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永远失去丹、更失去了对他而言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列家人。
    恐惧与不安随著时间,逐渐凝成折磨人心的毒瘤,他的痛苦却无人可诉,只能怀抱这无法见光的毒瘤,避走山上,打算在未来,默默地一个军医的身分,守护著列家的人,与那骁勇善战世人推重的列家军。
    所以在山上,他没日没夜地狂读医书,不只是医道、就连江湖流传的毒道他也痴了狂了地学。因为唯有在沉溺书本中的片刻,他才能短暂地,不去想起远方那个让他爱、却爱不得的男人。
    他想把这份情小心收纳,收得深了,或许在那人回来後,还能像以前一样,是兄弟、是知己。
    他收了,自认是收得极深,深得不会有任何破绽。
    然而却忽略了,列丹就是他的破绽,无伦他收得多深,只要这男人出现,他的隐藏便有了破绽。
    青骢将列丹带至他面前的那天,纪敏可悲地看清了这个事实,本想打发他回去後,留书告知老爷夫人,就说他要行医江湖锻医术,要离开个三五年。
    他想,半年不够,三五年也该够了。
    毕竟按照列丹的年纪,三五年後肯定有了美娇娘,说不准连儿女也膝下成群。到时候回来看见他一家人和乐融洽,就能死心了。
    只是一切计画,都被一个笨蛋打碎,扛包似地将他扛回列家。列家人的态度依旧、列夫人依然视他如子,一切一切都与他离开前无异,更让纪敏的羞愧自责、恐惧不安推到了最高点……
    压垮一切的最後那根稻草,是列丹的拥抱……
    所以,他跑了。
    「纪敏,我爱你。我答应你,永远不舍下你离去,永远也不会。」
    他被搂入宽阔又温暖的胸膛,在这个无人的世界里,他用自己心,感受到另一颗心的跳动。
    『敏儿,娘希望你能遇到真心相许的人,与这人相伴一生。不要像娘亲一样,为贪富贵舍弃青梅恋人,宁愿委身当大富人家的小妾。到头来却碰上家道中落,财也没攀著、情也没留下。敏儿,娘走了,可千万别像娘一样,明明能拥有幸福却选择放手,最後只剩悔恨。』
    纪敏的指尖,悄悄攀上列丹的背,惴惴不安地抓著他的衣。
    想起了,娘亲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他,值得拥抱幸福吗?
    他,能够不再恐惧喜爱的人从他眼前消失、甚至死去?
    他,可以抛去不安,因为有人会守在自己身边吗?
    「我值得你爱吗,丹?我能够不再恐惧自己的亲人在眼前死去的命运吗?我可以抛去不安,因为你会在我身边吗?我……能够爱你吗?能吗?」
    「能的,能的,纪敏你能的。」列丹埋首在纪敏肩窝,坚定许诺。
    纪敏肩膀上的衣料,被男人的泪水打湿。
    「丹,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他,终於有了爱人的勇气、有了被爱的权利,不再是一个只能蜷缩在角落,用目光奢求一份真心相伴的孤儿。
    英雄泪(40)
    (40)
    军帐里
    插在列丹发中的指尖猛地一收,绷紧的身子随著下体的释放松缓僵硬的线条,纪敏面染潮红,喘气中挟著情欲方歇的湿热。
    「我……我帮你……」
    探向情人腰下的手被列丹轻握阻止,摇摇头,起身搂著纪敏松软的身子双双仰倒床n。
    「就当是罚我,早点歇息吧!」列丹往里边挪了些,拉过被褥盖在两人身上。
    「我还不累,你说吧!」纪敏气息渐稳,右臂钻过列丹的後颈,将人一把搂来按在胸口。
    「真是……什麽都瞒不过你……」列丹浅笑,手臂横过纪敏胸膛轻握著他的左肩,趴在情人身上。
    「这次兴兵东夷,爹怕是……回不来了……」
    这个想法,不只他们几个兄弟想过,也许连此番被徵调前往东夷的兵士们也想到了,故而近日军中人心惶惶。一场注定覆灭的仗要士兵们怎麽打?一场师出无名有去无回的仗要将军们怎麽打?
    列丹越思面色越沉,松开放在纪敏肩上的手,攒了拳重重地击著床板,登时木板磅磅重击声於帐内回u。
    纪敏不阻不劝,由著列丹发泄心中怒气。
    乱世逢明君,尤胜久旱逢甘霖。兴许就像大旱求雨,需向上苍奉献牲口为祭;欲求改朝换代得一明主,也须以鲜血献祭。
    自幼随著列家兄弟一块儿长大,列辰便是他的父亲,眼睁睁看著自己最敬爱的人步步踏去黄泉路,心中之痛之急,如列火灼身,拍之不灭。然而你再痛再急,又能如何?
    只要那御座上的人还稳当当地在那儿,他便是皇帝、便是真龙天子,金口玉言无人能驳。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流放赐毒,他会去在乎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将军吗?
    列丹不知道的是,纪敏曾为此事找过楚云溪,问他皇帝为何要用这般手段舍弃一个曾追随他征战沙场开疆拓土,且有著赫赫战功的大将军?
    楚云溪看著纪敏哀痛的眸子,好几次张了口,却又不忍将答案说出,直到纪敏落膝下跪,才逼出楚云溪口里的那个答案──
    『七旬老将……尚能战否?』
    是了。
    世人皆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可若飞鸟未尽狡兔尚存,却良弓已损走狗衰老……
    则折良弓弃走狗,因为损坏的弓、衰老的狗,已失去对狩鸟逐兔之人的用处──无用之徒,舍!
    乍听楚云溪此语,盈满纪敏心口的不是痛,是冷。
    世俗礼教,皆曰受人点滴恩情,当泉涌以报。然礼教律法,却不上君王。
    『这难道就是……帝王之道……』
    末尾四字,纪敏双唇颤抖,几不能言。
    因为他眼前的,是老将军一手扶持护其周全,甚至不惜背负骂名欺瞒君上,也要舍命保下的……未来的帝王……
    『是……』
    『你对小弓,也会如此?』
    前跨一步,楚云溪的手,轻轻落在纪敏的左肩,他道──
    『褚溪能为秦弓赴死,可楚云溪……不行……』
    错肩而过时的风,刮得纪敏垂於後背的发飘散於空……
    t
    「怎麽换你沉默了?」
    纪敏回神,入眼的是列丹担忧的脸。
    「是我不好,不该提东夷的事……」
    「不,我在想小弓的事。」叹。
    「小弟?他又闯了什麽祸?」
    纪敏浅笑,摇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他知道自己爱上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列丹用指头轻轻推开纪敏紧皱的眉心,道:「你这麽疼他,我看了吃味。」
    「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列丹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意楚大哥的身分,可换个角度,你可曾想过正是因为楚大哥连这等身分都抛了舍了,才让小弟深情相随。丹弓从来都是理智凌越於情感之上的人,付出真心前,他怕是把一切都想透彻了,相信我。」
    「我信。」
    纪敏反身将列丹扑倒床上,贴在他结实宽阔,让人安心的胸膛。执起他的手,五指自情人指间穿过,掌心相贴,体温相融。
    「丹……」
    「嗯?」
    「那个小狼的金饰,给我好吗?」这句话他埋在心底,埋了十七八年。
    空出来的手,怜惜地抚著纪敏的耳廓,微笑:「这小狼本就是要给你的。」
    「少诓我,你不是要拿来送未来的媳妇儿吗?」
    纪敏以臂为枕,下巴抵著手臂,笑著捏捏两人合握的手,看著情人的耳根子在微黄的烛光下渐渐泛红。
    「我只想给你。」
    所以当他发现这金饰不见时,急得很,因为本打算年末纪敏寿辰时把这小狼给他,却不知在哪儿把这麽重要的东西给遗失了。不是没想过按著原样重打一份,就连金匠师傅都请来了、图稿也绘好了,可最後只把定银给了金匠,那只本可重生的小狼,连一个斧凿也没在金子上落下过。
    「为何?为何不重做一个?」当年的小偷、现在的情人,听闻这段他不知道的过往後好奇追问。
    列丹摇头,道:「即使做出来,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那个小狼在世上只能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因为我要送的人,是我真心喜欢的、唯一的人。」
    纪敏漂亮的眼睫惊呆地扇了扇,停顿许久後才开口:「那时候你才几岁?十二?十三?我才……才七八吧?变态啊你!」
    列丹哀了声,大掌遮著自个儿的脸,涨红著脸替自己辩驳:「我、我那时没想这麽多,就只、只觉得喜欢……那个喜欢……不是你想得那样……唔唔唔……」
    结结巴巴的嘴被人霸道吻著,越吻越深,鼻尖呼出的气息也越发湿热。直到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两道沿著帘缝钻入帐内的月光,勉强视物。
    黑暗中先笑出声音的是纪敏,「油灯灭了,要换蕊还是点蜡烛?」
    「就这样。」列丹抱著纪敏的肩,同样低声笑著。
    「知道我为什麽要偷这个小狼吗?」
    「不想我送其他人?」
    「没错,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麽?呜……」
    利牙叼咬列丹的乳尖,调戏地用舌头轻舔:「因为丹齐说,只要我拿到这东西,就算咱俩以後长大,也不会分开。」
    「什麽?」列丹惊叫:「那坏蛇的话你也信?」
    松开牙尖,纪敏一口咬住情人的鼻头,咬得满意了才松口:「我那时候也才七八岁,而且那时候他在我心中还算是好人,你说我怎麽不信?」
    就是信了,才做出这档偷盗之事。
    看著列丹心急,他难过极了,又不知该怎麽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想把东西偷偷放回去,又怕被列丹发现东西是他偷的,足足好几个月他都提心吊胆。尤其当他听说手脚不乾净的下人,都会被遣出列府,他更是怕,怕得将此物贴身藏起,就连洗澡也不敢让小狼离开自己的视线。
    整整一个多月又惊又怕,直到列丹放弃寻找金饰後,悬吊了整整月馀的心这才落了地,也为此病了十多天。
    十多天中,列丹守在他身边,像看照个主子一般纡尊降贵伺候他这个本是服侍列丹的仆人。初来列府之日的景象,刹那间与现况重叠,昏昏沉沉间,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焦急呼喊,软得提不起力的身子被人温柔撑起搂在胸前,喂他汤药、喂他吃粥……
    想开口道谢,好几次动了动口,却只描摹了嘴型,而没有声音。
    失语不是天生,这些年来这病也不构成大碍,府里面的都是好人,从来没有人因为他不能言语而异眼相待,大家会用写的、会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用说的,让他看字、让他看懂嘴型要表达的意思。
    却在这一刻,他恨自己无法言语,他想用自己的声音去表达、去感谢,还有……去对列丹说上一句……抱歉……
    『抱歉……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力吼、用手狠狠压著肚子,彷佛只要这麽做就能发得出声音。一次又一次,他喊得脖子胀红、喊得晕了脑袋,声音却像是被锁死在舌根,只有呃呃呀呀如乌鸦似的单音。
    『别急,你想说什麽,我拿纸笔来,你写。』
    递来的纸笔被自厌的孩子一把全扫在地上,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沿著脸颊滚落床单。
    他不要纸、他不要笔。
    他要亲口,用自己的声音说,对他说──
    『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啪地一声,列丹再次递来毛笔,被他失手落地。震惊耳朵听到的声音,一时间反应不及,那个哭的几乎要岔了气的孩子直直扑入他的怀中,重复著那一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敏儿你……你能说话了……太好了,你说话了你说话了!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这真是太好了。』
    噙著泪珠的孩子还没弄清状况,就被兴奋过头的列丹一把从床上抱起直奔爹娘那里,接著把自家兄弟连同府内所有仆役处通通转过一遍,将所有人一一拽起,告知这天大的好消息。
    那一晚,众人喜悦於纪敏重拾声音的心情,早盖过遗失小小金饰的骚动。那只金饰小狼,很快地便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被抹去,就连列丹也忘了。
    这一晚,金饰小狼的事,被两人完整拼凑。
    「把它戴上吧!」黑暗中,列丹道。「我让人按著这样子再打一只,我们都戴上,好吗?」
    问的话没人回应,虽看不见纪敏的脸,但从相贴的掌心处传来升高的温度,列丹知道他的情人,害羞了。
    事後,当年怂恿犯罪的帮凶列丹齐,以指勾起三弟颈间用牛皮揉成的绳,看著绳上闪闪发亮的金制小狼,露出得逞的笑,回头对著纪敏说:「知道吗,狼有一个很妙的特性──此生只有一个伴侣──倘若伴侣先亡,便选择一生孤寂,不会另觅对象。纪敏,二哥希望你有看著伴侣先亡的勇气。」
    列丹齐说完,丹的拳头随即往他脸上招呼过去,避是避开了,却躲不掉满屋子被追著打的惯例。
    「看著伴侣先亡的勇气……」纪敏眺看远处纠缠打斗的两人,突然想起楚云溪的话。
    『褚溪能为秦弓赴死,可楚云溪……不行……』
    「我输了──」纪敏深深喟叹,折服摇头。
    那两人早在决定相爱之前,已将未来看清,反倒是他自个儿什麽都没想便爱上,还一头热地想劝人理智,看来这里面最不理智、最被情感蒙头的,是他纪敏。
    纪敏抚弄脖子上的那只小狼,笑中多了坚定──
    定要做个,配得上列丹的人:定要做个,能与英雄人物并肩之人。
    t
    英雄泪(41)
    (41)
    征讨夷东的大军,终於发兵了,临行前出征的仪式办得简单,宫里甚至连照惯例会派来的使臣也没有,仅派来了个太监发话,说什麽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列辰临去前,传了褚溪至帐内密谈,他们究竟说了些什麽没有人知道。ㄧ个时辰後,列辰走出大帐,带著那不足的军粮发兵出征。
    被留下未被准许同去的将士,有不少人怀抱弱小的期待──期待威震沙场的老将军,会一如他过往的赫赫战功,再一次从不可能中缔造传奇。
    t
    「爹,第四十日了……」列丹郡骑在马背上无力地道。
    列辰颔首,没有任何反应,如同他四十天来听到儿子报数日子时的反应一般。
    「爹!」
    「军心不可动。」
    「军心?」
    列丹郡拔高了音调,回头去看自己背後绵长的队伍。
    从来都是精神奕奕的列家军,哪曾看过他们像这般颓丧无力?
    可这也怪不得他们,被自己的君王、被自己的将军遗弃,摆明了要他们死得冤枉,却无力阻止自己命运的转轮朝前方推进……
    能不颓丧?能不无力吗?
    列丹郡看著前方似乎遥遥无尽的路,已经是第四十天了,可前方距离夷东还有十多天的路啊!
    这几日连绵大雨,逼得全军不得不放缓速度,却也逼得剩下能打仗的日子越来越少。甚至他想,这支军怕是撑不到踏上战场,就已经在路上断粮。
    「报!」
    哒哒马蹄声截断了列丹郡的思绪,前哨兵探路而回,策著马正朝著父亲的方向奔回。
    马匹奔至列辰前方二十馀步的距离处停下,哨兵翻身下马抱拳跪於列辰马前道:「报告将军,前方半里处有一废村,小兵查过了,该地甚是安全。」
    「好,告知全军,在该处埋灶休息。」列辰道。
    「爹……」等哨兵上马往後方传递军令时,列丹郡忍不住将自己的马,与父亲的名驹并行。
    列辰启不知儿子在想什麽,微笑道:「等到了废村,爹有事交办你,从现在开始,只能做不许问,这是军令。」
    一听是军令,列丹郡立即从儿子恢复成下属,拱手抱拳朗声应道:「遵令。」
    雨,依旧下个不停……
    却不知自己的任性,下得是一场颠覆世局的雨。
    t
    当军队的每个士兵看到这处废弃的村子时,心里头想起的全是自己家乡的情景。这村子看上去虽已数年,可是那砖瓦、那锅灶、那圈养牲口的围栏、那缺了口的碗,与孩子们的竹马布偶……
    这里,确实能稍稍安歇连行数日的疲惫,却躁动了被深埋在心底,对於求活的渴望。
    「家……我家乡……就跟这处一样啊……」
    士兵中,不知是谁开口发了这句感叹。
    这句话就像是投入湖中兴起涟漪的石子,u出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的水花。
    年纪轻的,受不住思乡之情,举臂掩著脸哽咽落泪;年纪长的,劝著骂著轻弹男儿泪的兄弟,然而劝著骂著,却劝不了骂不止从自个儿心底钻出来的悲戚。
    农村哪儿不一样?不都是这般光景?
    只是理智上虽明知,却仍抑不了哭泣的冲动……
    粮尽,他们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见不到亲人最後一面,这已是命中注定,却能在死前看到与家乡相似的村子,最後一眼再看看这些曾被自己认为稀松平常的东西。
    缺了口的碗,换作以前早扔了吧!可现在这一只只的破碗,却被拾起的人珍惜地捧在掌心,凝视碗上的缺口,想起远方的家乡、想起往日的情景、想起自己也曾摔破的碗。
    想著想著,於是有人笑了,於是有人哭了,於是……在这一片无声中,人人的心都已随著思念,回到了他们渴求的家。
    「爹……」
    「娘……」
    「媳妇……」
    「哥……」
    「女儿……」
    声声呼唤、声声悲切……
    每一道呼喊,都掺了太多的思念、掺了太多……太多……
    多想再看他们一眼,再跟他们说说话也好,平常不珍惜的,现在觉得珍惜了。
    想再听一回母亲的唠叨、再看一回熟睡中的儿女、再陪一回老父下田耕作、再吃一回媳妇儿烧的菜。
    却已如梦如幻,再不可得……
    哀戚之情感染著这里每一个人,几个军长提气想要吓阻这动摇军心的举动,请示地看向列辰,却被老将军摇头拦阻。
    「让他们哭吧!」列辰道。
    招来列丹郡,父子二人连同其馀将军进入清扫乾净的一处瓦房,命令十馀名士兵执戟严守於外。待所有人一一踏入屋内後,列辰亲手掩上破败腐朽的房门,在屋外士兵不解疑惑的眼神中,掩上了门。
    英雄泪(42)
    (42)
    大雨彷佛要与天下人过不去,疯了狂地落。
    地上凝泞难行,泥土被雨水浸了多日,软得带了黏性,无论人或是马,都举步难行。
    不单如此,穿了盔甲的士兵日日步行,体热抵御不了大雨夹带的冷意,几天下来发寒受病的人数急遽攀升,随行军医为了控制伤药的数量,不敢施药,得了风寒的士兵只能用姜汤驱寒,却除不了病根。
    偏偏这风寒最易传染,一个接著一个倒下,颤抖的身躯惨白无血色的脸庞,掌握权势的人可曾看过这般景象?可曾想过这一个个倒下的士兵,许多都是没满二十的孩子?
    风寒染病的消息传到列辰那里,军长们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病者留下。」
    为了防堵病情扩散传染给尚未染病的人,列辰将这些人留在发病的该处停留地,抛下了,列辰从不抛下的士兵,甚至严令军医留下为其治病。
    得了病的人,就像条没人要的狗,蜷曲发冷的身躯悲伤地抖动,却抖不落心头上的寒意。
    他们……被抛下了……
    就连治病的医官,也没留下。
    最让他们不能相信的,是舍下他们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列辰。
    那个连战死沙场,最末等小兵的尸体都会亲手拖回,不让其曝尸荒野的列老将军,舍下他们……亲手舍下了他们……
    心,动摇。
    列家军所以骁勇善战、所以无畏无惧,是因为他们深信前方骑乘马背上,那巍峨的身影,会带著他们活著回家。对此,列家军上上下下无人质疑,也所以,造就出今日的列家军。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他们已死、即使已成了断肢残躯、即使这浊浊世道已将他们舍下,但唯独他们的将军,绝对不会将他们抛下。
    军心,溃散。
    被舍下的,心寒,寒胜天空降下的冷雨。
    於是有人卸了身上的盔甲、扔去手中的剑戟,不顾逃兵唯有一死的峻法严令,逃了。
    他们逃不开这世间,难到还逃不开遭到背弃的凄惨吗?
    逃兵的状况越演越烈,甚至演变成每到一处歇脚地,再次拔营前行时,就会少上一批的士兵。
    这天,离夷东之战,只剩二日。
    仅存,一日之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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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壤埔
    壤埔,夷东四郡位处南之地,也是两境交界之地。
    後世史册上,对於夷东一战,仅草草记上了一笔──
    『上兴战火,发兵夷东,列辰为将。战三日,溃败。』
    口传野史,对於夷东一战,却说的多了。
    说这一战敌我悬殊,列辰出兵时的三万之军,沿道上逃的逃死的死,真正活著到战场上的其实不足一万。而这不足一万的兵,还是饿了几天的兵。
    夷东王面对这如同残兵的军队,发了五万人将其惨烈歼灭,连战俘也没兴致收下,就像狩猎似将列辰的军队四面包夹,残虐地杀死每一个敌人,就连倒下断气的也没放过,砍首断肢,一个活口也没放过。
    大雨,依旧。
    战场上,大块大块的残躯浸泡在和了血的水中,腥臭发烂,食腐的乌鸦数里外就嗅到了血的腥味,成群万千地飞来,扑天盖地犹如黑色的妖魔,以肉为食、以血为饮,循著天地教育他们的法则,用其他生物的死亡延续其族群的生存。
    野史的末尾,匆匆载了一笔,提及逃兵的文字间带著疑惑,数万逃兵之相史上从未有过,为一疑;逃走的人数量甚多,却无人知其下落,其二疑;逃走兵员无一人回归故里,三疑。
    然而野史毕竟是野史,口耳相传下谅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听到的是毫无错误的,况且这些疑问也不是没个解释,逃兵毕竟是死罪,倘若回归故里也难逃被官府捉提的命运,不如寻觅隐密山林躲个十年二十年,等风波平静後再重出人世。
    这个解释,没有根据,然而在那个紊乱无德的世局中,又有什麽是有根据的?君王根据了什麽贬谪太子?根据了什麽刺死流放无权的儿子?又是根据了什麽让一名追随效忠,为其立下赫赫战功并保他江山稳固的大将军,打那一场必死的夷东之战?
    民怨,在帝王看不见的地方,星火般点点凝聚。
    人民如草芥,朝廷忙著争斗权势,从来不把随手可捏死的老百姓看在眼里,纵使地方官员呈报各地乱象骤升,却被视作无稽乱语,鼻间一哼,道一句「蛮民能有什麽作为?」。
    却不知载舟覆舟的都是水,可在翻覆船只前,谁又相信平静的水也能夺人性命?更不知,那翻舟的水,无波无纹的水面下,隐著一只睿智沉稳的兽,它在等,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它惊天动地的时机。
    【番外──惧内】
    【番外──惧内】
    「李、大、虎!你有种再给老娘说一次试试!」
    河东狮吼,吼得旁边的几人耳膜抽痛。
    列丹毓笑著摇头,抱臂观战,一点也没有要帮手下大将解围的念头。旁边的士兵们也都把这熟悉的一幕当戏在看,甚至有意无意地在李大虎被老婆追著打的时候,「不小心」挡在他前面。
    面对毫无义气的的同袍,李大虎边跑边恶狠狠地瞪著众人,脚步却奇妙地失了平素的水准,失了军中飞腿的速度,像是刻意让自己跑不快似地,被夫人当著同袍们的面追著跑。
    妇人停下脚,直喘著气,挥著杆面棍冲著丈夫一吼:「再跑就甭给老娘回来。」
    这一吼不得了,吼得还在跑的李大虎登时惨叫一声,乖乖停下脚步。
    「过来!」
    「呜呜……夫人……我下次不敢了……」李大虎拉著自己的耳朵,也不怕在兄弟面前丢脸,乖乖地走回夫人面前讨好陪罪。
    「哼!」妇人哼了声,摊开手掌喝道:「把东西给老娘交出来。」
    「呜……」李大虎乖得跟猫似,把藏在腰间的几锭碎银交到夫人手中。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私藏。」
    「呜呜呜,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敢了。」
    妇人扭头走向列丹,一反方才泼妇的样子,恭敬弯腰,将那几锭从丈夫手中讨回的碎银递了过去。
    「大公子,这是民妇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还请大公子用这些银子帮士兵们添菜加衣。」
    李大虎垂著耳朵,斜著眼睛偷偷瞅著他的夫人,有点委屈地开口:「我……我想帮你买些水粉胭脂……你上次涂著……好漂亮……」
    妇人把碎银交到列丹手上,回头斜了眼自己的丈夫,食指使劲抵在李大虎的额头上用力转了转。「水粉胭脂算什麽?有比你们保家卫国重要吗?还是你在嫌弃老娘不擦胭脂难看了?」
    李大虎一听,吓得差点没魂飞魄散,死命甩著脑袋重重反驳:「没有没有没有,夫人怎麽样子都好看,我……我这只是……只是……」
    「听好了,老娘辛苦把钱攒下来不是让你拿去买什麽水粉新衣来讨好我,与其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头,不如给你们添几件厚衣、打几套锋利的兵器,多养你们几斤肉也好,老百姓可不能没有你们,明不明白?」
    「明白,明白明白。」李大虎抹汗应道。
    一早上,军营里被这一闹,闹出了不少话题。
    等妇人离开後,列丹对著自己的副将直摇头:「你怎麽老闹这件事?」
    李大虎嘿嘿傻笑,猫著腰陪道歉:「对不住啊大公子,我啊就想让夫人能像官家的夫人们一样,哪天能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知道吗,她凶归凶,打扮起来可不输人,美得很。」
    列丹摇摇头,那女子的相貌仅是中等,可从李大虎眼里看去,女子却比天仙还美上几分,道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还真不为过。
    「那你跟她说说,省一回银子对自己好些,每次收她的银子我都很过意不去。」
    手心里的碎银,沉得让列丹每每拿不著手。这里每一块银子,都是那妇道人家累积许久的心意,这份心意,沉哪!
    李大虎笑笑,又说:「没用,夫人说了,多件厚衣少一个人病、多件武器多活一个兵。少病一个人,多活一个兵,这老百姓的活日子也就有了。她还说……嘿嘿,说出来不怕大公子笑,我家夫人说,能嫁大公子的副将,比用黄金做的花轿抬她还风光呢!」
    列丹又摇头,笑叹:「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老把银子偷出来?」
    「嘿嘿……因为我自私嘛!」李大虎咧嘴笑著:「我想看娘子漂亮的样子,因为那有种好像不用再打仗的感觉。」
    列丹定定看著副将的脸,闭眼勾起理解的笑。
    是啊!
    唯有天下太平,女子才无须顶替出兵征战的男人下田做粗活、亦无须夜夜埋首在微弱的烛火下替人缝补衣裳赚取微薄银两以养活家小。
    他懂李大虎的想法,他懂。
    那妇人,也懂,懂她丈夫孩子气的举动所为何来。
    所以每次追著李大虎打,却从没用上力气;所以每次李大虎总跑不过他夫人,虽然他明明就是自己帐下跑的最快的人。
    同袍兄弟打趣笑骂李大虎才不是什麽大虎,是小猫,是只一见了他夫人就满地跑的小猫,笑他惧内。
    对於那个每个月都拿几锭碎银来的妇人,兄弟们怀抱感激之情。
    不止李大虎的夫人,其实这场面在军营中颇常上演。有时候是士兵们的家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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