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娜紧握的拳头轻轻一松。
    夜幕下的饭店,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依然在橘色灯光和水蒸气下缭绕。
    蒸汽沾到良骨伶的手指肌肤又离开,裹挟上更加鲜美的味道后飘散向更远,成倍挑动着人的食欲。
    精灵女仆虽然心中已经澄澈,知晓与就算把眼前的律师嘴给撕烂,也改变不了她所认知的事实。
    律师还在微笑中等待自己的答复。
    列维娜站起,眼里已经不再有良骨伶的丝毫身影;可生理被引动得食欲无法摁灭。
    她必须出去透透气, 让这里永恒的清凉晚风稍稍清洗一下自己的肺。
    “……抱歉,老板,你们聊着。”
    说着,她狠擦一下嘴角,大踏步离开。
    良骨伶冲玛瑞卡吐了下舌头:“看来开局有些不顺利,教授,之后还请您多帮我说说好话呀。”
    玛瑞卡耸肩:“你和你家族的技术的确无可置疑。”
    左吴挪动目光, 看向金棉,该轮到她与律师咨询了。
    听闻星海联盟大概是银河之间,唯一愿意为被灭族的土著文明仗义执言的地方,金棉以及她的莺歌搜经历了帝联的坚壁清野,理所当然会心中火热。
    可这兽人小姐听了良骨伶为列维娜提供的建议后,那股火热便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不自觉挪动脸颊,看向自己最信任的人——就是左吴,恰巧也撞上了左吴投来的视线。
    其黄澄澄的眸子中,满满装着求助,金棉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左吴抓抓头发,代替金棉将莺歌索的事情说出,当然,有关创神檄文的事便略了过去。
    创神檄文是莺歌索事件的关键线索,它被略过,让左吴所讲故事的结构有些肢零破碎。
    良骨伶当然能听出其中的不协调,没有提出疑问,白嫩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圈:
    “我大概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只是, 金棉小姐, 被主顾当面拒绝会让我有些没面子, 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提前讲一讲。”
    “什么?”金棉开口, 嗓音生冷坚硬。
    “就是您想要的正义和公道,可能它到你手上的形式会和您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金棉露了露尖牙:“什么意思?”
    良骨伶停下在桌上画圈圈的手:
    “就像刚才离开的列维娜小姐,按我所给她的建议,第一第二条揉在一起,她会得到什么?”
    金棉缓缓摇头,良骨伶将手指一根根竖起:
    “我想,大概率会让帝联承认她为政权而战的士兵,补上一笔丰厚的抚恤;”
    “然后,帝联会就麻醉药效力不足这件事对她进行无比正式地道歉,各路负责食品以及医药安全的官员会纷纷上门拜访,络绎不绝。”
    “即便如此,他们中有一大票会被就此革职,当做典范。”
    “如果操作得当,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我甚至有把握为列维娜小姐咬下一口麻醉药生产商的公司股份,让她在帝联的社会中直接往上跨越一个阶级!”
    说着,良骨伶的语调不自觉昂扬。
    医药公司的麻醉试剂经历百年实践,本该是万无一失;但列维娜的体质放在帝联层面看, 却是更加稀有。
    所以才会导致她即便被挂在橱窗中以及注射了麻醉剂, 依然会有断断续续的记忆。
    帝联重视“人道”,所以才会准备麻醉剂,消灭莺歌索时所使用的也是中子灭杀这样颇为温和的方式。
    而医药公司这样的纰漏,当然罕见,也怪不得律师会心中火热。
    可惜列维娜不接受,良骨伶也能理解。
    现在面对金棉,白嫩的律师缓缓将她所理解的事继续说给金棉听:
    “可惜,这样的结果大概不是列维娜小姐想要的,她想要的是有人因为她成为了食物而负责,想要智慧生物被食用这件事在银河断绝。”
    “很遗憾,想要达成这个目标,至少我不认为有哪个律师能做得到;就算做到了,列维娜小姐所获得的赔偿真的有像我提出的方案那样高?”
    “就像一些惨烈的交通事故,死者的亲属理所当然希望受害人拥有妥善的照顾,让肇事者重刑入狱,自己也要获得赔偿;”
    “可惜,前者对大部分文明是痴人说梦。”
    “至于高额赔偿,肇事者一个人赔不起,当然得拉上其家庭。但其家庭之所以掏钱,显然就是希望肇事者的处罚减轻。若结果还是分毫不差的重刑,那干嘛要再掏一笔巨额的赔偿?”
    律师轻笑:“这还只是受害者死了的情况,若受害者只是重伤呢?其需要的医疗服务是不是更需要钱?他们就更需要‘原谅’肇事者,来换取赔偿金。”
    “甚至,受害者不止一家,有些死了有些活着;死者家庭的正义是让肇事者去死,以命抵命;伤者家庭的正义时希望其活着来获得赔偿,为加入争取更好的医疗。”
    “他们之间的正义就互相冲突了;可肇事者只有一个,不够分啊。”
    金棉冷冷:“那还真是复杂。”
    良骨伶挥挥手:“或许,每个人不同的正义,只有一个近义词可以完全概括它们,那就是‘利益’。”
    “我想,‘正义’发展的要远比‘利益’要来得慢,‘利益’在大多数人和政权那里有了通行的等价物,就是能量币。”
    “而‘正义’,每个人的心中有不同的标准,难以统一;我认为这是极端落后的体现。它早该和‘利益’一样,与能量币完完全全地挂上等号啦。”
    金棉瞳孔微缩。
    律师的手终于不再继续挑动人食欲的动作,静止在桌上,连带着其神色也无比认真:
    所以,金棉小姐,我能为你以及你发生悲剧的家乡所做的,并不是为你们正名,或者让帝联承认坚壁清野是个错误,或者从今往后致力于恢复莺歌索的文化以及种群数量。
    “而是尽可能为你争取更多的金钱,为此,我的方案是把你和莺歌索,当成其他政权捅向帝联的刀子。”
    “你们还会是土著,也只能是土著;毕竟受害者越楚楚可怜,无比弱势越好。”
    “你们不会成为什么屹立于星间的族群,会是被豢养起来,专门用自己的悲惨经历,声泪俱下控诉帝联的……嘉宾。”
    金棉瞳孔缩成针芒:“干脆点,你直接说‘宠物’不也很好?”
    良骨伶耸肩:“宠物的平均寿命以及生活质量,可比野生种群要高无数倍。”
    “您数十亿同胞已经枉死,徒留三百万人苟延残喘,复兴是无比的奢望;难道你同胞中不会有已经厌倦逃亡,只想要安宁日子,和一片遮风挡雨之地的人?”
    “须知,您是第一个到达星海联盟的莺歌索人,您的其他同胞还在星间流浪;越早向我委托,我就能越早,让越多的莺歌索人成为衣食无忧的‘嘉宾’。”
    律师叹气:
    “当然,若你还是更重视‘在星间昂首挺胸’的尊严之类,就不是我所擅长的辩护范围了。”
    “出于友情,我会为您介绍擅长保护‘族群尊严’的律师,你们莺歌索说不定能成为许多文明童话故事里的英雄,为无数生灵传唱。”
    “只是,他们的手段和我的手段略有冲突,您想委托两家,我们有可能会相互扯后腿……希望您不要误会,这是事实,绝不是什么威胁。”
    “您是主顾,您自己考虑便好。”
    ……
    良骨伶声音诚恳,却让金棉有些呼吸困难。
    饭桌上的三言两语难以窥伺莺歌索事件的全貌,在左吴隐瞒了“创神檄文”存在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但,也就是这三言两语,为金棉指出了两条路。
    要么成为宠物,要么成为童话中所传唱的英雄;两条道路或许有调和的机会,但更可能互相拖住。
    一定会有其他路的,是么?
    但若没有,那每在这多犹豫一秒,那金棉对三百万正逃亡同胞的愧疚感就会更多一分。
    可金棉也在疑惑,自己凭什么决定同胞们的命运?如律师所说,总有人选择尊严,总有人选择生命。
    恍惚间,兽人小姐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首领高大的身影。
    首领面对帝联和燎原的夹击,能选的路只会比自己少,知道的信息也更渺茫;
    还有死在首领怀里的观察员,更不可能有积蓄聘请能在政权间合纵连横的律师。
    不像自己……
    还有,首领恐怕是毫不犹豫,就选择成为暴君,替十数亿人决定他们该去痛苦的死;而自己根本无力担起三百万人今后可能的命运。
    果然,憧憬就是憧憬,自己无从成为那个身影,更无力替这么多人决定命运。
    逃避也是一种选择。更何况在如此沉重的抉择前,逃避还能被称之为逃避?
    和良骨伶也没得谈了。
    金棉摇摇头,学着列维娜的样子站起,冲左吴说:“谢谢喵,还有,我带黛拉出去逛逛。”
    左吴点头。
    一直沉默不语的夕殉道插话:“把离姒和夕阳也带上吧。”
    两个气态小女孩一下子开始不满的闹腾,甚至黛拉也在食欲的引诱下受到撺掇,想要趴在桌上耍赖。
    好在金棉已经当了段时间的保姆,对应付小孩子有自己的心得;连哄带骗,加上一点点熟练的威胁,便将几个小孩从食物的香气缭绕间直直拖走。
    ……
    偌大一个卡座,一下子有些冷清;那盘无比鲜美的刺身连一片都未曾触碰。
    良骨伶觉得有些可惜,眯眼观察了一会儿:“诸位,快要超过最佳品尝时间了,要不我再为恁……你们重新片上一盘?”
    左吴愣了一下,眼前律师不小心露出的方言口音好像有些熟悉?
    没等左吴想出结论。
    却是离婀王率先伸出了手:“我可没这么多讲究,你们推推搡搡的,浪费至极。”
    夕殉道张口结舌:“等等,离婀,你不是不吃实体的东西……”
    “我就试试,怎么着?”
    说着。
    气态妇人拣了片刺身,精美的摆盘一下子出现了个显眼的缺口。
    只是刺身还没入体,离婀王便哆嗦了一下;她忽然忘了保持人形许久,早已养成的,将食物扔进“嘴”中的习惯,而是将其直接通过手掌的气体吸收。
    宛如白细胞吞噬病菌般。
    刺身在离婀王体内飞快消融;良骨伶看着,眼睛发亮,比刚才以律师身份介绍业务时要神采奕奕许多倍。
    终于,离婀王在体内肉片即将溶解殆尽时,有些惊奇的上下打量良骨伶:“你是气态生物?”
    “当然不是,”
    良骨伶张开手掌,动动肩膀又动动脖子,发出咔嚓咔嚓声:“只听听,我的骨头动起来多清脆。”
    “以及,你们也别对刺身太有芥蒂啦,它们并不完全算是我的身体结构来看。”
    左吴挑眉,转向玛瑞卡:“什么意思?”
    玛瑞卡笑了笑:“良骨伶是‘骨人’,她表面的皮肉只是像你们的头发和指甲一样,可以随时脱落与更换的东西。”
    话音刚落。
    律师便炫耀般提起腰间挂着的斩骨刀,手起刀落,在她手肘的白皙处往指尖方向,轻轻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然后,如褪去手套一般,从这骇人的伤口里,将洁白的骨骼从里面缓缓蜕出。
    闪着点点光芒的骨骼没有了肌肉的附着,依然能运动自如;良骨伶甚至用这森森白骨,冲左吴比了个剪刀手。
    “正巧,这盘刺身不太适合食用了,给你们换一盘。”
    刀锋调转,良骨伶把她还与上臂皮肉相连相坠的组织一整块生生斩下!
    然后,随着刀光闪烁,这些皮肉在转瞬间便成为了一盘新的刺身,摆盘比桌上那盘更精细一些。
    “请,这次我算是下了血本了。”
    左吴定定地看着良骨伶手肘往下的白骨,深深吸了口气:“你全身的皮肤都能脱下来吗?!”
    良骨伶轻笑:“当然,不过一副完整的皮肉算是特殊服务,只接受熟客预约的。”
    说着,她小臂暴露在外的骨骼上,开始有水珠汇聚;很快就有了颜色,再生出新一层薄薄的肌肉。
    左吴认真摇头:“请停止你的再生,我只是想看看你的骨头,对那团平平无奇的皮肉一点兴趣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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