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时分,少商满身疲惫的回到家中,隐去废后相关,对着父母手足将来龙去脉一次性说了个明白。程家五口人震惊的久久不能言语,尤其是程萧夫妇,饶他们见多识广,然霍不疑的身世之惨烈曲折,凌益之丧心病狂歹毒缜密,还是远超他们的想象。
    少商完全没有询问家人意见的兴趣,只是叮嘱道:“不久陛下就会将这事告示天下,届时朝廷也会对凌家与霍不疑发下处置。双亲大人和三位兄长心里有数就好,不要过早张扬。尤其是霍不疑夤夜调兵之事,只能说是为了加派人手围攻凌氏的,与三皇子毫不相干,外面若有人非要扯到三殿下身上,父兄与阿母当场翻脸便是。”
    程颂有些疑惑:“这是陛下的意思?”
    少商道:“我们做臣子的,若是凡事都要陛下张嘴才知道,那也混不久了。”
    程始干脆的赞赏道:“说的好。”又斥责次子,“你将来要支撑你万伯父家的门户,也该学着更沉稳些了,凡事想一想再张嘴。”
    程颂抓抓头:“嫋嫋原就比我聪明嘛!”
    少商淡淡道:“谈不上聪明,在宫里待久了,不想沉稳都不成。”
    程始看着女儿憔悴淡漠的样子,心头一痛。
    程咏连忙扯开话题:“怪不得万伯父要带阿颂到徐郡任上去,二弟也该历练历练了。诶,少宫,你怎么不说话?”
    素来多嘴的程少宫居然沉默至今,此时才道:“嫋嫋,我陪你回去歇息吧。”
    少商虚弱的笑了笑:“多谢三兄,我自己回去就成。”起身离去前,她回头道:“我与霍不疑退婚了,万望父兄阿母原宥我的狂妄任性。”
    程老爹一呆,程颂立刻就要张嘴追问,萧夫人一手将他们全部按下,抢先道:“好,我们知道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日晌午你三叔母就到了,到时你们好好说说话。”
    少商自嘲的笑了笑。
    说起来,今日原本是她的婚期——三叔父程止在任上不能擅自离开,三叔母却是特意赶来参加婚礼,待到桑氏来了后知道一切,也不知何等神情。
    她不再言语,恭敬的稽首行礼,随后告退。
    女孩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目光平视时客气而疏淡,目光下垂时恭敬却不卑下,转身离去时裙摆旋起一层优美的涟漪,腰身弯折的恰到好处,柔美却不显一丝媚态——这是在深宫中养成的严苛习性。
    程家众人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礼仪无可挑剔的美貌少女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咄咄逼人欢蹦乱跳的程氏嫋嫋了。
    三兄弟彼此相顾,各自心头都浮起一阵莫名的失落。程始也怅然许久,回头看妻子时,发现萧夫人身形竟然微微发颤。
    少商这一躺下,被压制了数日的病痛与疲惫立刻汹涌磅礴的卷土重来;起初只是身乏力衰,咽喉肿痛,不等桑氏抵达就烧了起来。
    这回受病不比前夜,仿佛连呼痛的力气都没了,无论创口绽裂还是骨肉酸痛,她就如同刚出生的小小羔羊,除了稚弱柔软的咩咩两声,只能任人宰割了。
    在迷蒙中,少商听见了程老爹的嗷叫,萧夫人的哭声(她怀疑是不是听错了),还有桑夫人的呼唤——她很思念三叔母,这一年来她攒了满肚子的话要跟她说,可事到如今,她觉得又无话可说了。
    就连素来看自己不顺眼的程母也来过两回,第一回不知说了什么,第二回仿佛说‘该准备后事’了,惹的程老爹勃然大怒,母子俩飞禽走兽的吵了一架后被萧夫人都赶了出去。
    她高烧数日不退,程家上下急的不可开交。虽说此时是寒冷的初春,但发烧导致的流汗一旦感染伤口,便容易转为炎症,轻则溃烂重则送命。程始和萧夫人都是在军营中打滚数十年的,深知此中厉害,便愈发忧心。
    没日没夜的熬了几轮,少商终于退下些热度,程始见大伙儿都累的憔悴蜡黄,便不许一大家子都围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除了萧夫人和桑氏,守在少商屋里最长的居然是程少宫——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既不用像长兄程咏一样马上就要授官了,也不像次兄程颂一般有几箩筐的万氏族人要见。
    看着在病榻上孱弱不堪的胞妹,程少宫生平头一回生出歉疚之意,仔细想想十年前还不如自己被留下呢,自己也不怕碰上糟心男人,而妹妹说不定能像万萋萋一样,在阿父的同僚子弟中觅得如意郎君呢。
    对于三子少宫不声不响就向学堂告了假,萧夫人很难得的默许了,其中缘由程家上下都心知肚明——袁慎来了。
    少商是天不亮回家的,当天下午袁慎就上门了,起初还说了一番‘拜见桑夫人’的鬼扯淡,得知少商病的人事不省后便连借口都不找了,一天往程家跑四趟,比饭点还多一顿。
    有时带上袁家驻养的医者,有时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有时刚从论经堂出来,袁慎两手空空也要来看少商一眼——若是不让他看上这一眼,他能在九骓堂坐两个时辰,然后赶上宵禁,就只能夜宿程家了。
    对此,程少宫表示,‘这厮终于知道摆架子是没用的,如今不但不摆架子了,连脸都不要了’。
    程家众人劝阻无效,又不能将人关在门外,只好让程少宫陪在一旁——对于连脸皮都不要的人你又能如何呢。好在此时朝野内外的注意力都在霍凌两家上,也没几个人发觉袁慎的风骚走位。
    少商醒来的那日,朝廷的敕令终于颁下了,凌氏一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处罚。
    先将凌氏兄弟通敌叛国的行径刻石立柱,再将三人鞭尸悬骨,以警世人。此外,五岁以上所有凌家儿女尽皆赐死——包括出嫁女(万一凌家女儿敬爱父兄暗中教导子孙伺机复仇该如何),凌氏妇人以及五岁以下幼儿均流放漠北,凌氏祖坟掘毁,宗族改姓。不但如此,所有与凌家往来亲密的姻亲故交一应受到贬斥。
    这一番狠辣卓绝牵连甚广的举措,明眼人一看即知是为了永绝后患。
    淳于氏母子是必死的,他们当着裕昌郡主的面被灌下毒酒,裕昌郡主当场晕厥。
    而汝阳老王爷的好日子终于来了,皇帝也不叫老叔父绝婚了,他觉得休书与软禁更适合前叔母大人。汝阳王世子本想替亲妈辩驳两句,皇帝很和蔼的表示‘朕知道堂弟你很孝顺,你完全可以到都城外奉养老王妃嘛,不过这样一来,世子的重任就无法承担了啊’。
    获悉内情,世子妃二话不说拉上一堆儿女要死给丈夫看,世子就闭嘴了。
    一想到凌益通敌叛国的罪证就在那尊女娲像中,十六年来日夜被老王妃带在身边,汝阳王府上下就都吓出一身冷汗。虽说他们自己知道老王妃没那个城府,明知凌益的所作所为还能若无其事,可外面人会作如何猜测,他们就不敢想了。
    于是,当皇帝顺手给裕昌郡主找了个郎婿,并勒令三个月内完婚,汝阳王府无人异议。
    在这场雷霆暴雨般的处置中,只有两桩例外。
    一个是凌老二前妻之女,当年破城之时已有十岁了,依稀知道外大父一家和生母死的有些不明不白,虽不曾联想许多,但此后一直敌视生父。后来凌老二续弦了实权将领的寡妹,生儿育女,日子滋润,对这个长女愈发不喜,没几年就将她嫁了个老迈暴戾的高门鳏夫。
    好在这位凌氏运气不错,嫁去不久就守了寡,夫家一位老伯母怜悯她年幼失母,生父与继母又刻薄无情,便安排她再嫁了一户中等官宦人家,之后夫妻和睦,儿女成群。
    凌益的罪行被揭穿后,本来凌氏也得自尽,她的郎婿冒死上奏,请求宽免妻子的死罪。
    还有一个是凌老三的庶女,乃凌老三酒后与婢女所生。生母早早被凌三夫人发卖,自己也在年幼时‘被’摔瘸了一腿。凌老三本就姬妾众多,见这女儿已经难以攀到好亲事了,便随意将她嫁了一户贫寒人家。
    那户人家无钱无势,只能跪到廷尉府门口,恳求纪遵代为求情,表示凌氏新妇自归入家门后再未与凌家来往,并且一直孝敬尊长,友爱手足,是乡野中人人夸赞的贤妇。
    纪老头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便一五一十的上奏了皇帝。
    ——皇帝仔细听了禀告后,两件都应允了,众臣都松了口气,皆赞皇帝英明。
    解决了凌家,就轮到霍不疑了。
    杀死凌氏兄弟可算是为父报仇,此乃大义之所在,并且因为情况特殊,就不追究霍不疑私自寻仇的罪责了;但是私调军队,六营震动,却是铁板钉钉的大罪。
    面对朝堂上炯炯有神的几十双眼睛,皇帝也很爽快,表示朕一定不会徇私——虽然子弄父兵从前朝起就不算罪过,虽然朕的养子只是为了报仇更有把握些才多调了几个大头兵,虽然朕一点也没往心里去,虽然但是,朕还是会依法办事的!
    众臣无语。
    最后,霍不疑被褫夺所有官位,贬斥至西北边城,守备胡族来犯——而与程始之女退亲,也属于惩罚项目的其中之一。
    皇帝的处罚颁下不到半个时辰,崔祐的奏疏就越级呈了上来;先扯了一段胡族叩边百姓苦难的疑似从书上抄来的句子,然后自告奋勇,要求领军去镇守边城。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独自在殿内痛骂:“好你个崔阿猿,自从君华过世后你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三天两头告病,朕让你干点什么你就推推拖拖,逼急了还哭着要致仕,活像个死了男人的婆娘!这会儿倒生龙活虎要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啦!”
    骂归骂,但皇帝也知道将养子交给崔侯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只能翻着白眼在任命书上签字盖玺。
    崔祐貌不惊人,也不喜冲锋陷阵,但办起事来那是数一数二的灵光,既细致又利落,短短五天就安排好了沿途所需衣食住行的一应辎重。
    调料要炙烤蒸煮四味俱全,床帐要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医者要擅长外伤内伤调理各数名,连熏蚊虫的香料都配齐了五种香味的——其实是皇帝开了自己的私库任他搬。
    到了出城的那日,崔侯领着浩浩荡荡的辎重人马,头上是彩旗飘扬,胯下骏马嘶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去郊游。
    霍不疑和衣躺在马车中,身上盖着厚厚的皮毛,眼睛一直望向窗外——行至城外十里亭,他便吩咐停车休整。过了好半晌,梁邱飞拍马过来,高声道:“少主公,崔侯问咱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霍不疑道:“再等一等。”
    梁邱起看着他苍白的面庞,不忍道:“少主公,别看了,她不会来了。”
    霍不疑垂下长睫:“此去边城艰难,她不去才好”
    正在这时,前方崔大崔二拖着一名少年过来,梁邱飞眼睛一亮:“诶,这不是程家三公子嘛!定是小女君有话托他来说!”
    霍不疑幽深的眸子瞬时升起希冀的光彩。
    程少宫用力甩开崔大崔二的胳膊:“你们这俩孩儿,怎么见面就牵走了我的马,真是好生无礼!”
    崔大崔二嬉皮笑脸的一径赔罪。
    霍不疑颤声道:“少宫,她,她是不是有话”
    程少宫闷声不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丢给梁邱起。
    梁邱起感觉锦囊中似乎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小硬物,然后双手递入车中。
    霍不疑抓过锦囊抖开一看,竟是当初他赠与少商那枚私印,一时面色灰败。
    梁邱飞愤愤对程少宫道:“公子之妹也太无情了,我家少主公如今都这样了”
    “那日从宫中出来,少商就高烧不止足有三日,之后忽好忽坏的又是六七日,到今天还不能下地。其间有两回医者都让家里准备后事了,好在总算熬过来了。”
    程少宫看着霍不疑,一字一句道,“阿父和阿母偷偷议论,担忧妹妹受了这般大病,不知将来会不会折损寿数。我听说你身受重伤,丢了半条命,如今少商也丢了半条命,她算对得起你了。”
    霍不疑捏紧私印,用力到指节发白,私印上那尖尖的四角戳进指腹都不知疼痛。
    梁邱兄弟和崔氏兄弟面面相觑。
    程少宫继续道:“令尊忠勇可敬,世所罕见,程家上下都感慨非常。可是一事归一事,你们没缘分就是没缘分,请霍大人莫再强求了。”
    霍不疑慢慢的一呼一吸,努力平复气息:“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她什么话都没有么?”
    程少宫沉默了片刻:“有。她说——后会无期。”
    霍不疑立刻一手按住车壁,避免自己倒下去。
    那夜的情形历历在目,风寒露冷,四周草木的呼啸声如刀刃刺骨,他骑在奔腾如飞的马上,把心爱的女孩紧紧搂在怀中。割舍她,比割去自己的肢体都疼,但他还是将她丢下了。
    他当时说,后会无期。
    她就是这样的人,睚眦必报,万难原宥。
    霍不疑向后靠在隐囊上,闭了闭眼:“我明白了,程三公子你回去吧。阿飞,请崔叔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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