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商人做生意,都是从小做起。
    比如摆地摊、开杂货店,慢慢地积攒财富扩大经营,最后通过官府的人脉混个粮商、盐商身份什么的,钱越赚越多。
    而盐商李富却大为不同,李老板的生意起点相当高,凭借兄长李丰的官方背景,以及李家的底蕴,起步就是盐商,还混了个扬州盐商总会通州分会会长的职位,继而凭借雄厚的财力展开国际贸易。
    所谓国际贸易,就是把国内的货卖到国外,再倒点东西回来卖。
    李富确实有商业头脑,知道在盐商扎堆的扬州,光卖盐很难登上富豪榜,因此他兼做转口贸易。
    大明自隆庆开关后,“片板不得下海”的时代已成为过去时,濒临大海的通州,有着天然的地理优势,特别是靠近日本,也就几天的航程。
    在扬州,盐商们都忙着卖盐,李富是早期下海的发起人之一。
    然而东南亚和浙江沿海向来是海盗聚集地,贸易中李富的船队经常被抢,损失惨重。
    其实在东南海域,有着郑家坐镇,只要向郑家交了保护费的,商船基本安全,由郑芝龙统帅的福建水师保驾护航。
    没交的就难受了,即便侥幸没被真海盗劫了商船,也会被郑家假扮的海盗扣船,人财两空。
    海贼王郑芝龙在大海上收保护费,且费用不低,连在亚洲殖民的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都得老老实实交。
    李富初做海贸,底子还薄,只有几条船,哪里支付得起巨额保护费,因此识相的避开东南海域,只做与日本的贸易。
    距离短不说,在自家门口安全系数也高。
    便是如此,南直隶海域也是有海盗的,只是实力不强,比如去年偷袭了江阴的顾三麻子,在南直隶海域算是大寇。
    李家有官府背景,无法像以前的汪直那样由海商转型为海盗,更不能像郑芝龙那样大规模的组建私人武装,只能找军方合伙人。
    时任通州千户所千户的罗体仁,成了李家的座上宾,说服他一同搞海贸,还以一个盐场作为合作诚意相赠。
    罗体仁是个彻头彻尾的贪婪之人,有钱自然想赚,加上合伙人是通州李家,不管是官场还是商场,都有着极深的背景,当下不假思索的与之狼狈为奸。
    当巨额的利润被瓜分后,罗体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合作更为紧密,一合作便是十多年。
    为此,两家甚至还进行了联姻,生意越做越大。
    饶是如此,他们经营的海贸仍算是走私,见不得光。
    现在徐煌在他们商船中查到了盐和粮食,等于坐实了走私罪名。
    走私罪不算什么大罪,按照《大明律》规定:“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若有军器者,加一等,诬指平人者加三等,拒捕者斩。”
    只要老实配合,不暴力拒捕,李海自己就能扛下走私罪名。
    靠近盐场的地区,贩卖私盐现象很常见,大多有背景,找人顶包后,后台花点银钱打通关系弄个无罪释放,倒也不难。
    然而徐煌给他安的罪名却是通敌叛国罪,李海万万不敢接受!
    要知道,在大明资敌可是抄家的大罪,谁也承担不起!
    李海大叫道:“徐大人,贩私盐的罪名我认了......”
    他话音未落,叶渊文急急而来,大叫道:“大人,搜出一封信!”
    徐煌接过书信,假模假样的看了起来,而后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喝道:“果真是通敌清虏!书信物证皆在,还敢狡辩?”
    李海面色刷白,飞速扫了一眼书信内容,如五雷轰顶!
    书信的字迹,竟是指挥同知罗体仁的手笔,内容言之凿凿的称呼东虏满清皇太极为“皇上”!
    李海不清楚这究竟怎么回事,但他肯定的是,若是此事属实,不光罗体仁罪无可恕,便是与之合作的李家,也会有灭门之灾!
    他忙道:“误会!这不是真的!”
    眼见宣武营过来拿人,李海大叫道:“我们的商船是发往日本长崎的!绝不是辽东!”
    自古以来,长崎就是日本的对外门户,与中国及荷兰、葡萄牙等国交往频繁。
    德川幕府闭关锁国后,长崎成为日本惟一的国际贸易港。
    “发往日本的?”徐煌越发觉得有意思了。
    隆庆开关,明穆宗宣布解除海禁,调整海外贸易政策,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但对日本的贸易仍在禁止之内,所有出海船只不得前往日本。
    若私自前往,则处以“通倭”之罪!
    李海被吓住了,直言道:“那些盐是精盐,是卖给日本大名的,至于粮食,是打算换些娘们回来卖往秦淮河的!”
    通倭罪名可大可小,自嘉靖朝戚继光平了东南倭寇之乱,大明对通倭罪名的处罚力度日渐减小。
    只要关系和银子到位,问题不大。
    然而资敌清虏的罪名可就大了!
    眼下朝廷在辽东战败,举国悲愤,皇帝心情更是不佳,若是真被坐实了通敌清虏的罪名,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因此,李海哪怕是承认通倭,也不敢接下扣在头上的资敌满清之罪!
    “放屁!倭人会缺盐?”
    熟知剧本的朱盛鸿出手了,一拳将李海打翻在地,喝道:“说!让你通敌叛国的幕后主使是谁?是不是罗体仁和李丰?”
    “不是......”李海大叫。
    “带走!”徐煌断喝一声,完全不给他机会。
    其实徐煌已经理清了李家今晚出洋的目的地,就是李海所说的日本长崎,日本缺盐也是事实。
    日本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火山和地震外,差不多什么都缺,连普通的盐都稀缺的要命。
    日本虽四面环海有着充足的海水资源,但他们的条件不充足,没有平坦而宽广的海滩,也没有炎热的气候。
    小日本属于温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受大陆和海洋气候的双重影响,气候冬暖夏凉,蒸发最好的夏季,温度却不去,加上地势狭窄陡峭,很难形成较大面积的盐场。
    因此,大明东南沿海闹倭寇时,淮南盐区成为重要的战场,倭寇几次攻打扬州府,均被守军击退。
    即便到了二十世纪的侵华战争时期,日本军队不仅大量掠夺中国的财物,连食盐都列为重要物资来抢夺。
    李家的盐在日本很好卖,尤其是精盐,深受日本大名和贵族们的喜爱,他们几乎顿顿吃,不是精盐炒的菜,似乎都下不了饭。
    李富充分发挥了奸商的本色,以十倍的价格出售,再后来年年涨价,甚至主卖精盐,专做高端市场,其他的普通私盐干脆不卖了。
    精盐放在大明市场上,价格都至少翻十倍!
    在日本,别说十倍价格,就是一百倍,估计日本大名们也照买不误。
    这次贸易,罗体仁与李家如往常一般发往日本,没承想被徐煌给截了,还被算计扣下了一条致命的滔天大罪!
    宣武营查封三艘商船,还有两艘跑了,被操江水师追赶堵截。
    不一会儿,操江水师的几艘战船往码头靠岸。
    看船上站了一些人,为首者身穿千总官服的男子,身后聚了一群持刀的士卒,还有一些弓兵。
    徐煌朝那方大声问道:“来者可是陆千总?”
    很快的,几艘战船离木制栈桥不远,一个铁锚抛下砸进江水中,将船缓慢的拉拢靠紧。
    最后几个身手敏捷的水手动作娴熟的搭上踏板,从上面走来一个武官,他来到码头,笑呵呵的过来,冲着徐煌抱拳道:“徐大人,下官正是操江水师千总陆镇海!”
    徐煌含笑拱手,道:“陆千总辛苦,可是擒到了那两船贼人?”
    陆镇海身躯壮实,五官棱角分明,声音洪亮道:“哈哈,今夜运气好,抓了两条大鱼,船上还搜出了大量军器,应是通敌叛国的贼人!”
    “胡说!”
    一旁被看押的李海大叫道:“我们只是商船,怎么可能有军器?”
    军器是朝廷特别规定的出海贸易违禁物品,查到就是通敌大罪,依律正犯处以极刑,家口发边卫充军!
    徐煌也是愕然,他先前与陆镇海约好,说是请他来查获私盐,现在他竟查出了一批军器?
    难道罗体仁和李丰真的通敌?不会这么巧吧?
    只见陆镇海取出一封信函,冲着李海喝道:“大胆贼人,私通东清虏,为其运送粮草和军器,物证皆在,还不承认?”
    不等李海解释,陆镇海一挥手,喝道:“将这通敌叛国贼人捆了带走,严加审查!”
    这一顿操作,把设计者徐煌都看懵了。
    他扫一眼信函,惊讶的发现,这封信的内容竟和自己伪造栽赃罗体仁的大致相同!
    只是署名换成了知州李丰,收信对象是满清内院大学士范文程!那看字迹,似乎是李丰的?
    陆镇海手里的信函是哪来的?
    徐煌看着陆镇海,觉得此人大不简单!
    如果不是李家真的通敌,那只能是嫁祸了,而能在长江上偷梁换柱的,只有这陆镇海了!
    但他为什么这么做?
    莫非是为了船上的财物?
    或许吧,这几艘船好歹价值几万两,也值得冒险。
    这时,陆镇海转过身来,迎着徐煌疑惑的目光,他哈哈一笑,道:“徐大人且放心,不管是通倭还是通鞑,他们都是死罪!现在下官将赃物统计上报,还请徐大人辛苦一趟,帮忙抓捕幕后主使!”
    他的话再也明显不过了,徐煌再无疑虑,冲着陆镇海点头,道:“陆千总宽心,今夜一切都会妥当!再会!”
    旋即,他冲身后宣武营喝令道:“整队进州城,捉拿通敌叛国贼人!”
    “是!”
    宣武营人喊马嘶,紧急集合,列队出发,奔赴通州城。
    看着宣武营远去的背景,陆镇海叹了口气,自语道:“这秦老弟,到哪都不让人省心。”
    身边的水师校尉道:“大人,那秦爷是什么人啊?要咱这么费力的帮他们?”
    陆镇海瞥了眼校尉,道:“那是你惹不起的人!还有,你的话太多了!”
    “是小的多嘴了。”校尉忙自抽两个嘴巴,退到一边。
    虽说栽赃一个知州和卫指挥同知有些麻烦,会得罪一些不该得罪的人,但相比秦桓鸣背后的那位大人物,陆镇海认为这一切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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