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杨行简背下罪责,被削了爵位,禁足宣王府,这段时日闹得人心浮动的流言蜚语才终于有了个结果。
    如今人人都知道,是当日杨行简不自量力招惹御陵王妃不成,后又技不如人在众人面前被御陵王妃一箭惊下马来,失了脸面, 便心生怨恨编下天子投毒的谎言,搅动风云,嫁祸到御陵王府头上。
    若说旁人倒罢了,这些事落在杨行简头上真是毫不让人意外,毕竟日日里风流浪荡,当街纵马, 无法无天, 跋扈成性的杨行简名声早已烂了大街,这般心胸狭隘又狐假虎威的人又有何事干不出来。
    因而对于天子一视同仁, 大义灭亲的圣明决定,百姓们无不是拍手称快,感叹明君当政之幸。
    而与此同时,皇后李氏亲自与太子登门陆府,请求拜历经五朝的大儒陆周为太子太傅,让世人大为吃惊的是,向来不追逐名利,更不愿沾染兴朝皇族的陆公却是一反常态地应允了。
    那一刻,人人都觉得惊讶不已。要知道,就连当今天子想请陆公出山为官作宰都被拒绝,可见东宫如今的高风亮节,仁君风范比之天子更能打动陆公,更能打动陆公身后的天下士子之心。
    这,如何不难能可贵?
    那一刻,让向来掌控一切,稳若泰山的杨崇渊第一次生出了棋局崩塌的不安预感。
    他能够深切地体会到,他眼中那个妇人之仁的二郎, 在一步一步以全然不同于他的温和手腕, 抓住了人性的弱点,笼络了连他也笼络不到的那些人心。
    身后有陇西李氏,左手有赵翌襄助,如今右手又多了以陆周为首的士人辅佐。
    这于东宫,于皇后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
    听到这个消息时,李绥笑着与赵翌对坐窗下,伴着雨声落下一子。
    她知道,眼前这盘局已然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她借杨彻,杨昭之手,将计就计重伤宣王府,反以杨延为陈氏请命的一颗仁义之心,笼络士子归心的那一刻。
    这盘棋上的棋手便不再是他杨崇渊一人了。
    毕竟,就算天子投毒是“假”,可仁善的太子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也会毫不犹豫冒着触怒天子,忤逆不孝的风险,拼死进谏。
    这样一颗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如何能是杨崇渊那颗权势熏天的利欲之心能比的。
    又如何,不能打动有着文人铁骨, 清贵门楣的陆公?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这世间,没有完美无瑕的圣人,也没有一无是处的凡人。
    转眼间,清晨的金芒落在窗外苍翠的竹林上,李绥的生辰也是如约而至。
    怀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情,李绥在赵翌的陪伴下,与父亲李章一同乘车朝着玉清观而去。
    随着钟磬之声盘山环绕,缭绕云雾间李绥一行总算是踏着清晨的朝阳,来到了竹林深处的清幽院落。
    等候在廊下的绘春看到披着晨光而来的三人,眸中不由激动一红,脚下轻快间,眉眼带笑的迎了上来,然而如此也掩饰不住心下的惴惴不安和隐忧。
    “国公,王妃,大王。”
    不待绘春行下礼,李绥已率先扶起她,眉目间是一如既往亲近的温柔笑意。
    “春娘快起来罢。”
    随着李绥的力道起身,绘春便见面前李绥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禁闭的房门道:“阿娘,还好吗。”
    听到向来自信满满的郡主语中沉静却是带着几分隔世的小心,绘春心下瞬息难过万分犹如刀扎,看着面前越发稳重的李绥,脑海中也不由浮现出从前会在她面前腻在大长公主怀里撒娇软语的那个小郡主。
    “仙师很好,王妃放心。”
    听到这些话,李绥点了点头,终究是出声道:“那,劳春娘替我通报,就说——”
    停顿片刻,李绥虽笑却心酸地道:“阿蛮不孝,今日生辰前来探望。”
    “王妃——”
    听到李绥自贬的话语,绘春语中酸楚,终究是隐泪道:“奴婢这就去,国公,王妃和大王还是坐下来等罢。”
    李绥闻言笑着颔首,安慰地拍了拍绘春的手,回头看了眼那紫藤花架,便与李章,赵翌道:“阿耶,我们还是坐花架下罢。”
    落座下来,绘春已命人奉上新茶,同样的花架下,同样端着阿娘亲手埋的雪水所煮的清茶,身边同样坐着父亲。
    唯独今日心境却再无去岁那般带着重逢的激动与轻松,而是与父亲一般期冀不安的恳求一面罢了。
    推门而入,看着背对着自己跪坐在那儿诵读经书的陈氏,绘春压下心底担忧,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如常道:“仙师,国公,御陵王,王妃来了。”
    见陈氏不为所动,绘春再一次小心出声道:“今日是王妃生辰,王妃孝顺,特来拜会——”
    “让他们回去罢。”
    “仙师——”
    听到那句清冷,干净,利落的回应,绘春先是愕然,下一刻便再也忍不住噙着泪,声声请求道:“这是王妃出阁后的第一个生辰,今日又有御陵王陪伴,还求您见王妃一面罢。”
    然而话音再如何恳切,再如何波动人心,跪坐在那儿的陈氏却是依旧背脊挺直,清冷的好像一尊青玉雕像,没有丝毫的回应。
    “仙师——”
    屋内再一次近乎执拗地响起绘春的哽咽声:“求您放过自己,原谅国公,王妃罢。”
    听到背后的哽咽哭腔,面色肃然的陈氏轻蹙眉间,努力攥住手中的经书,强忍着一字一句轻轻念出,企图驱散心底的业障。
    在外面等待的越久,李绥的心便越凉,看着晨光下的屋脊,李绥已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就在此时,随着房门声响起,李绥看到了强自牵起笑,也掩不住眸中哀泣和赤红的绘春,心下终于“咯噔”落下,冰冷地安放回去。
    “国公,王妃,大王。”
    行下一礼,绘春努力抑制哽咽地与李绥道:“仙师说,不盼其他,惟愿王妃一生平安顺遂,健康喜乐。”
    听到这句话,看了眼面前的绘春,李绥含笑安慰道:“春娘我知道,阿娘什么都没有说,谢谢你。”
    被轻易拆穿谎话,绘春面上松动,再也绷不住落泪道:“王妃。”
    李绥没有怪罪,只是摇了摇头,携着无限的思念,从袖中抽出一个朴素的小盒子,一打开,一枚纯檀香木珠串便安静地躺在其中。
    “听闻每拨动一颗香珠,心里的烦忧便能少一分,这是我亲手替阿娘串的,春娘,劳你替我送给阿娘罢。”
    说话间,在绘春涌动的泪意下,李章晦暗眸底的愧疚下,一旁的赵翌清楚从李绥含笑如常的眉眼中看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那样的苦涩,那样的无可奈何。
    绘春低沉地哽咽了一声,待目送那渐行渐远的一行背影彻底消失在竹林间,终究是低头拭泪走了回去。
    “仙师,这是王妃亲自串了送您的。”
    喑哑的话语中,绘春静静跪下去将盒子递到了陈氏手边,悄然退了下去。
    良久,陈氏颤抖地伸手探出,取过那一串再朴素不过的香木珠子,一颗一颗默默拨动起来。
    喉头哽咽如针刺痛,阖目间陈氏默然含笑,却是比滑下的泪水晚了一步。
    香珠每拨动一颗,烦忧罪孽便可越少一分,可为什么她的心却是丝毫无法平静下来。
    放过自己,这一生她真的能放过自己,原谅自己吗。
    她有资格代替死去的亲人,代替陈氏一族原谅自己吗。
    待到入夜,曲江池畔的芙蓉园霓虹华彩,桨声灯影,看着眼前热闹非凡的宴会,醉人心魄的瑰丽美景,将气氛烘托到极致的胡人歌舞,李绥面上带着笑与人觥筹交错,却是没有丝毫入下心去。
    去岁的华宴设在花萼相辉楼,或许是念及那一夜的刀光剑影,姑母不愿提起不好的旧事,便将今岁的生辰宴放在了芙蓉园。
    然而李绥却是记得,阿姐是死在最后一次与她相聚在芙蓉园的那一夜。
    花萼相辉楼也好,芙蓉园也罢,便是大明宫,长安城,哪一处不是留下了伤心事。
    她的心,早就麻木坚硬了。
    一杯又一杯酒喝下去,李绥却是觉得越来越清醒。
    就在此时,向来稳重自持的李章却是先于李绥醉了过去,面对此景,李绥心下明白,今夜恐怕并非酒醉人,而是愁醉人。
    在帝后的关心下,李绥作为主角,今夜却是与赵翌率先退场,扶着黯然神伤的李章乘车而归。
    “大王,王妃,到了。”
    听到车外响起宗明的声音,赵翌先下了车,看了眼还未转醒的父亲,李绥沉默地垂下眼睑,听到耳畔软帘掀开的声音,方随之看去,却见车外哪里是国公府,分明——
    “阿蛮,去罢。”
    回首,李绥看到分明清醒万分的父亲,噙着慈祥的笑,与她鼓励。
    “阿耶?”
    在李绥还未反应过来的目光下,父亲只是再温和不过地颔首,出声与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该过得快乐,不必伪装,不必为任何人。”
    这一刻,看着一如既往安慰她,为她着想的父亲,李绥虽笑却泪,良久,才含着泪点了点头。
    转身间,方离开车内,一只修长分明的手便出现在眼前,随之看去,李绥看到了伫立在车前的赵翌,一如月下青山,沉稳的旁人安心。
    看着渐行渐远的二人,李章坐在车内含笑欣慰,虽遗憾却也放下心来。
    “走罢。”
    随着李章乘车幽然而去,李绥与赵翌并肩来到了一处池畔,听着微漾的流水,看着面前停着的一叶扁舟。
    李绥不由道:“你,不会是要泛舟罢?”
    看到赵翌不置可否地上了船,随即示意她登舟,李绥还是忍不住怀疑道:“你确定,你会泛舟?”
    “这世间,还有难得到我的事?”
    听到这自大的话语,李绥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下一刻才试探上了小舟。
    “哗啦——”随着船桨落水撞击出的水波声,对坐舟上的李绥果然看到水上轻舟在赵翌轻车熟路地驾驭下,稳稳地离开岸边,朝着水中央而去。
    清辉月下,桨声灯影携着阵阵清凉水汽,疏散了李绥心中一时的郁郁寡欢。随之,越往深处去,伴着清雅荷香,小舟渐渐行入藕花深处,那一刻,李绥看到了流萤漫天静静地扑在水波之上,朝着他们的小舟越集越多,越集越拢。
    仿佛入了仙境,静谧极了。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行到安逸时,李绥将袖中丝帕平铺舟上,将身躺下,将头落在其上,看着如瀚海一般闪烁的星空,看着满目与星辰争辉的流萤光芒。不由松开眉目,轻声哼起了歌来。
    看着躺在那儿的李绥右手定在空中,看着落在如玉指尖的流萤一闪一闪亮着莹莹之光。
    赵翌眸底噙着淡笑,手中越来越轻,将舟也行得越来越稳。
    惟愿,将这片刻的宁静留下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听到船靠拢岸边发出的沉闷声响,李绥适才睁开迷蒙的眼,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安然的睡着了。
    “醒了?”
    听到赵翌的声音,就着赵翌伸出来的手,李绥舒服地坐起道:“要不把这舟,这景搬回王府去罢,这夜夜再失眠也能好睡了。”
    “你若想睡,日日都能来。”
    李绥闻言挑眉,却见赵翌已然跳上岸,将船固定好,这才扶着李绥上了岸。
    随着一阵风过,眼前漆黑的深林瞬息灯火通明,那一刻,李绥俨然如做梦般,看到了漫眼的素白飞雪。
    是的,在这流萤夏日,她竟然看到了迷人眼的飞雪,甚至还带着她所不能描绘的清香,几乎落入了她的心里。
    “这是,雪?”
    听到李绥不可置信地溢叹,看着她惊怔地双眸在月光流萤下熠熠生辉,赵翌眸中噙着他所不知道的温柔道:“琼花。”
    “这是琼花。”
    听到这个答案,李绥愕然回头,在赵翌眼中她看到了让她意外到无法再意外的肯定。
    “琼花。”
    呢喃低语间,李绥一步一步朝着这微风吹起的漫天花絮而去,那一刻不知为何,她竟隐隐噙着不为人知,不为已知的热泪。
    原来长安,也能看到这漫天的琼花?
    看到她上一世用一生也无暇看到的琼花。
    这一刻,她好像突然体会到了。
    体会到上一世那个夏夜,杨延点亮长安灯火,带着九歌乘舟看那满池莲花盛景时,九歌无法抑制的泪水。
    走进那一树又一树,满山遍布的琼花树,看着那一瓣又一般洁白如玉的琼花,李绥心下悸动不已,亦是动容不已。
    能从遥远的广陵,移来这满眼的琼花树,与她今日生辰为数不多的惊喜和安慰。
    这一份心,是她未曾想到的。
    “谢谢。”
    李绥回首间,对赵翌含笑道:“我很喜欢。”
    漫天如雪的花絮下,赵翌一步一步走来,轻而随和地道:“你我是夫妻,是盟友,无需言谢。”
    说罢,赵翌自袖中抽出一个盒子,递到李绥的面前道:“祝郡主生辰长乐,平安顺遂。”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语,李绥不由回想到去年花萼相辉楼上,他亦是这般,为她送来同样的生辰嘱咐。
    那一回她意外不已,此刻她已是含笑应下,接了过来。
    打开盒子,李绥就着光芒看到了盒中静静躺着的一枚老香檀木簪子,随之风过花落,瓣瓣琼花落在簪子之上,李绥不由轻笑出声。
    她喜欢点着老香檀木入睡,他便送了老香檀木簪子给她。
    虽老土,却是用了心。
    探手摩挲间,李绥感受到光滑的打磨,虽朴素却是比身上这件寸锦寸金的衣衫,比今日得到的众多珍奇异宝还要令她安心。
    “替我戴上罢。”
    话语中,李绥将簪子递给了赵翌,赵翌闻言一笑,接过这只他亲自入山选木,亲自拜师学艺,亲自雕刻打磨的簪子,一寸一寸轻而稳地簪入李绥的青丝中。
    低头的那一刻,繁花流萤之中,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虽什么也未说,什么也未做。
    却是给予了今夜这一场景,极致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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