却不安生。
    凤十三一早便给凤悠悠禀报消息。
    “昨夜,边境来了消息,皇上派去西戎援灾送银子送粮食的车队,有一支在锁魂关附近遭了劫!”
    “据说,被劫了四十万两白银,万担粮食呢。”
    “还有一件蹊跷的事,被关在冷宫的废后凤涟漪昨夜自杀了。”
    “听人说,她早就疯疯癫癫,说是遇了鬼了,在冷宫大骂先帝旭帝和许皇后。”
    小梨一边给凤悠悠整理衣裙,一边插话。
    她可是八卦小能手,这宫里的花边消息,她摸得清清楚楚。
    “有喜让人掌了她嘴,她就闹自杀。”
    “当时大家以为她就是想引人注意,装装样子,哪知,今日一早,还真被人从冷宫抬出来尸体。
    据说,她是割腕死的,皮开肉绽的,手腕划得稀烂,血流了一地。”
    小梨一阵感叹,“小梨没恨过什么人,可凤涟漪,从前天天欺负陛下,后来又几次想置陛下于死地。
    还扮成箭心的样子试图勾引皇上,如今,她真的死了,心中真是解恨。”
    凤悠悠对凤涟漪死的消息,不感兴趣。
    可是,西戎援灾送银子送粮食,这个事情,凤御宸怎么没和她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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