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进去,争吵还在继续。耳边是纪淮的问题,趁着早操的音乐还没有响起,陈逾司依着墙壁,似笑非笑的扬着唇角,就是目光说不出的落寞。
    陈逾司语气让人感觉不出情绪:“小时候,我爸有一次带我,我因为一直哭,闹得他觉得烦了,就喂我喝白酒。”
    纪淮偷偷打量着他的细微小表情,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纪淮先收回了目光,安慰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他更惨。
    纪淮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从小时候到现在都没有和我爸见过几面。”
    广播里已经开始播放不知道是第几套广播体操了,音响上的灰尘被震了下来,在空气中上上下下的飞舞着。
    陈逾司学着纪淮的动作,也拍了拍她,算作安慰。
    她反倒装模做样的往旁边来了一个踉跄:“赔钱。”
    陈逾司眸子终于不再是那份落寞,染上一丝笑意,眼睛弯了弯:“求死个明白。”
    “我感觉我表哥得被扫地出门,作为表妹,心有不舍,准备给他一点接济粮。”纪淮说完就朝着陈逾司伸出手,三根手指来回搓着。
    陈逾司盯着她瞧,真希望她能在这样的注视下不好意思一点:“你这做好人就是从我身上挖肉给你表哥吃?”
    但纪淮没有,她用实际行动向陈逾司展示了什么叫作血缘关系的强烈羁绊。
    和许斯昂差不多的厚脸皮。
    “我也想自我奉献,钱不是给你买烟了嘛。”纪淮手上的动作没停。
    笑意更浓了:“你的小金库财力这么薄弱?”
    纪淮咋舌:“瞧不起没钱的人民群众嘛?”
    纪淮没有什么金库,她妈妈不让她用外婆的钱,她也不敢跟外婆要零花钱,压岁钱大半都是用来交学费的。当然跟着外婆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地方,她没什么才艺,因为大小就没有上过兴趣班。
    外婆老巷子里有个茶楼,弹琵琶演评弹的女人住在外婆家隔壁,教过纪淮一点琵琶技艺,但时间过的太久,她早就忘了。
    不用陈逾司细想,这个时间点是做早操的时间,她这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不离十是因为许斯昂被叫家长。
    陈逾司想,真好。
    总比他被小时候被一群国外小孩骂‘chink’这种带有侮辱性的词汇时候,他哥还落井下石说他其实是自己不会处理人际关系要好得多。
    他没人在意,爹不疼娘不爱,还有个把‘陈逾司你真是个多余的存在’挂在嘴边的哥哥。
    没有蒋云锦这样关心孩子的妈妈,没有纪淮这样担心表哥的妹妹。
    纪淮的手都搓得抽筋了,陈逾司就这么看着她,她在注视中败下阵来了,手刚准备缩回去,一只手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掌心温暖。
    陈逾司:“把手伸开。”
    纪淮慢慢伸开五指,有点狐疑:“你不会想打我手掌心吧?”
    陈逾司没说话,手伸进裤子口袋,摸了包烟出来了:“还剩下两根,等里面谈话结束了拿进去孝敬你哥吧。”
    他补充,一笑:“我也是没钱的底层人民。”
    纪淮看了眼窗户里的人,当着她大姨和周主任的面拿进去给许斯昂,那不是孝敬,那是送行了。等纪淮想把烟还给他的时候,这个没钱的底层人民已经踩着双联名款球鞋走了。
    许斯昂没当场被蒋云锦带回家,在早操结束之前,办公室里的谈话就结束了。
    纪淮回教室的时候李致正埋头看书,看来守着年级第一的宝座的确得付出很多。李致看见回教室的纪淮,那目光来回打量着她。
    纪淮主动交代:“我和班主任说过了,我肚子不舒服。”
    李致又看了她一眼,这才又一头扎进无边的学海里。
    看看李致这副好学的模样,再看看她表哥许斯昂,果然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夏知薇做完早操回来,还不忘关心一下纪淮身体:“你肚子疼不疼了?”
    装的,当然不疼了。
    纪淮摇头。
    他们做完早操上楼的时候,正巧周主任把蒋云锦送下楼。夏知薇拧开矿泉水瓶,好奇的问了句:“陈逾司爸妈来了嘛?”
    纪淮还是摇了摇头。
    夏知薇没那么意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朝纪淮勾了勾手指,又是小八卦:“听说陈逾司爸妈离婚了,他妈和他亲哥在国外生活,他爸好像也不要他了。”
    纪淮听完心里一沉,难怪刚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听着语气平淡但又沉重。
    蒋云锦猜到了,周主任口中那个女生是纪淮。
    但她没当场发作。
    为了防止许斯昂又不回家,蒋云锦今天难得喊司机去学校门口接孩子。因为是邻居,顺道把陈逾司也接了回家。
    大课间的时候,班主任没来及和蒋云锦聊几句,今天放学既然蒋云锦来接许斯昂,班主任顺道就和蒋云锦聊了几句。
    三个小孩坐在后排,蒋云锦站在校门口正在和二班班主任聊天。
    纪淮看着大姨的背影:“不知道在聊什么。”
    许斯昂瞥了窗外一眼,哼了一声:“多半说我没得救。”
    许斯昂不在乎,他这么多年听惯了蒋云锦贬低自己。
    早上刚经历了的约谈家长,他现在已经没感觉了,拿着手机刷着论坛,还能和陈逾司讨论两句游戏。
    许斯昂把手机屏幕转向陈逾司:“看三国杀新出的武将了嘛?”
    陈逾司看了眼屏幕:“没看,技能说明简直就是小作文。”
    许斯昂找到了知己,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简直比数学题还折磨人:“我一直以为马岱砍血限够恶心,直到曹冲出现,连伏皇后都快要洗白了。你琢磨出对抗办法了吗?”
    陈逾司点开微博首页游戏博主更新的游戏资讯,他已经挺久没玩英雄联盟外的游戏了,摇头:“当什么贞洁烈女,打不过就加入。”
    纪淮坐在他们中间,书包抱在怀里,余光能看见旁边两部手机屏幕上的内容,她听不懂他们聊到的游戏内容。
    三个人的后排有点挤,男生坐姿不拘着,纪淮的腿挨着陈逾司的腿。
    那边聊天结束了。
    蒋云锦一上车就听见自己儿子又在聊游戏了。
    刚刚的谈话无非是关于许斯昂的成绩,开了后门来了重点班,但是总是那个拖班级平均分后退。
    只有上帝知道蒋云锦当时听见这些话多无地自容。丢人是她的事情,自己儿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纪淮率先察觉到大姨情绪不对,悄悄给两边的人提了个醒,示意他们别再说游戏,今天刚被喊了家长,怎么都得低调点。
    许斯昂偏向虎山行,朝着前座嚷了一声:“你要看我不顺眼,你可以扔我在外面。”
    车里已经慢慢启动了,蒋云锦原本生着气,这一把火一点,瞬间就炸了:“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带你妹妹去网吧。你作贱自己就算了,你对得起你小姨和外婆嘛?”
    她已经不要求许斯昂能像纪淮这样成绩优秀了,可连最基本的好好做人,似乎儿子都做不到了。
    蒋云锦不明白,不是儿子不听话,而是现在不要求已经晚了。
    “我看你就是零花钱多了,有钱去网吧上网了。你以为你多聪明啊,你有你旁边其他两个人优秀嘛?你看看我,我和你爸爸什么样的人,你看看你,你都这么好意思的嘛?”
    纪淮不敢作声,不敢看她表哥,悄悄扯了陈逾司的衣摆,朝他张了张嘴,没出声:怎么办?
    陈逾司从实际行动告诉她,——装看不见,自顾自的依旧在完手机。
    听着蒋云锦说着难听的话,许斯昂反倒笑得更开心,又是这样的诋毁,这样来自家长不顾及外人在场的随意诋毁。
    蒋云锦的这些话合着老师有意或无意间的羞辱之词重叠在一起。
    ——“许斯昂睡什么觉呢?你看看因为你我们班平均分又比隔壁低。”
    ——“你看看你,长大了也没有出息。”
    ——“许斯昂你就听一听,不管听不听得懂,装模作样行不行?好歹老师在台上讲题也不觉得你碍眼了。”
    ——“我造什么孽,我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
    纪淮瞪了眼陈逾司,但他这样装瞎还是稍稍有点用。她刚准备全身心投入装瞎这门技术活里,忽地旁边一下子动静很大。
    纪淮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她转过头的时候,大姨已经在尖叫了,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她旁边已经没有人,车门开着。
    脑子一下子懵了。
    车刹停了,纪淮下车,只看见倒在地上的人,穿着和她和陈逾司一样的校服,腿肉眼可见的变了形,书包飞到旁边的车道。
    纪淮捂着嘴站在几步外,大脑处理着飞快产生的情感讯息。
    该哭?该尖叫?五官四肢该做出什么反应?她还没来得及处理大脑反馈的信息时,她的腿已经发软的差点跪到在地上。
    一双手伸到她胳膊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半响,纪淮颤颤的启唇,却发出半个音节。努力的从喉咙挤出一个字:“报……”
    ——报警,叫救护车。
    耳边汽车的引擎声夹杂着摇下车窗看热闹拍视频的人讲话的声音,这些声音嗡在纪淮耳边,有种遁入失去自我的虚无里,她感觉自己像是处在梦境里一般,有种无力感。
    那搀扶着她的手成了唯一的支点。
    她听见许多声音里,最熟悉的音色:“西环路,位于国行大楼外十字路口处。高中男生,从行驶的车上跳了下去,腿骨折。我们需要做什么吗?……好的,我记住了。”
    陈逾司收起手机,将纪淮扶着:“没事的。”
    车流里,一个男人将车停到应急车道,举着手示意过往车辆让他走过去:“请让一下,我是市立医院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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